一
與許多年後看黃河、寫黃河成為我職業生涯的一部分相比,第一次看見黃河簡直覺得非常寒磣。那時候還不知道“體麵”這個詞,其實即使知道了也不曉得該怎麼用——聖人說,體麵是吃飽喝足之後才能得到的經驗。總體來說,20世紀70年代初仍是一個饑饉的年景,黃河兩岸的人民大多衣衫暗淡,麵容黧黑,神情惶恐。那樣的姿態是掛不住體麵的。
我們居住的那個小城距黃河有一百多公裏。那一年我隻有四五歲的年紀吧,不知道什麼原因,父親到豫北某地出差要帶著我,或許那年月出一趟遠差太激動了,特別是要過黃河,他希望能有人和他分享。這期望對我來說顯然過於宏大。我父親後來說,我細小而且輕省,可以坐在他的腿上,也不占地兒。我們坐的是那種老式吉普車,後來父親所說的一車熟悉的人我自然是完全記不得了。車過黃河的時候很有可能我睡著了,反正沒有任何記憶。那時候我和父親關係甚好,他中年得女,視我為掌上明珠。有父母溺愛,讓我的童年生活寬綽了許多。因此在很多事情上我是大意的、鬆懈的,也許可以奢侈地說是頹廢的,比如看一條河,哪怕是黃河。一條河流對一個幼童來說,比一枝花骨朵、一尾養在空罐頭瓶子裏的小魚小蟹重要不到哪兒去。
我恍惚記得起,那時候路上的汽車並不是很多,但是在歸途中再過黃河橋的時候卻被堵在河北岸,滯留了將近三小時。我又冷又餓,有附近村莊的婦女叫賣燒餅和茶葉蛋。我吃了兩個雞蛋和半拉燒餅。開始父親還逗我,安慰我,後來他自己也等得有點不耐煩了,點了一支煙夾在手上,木著臉看著車窗外。所以車子重新顛簸著走上黃河橋的時候,我已經蜷在父親的懷裏對外部世界失去了興致。在半睡半醒之間,父親搖著我說:“快看快看,我們過黃河大橋了!”我揉揉眼,扭過頭去看窗外,在昏暗的天空下,瞧見那大平原一樣安靜的河道中,幾支瘦弱得像快要斷氣的水流。偶爾有大片的水鳥掠過,也不能在水裏投下影子,那河水細弱得盛不住龐大的鳥兒。現在想來,橙黃的夕陽下,水麵波光粼粼,那景致該是極美,可我的記憶裏全是蕭索。對於一個幼童,狹長的橋梁堅硬而無趣。大橋之上尚沒交通管製,車輛可以靠邊停下來看風景。風很大,父親緊緊地拉住我的手,稍有疏忽,我就有可能飛出去。其實那時候我已經跟著父親和哥哥們認識了很多很多字,因為要看黃河,父親提前幾天教我了幾句順口溜兒:“黃河綠水三三轉,碧海青山六六灣。黃河濁水三三曲,青草流沙六六灣。千山紅葉千山樹,萬裏黃河萬裏沙。”很多年裏我隻以為是父親編的詞逗我玩兒,有一天發現這順溜溜的言語,竟有著內政外交的很多故事。我估計也有杜撰的因素,而後人如何狗尾續貂,父親又是從哪裏得來傳給我,已不可考。反正不管如何,這個樣子的黃河突然迎麵而來,讓我猝不及防,而且與我背的這些東西又有什麼關聯呢?真讓我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失望,抑或是完全不感興趣。甚至,它遠遠沒有我姥姥家門口的那條河看起來更像一條河。兒時記憶裏的每一條河都是水草豐沛,河水清澈見底,大魚小蝦自由自在地穿梭其間。所以,等我回去見到滿臉向往的兩個哥哥,隻賭氣似的說了一句,黃河不好看!反正我就是覺得,河得有河的樣子,何況是被父親大肆渲染的黃河呢!
關於黃河的記憶與父親,是我在寫這篇文章時才突然想到的。因為第二次看黃河仍然是和父親一起去的。那年我要去鄭州讀大學,報到的時候父親母親一起跟車送我。我第一次離開家到省城念書,還是讓父親有點鄭重其事。辦完入學手續,父親說,鄭州新黃河橋建好了,咱們一起去看看吧!我讀書的那個學校,離新黃河橋倒也不甚遠,隻半小時的車程。我急於擺脫他們,而且,想起幼年的記憶,我並不想跟著他們去。母親不由分說把我拉上了車,對於她來說,省會的一切都是新鮮的。除了幼年逃荒,她是個沒到過縣城以外的女人,盡管說起來她亦是很早就投身革命。也許因為心情,也許因為天氣,那次站在嶄新的、剛剛通車的黃河橋上,我痛痛快快地看了一次黃河。真是出乎意料,眼前的黃河雖然河水並未如期望的那麼多,但它那闊大的身軀、奔湧的氣勢和一望無際的遼闊,還真是讓我感到了震撼。我母親動情地說:“黃河黃河,水是真黃啊!”父親也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打破砂鍋問到底,跳下黃河洗不清。”我有點替他害羞,哪兒和哪兒啊!多年之後查閱,竟然又是一副名人撰下的對聯,我著實應該替自己的無知而害羞。
不過父母親之所以要說點什麼,我覺得肯定跟看見黃河的滿心激動有關。其實,當我再次麵對黃河的時候,難道沒有心潮澎湃嗎?我覺得眼前的黃河,才是她至少應該具有的模樣和陣仗啊!
時光荏苒,在兩次看黃河中間,我度過了十幾年青少年時期。很多年之後,我覺得我最應該書寫的就是我的童年和少年時期。後來我也的確寫了一些關於兒時記憶的文章,但每當我再讀它們的時候,卻感到異常的陌生。我不知道寫的是誰,怎麼看都不像我。我孤獨而憂鬱,清高而固執。我對自己曆史的認知更多的是形而上的偏執,就像後來我與父親的關係一樣,幾十年裏都沒打破那種內在的緊張,冰冷而堅硬。其實也未必真的如此,但沒辦法,在叛逆的內心裏,我與世界橫亙著一條大河。但那還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的那段曆史,還沒開始述說就已經見底兒了。它怎麼會那麼短呢?無論如何它不該那麼短啊!
可是,當我在講述黃河、用百度搜索黃河時,看到這條有著一百多萬年曆史的母親河的介紹,隻有不足區區兩萬字時,才突然覺得自己的曆史已經太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