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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輯 我說

我的父親母親

創作《金枝》的構想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在一次采風的路途中,我和一個朋友聊到我的家庭。在我母親之前,父親曾經奉父母之命娶過一個小腳女人。那時他也就是十幾歲的年紀,婚姻維係了極為短暫的時間。他後來投身革命,便與那個女人解除了婚約。十多年後父親相識我的母親,對於父親前麵的婚史母親並不知情。幾年後父親前妻的女兒卻找上門來,而那個已經和父親分開的前妻堅持離婚不離家,在父親的老宅獨守了一輩子。我母親承受了幾十年被仇恨的日子,既不抱怨也從不反抗。我父親和他的那個前妻相繼去世後,兩個女人所生的子女之間的矛盾仍然暗流湧動。朋友聽了我的講述,說這個故事太好啦,你一定要把它寫下來。這個想法一直拖了好幾年。疫情期間我創作的《黃河故事》在《人民文學》發表後,引起了廣泛關注。《收獲》的責編吳越老師一直膩著我再寫一個黃河故事。我想起這檔子事兒,便用了兩個月的時間寫完了這部長篇,最初的構想隻是個中篇,後來提起筆來便一發不可收。感謝吳越老師,也感謝我自己,我是個可塑性較強的寫作者,常常在編輯老師的逼迫下完成作品。原稿書名叫《階級》,一個家庭的兩個階級,城市和鄉村的兩種階級。生命來自母體形成的天然階級,時間轉換所產生的新的階級。後來編輯老師們否定了這個題目,經曆了一場“文革”,階級已經被異化成一個十足泛政治化的詞語,估計通不過。金枝玉葉是每一個女孩子的夢想,我的生命的前半時坎坷不平,就把期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孩子們被金枝玉葉地捧著,嬌嫩的生命卻恰恰最容易被損傷。金枝是我的期許,也是我心底揮之不去的恐懼。

“寫”已經成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一種日常習慣。無論生活中出現多麼過不去的煩惱,我都能通過書寫開解,進入寫作狀態,所有的煩惱都會煙消雲散。寫作是一個學習的過程,是一次次超越自己的過程。我始終覺得,讓自己滿意的作品永遠是下一部。張愛玲說:“成名要趁早。”我的寫作拚的不是青春,而是生活在我心中斑斑駁駁的積累。我有信心,生命有多長,書寫就會有多長。

《金枝》是一部有關父親的作品,父親卻隻是一個引子、一個家庭的權力符號。但也僅僅是一個符號,是一個躲閃的影子。今年(即2021年)寫了不計其數的創作談,而大部分都是關於父親的。我對父親的言說,幾乎成了一種病,是那種被焦慮加持的強迫症。而那個被我說道的父親,卻離我越來越遠。的確如此,我覺得與其說父愛如山,倒還不如說父親如山。不管他表達出來的是愛、沉默、冷漠或者怨懟,都因為父權的賦權而被格外放大,有時沉重,有時莊重。當然,也可能有更為複雜的意涵。真是個剪不斷理還亂的話題。

我也越來越密集地涉足有關父親話題的創作,尤其是父親去世之後,我覺得梳理我們的關係成為一種寫作使命。他生活的那個時代,和我生活的時代重疊了很多年,而重疊的那部分,是構成中國曆史厚度和難度的一個重要階段,有突如其來的天災,也有綿延不絕的人禍,更有欲言又止的難言之隱。所以講述父親於我而言有了一種向曆史致敬的意味。

我曾經在有關的創作中談到,在現實生活中,可能也不僅僅是我,僅就我的有限接觸而言,恰如其分地處理父子關係對很多人來說是一個非常大的難題。因為其一,這個問題在一個人的成長過程中是不可忽略的。記得好像是王蒙老師說過,一個人如果沒有母親,最多沒有褂子穿;而如果沒有父親,則是沒人穿的褂子。其二,父子關係的疏密好壞甚至可以決定一個人一生的走向。這個問題如果往深處想是非常令人糾結,也是非常令人沮喪的。就問題的本質而言,父親既是真實的存在,又是極具象征性的一個符號。人類社會是一個男權社會,無論在公共領域還是家庭這個私密領域,父親都代表著權威。但父親的權威因為過於程式化,實際上反而被虛置了,就像那些名義上的國王。說起來父親是權力的化身,或者是權力本身。但在一個家庭的實際生活中,真正組織和管理家庭的基本上都是母親。一方麵,父親無處不在;另一方麵,父親永遠都是缺失的。

青少年時期,我們對父親的反叛仿佛是成長的標誌。這也許是我與父親內在緊張關係的根源。過去我始終以為,在我們家隻有我和父親的關係不好。後來我與兩個哥哥談起這個話題,他們也深有同感,甚至比我更甚。而我們與父親關係的可言說性,對於母親是不存在的。也就是說,當你說起父親的時候,可以置身事外,把他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來討論,他就是“他”。而母親則不行,母親是形而下的,是與你不可分割的整體,是“我們”。所以,對於一個成長中的孩子而言,父親是用來被打倒的,甚至可以說,我們對社會的抗爭其實就是對父權的抵抗。這往往使我們與父親的相互融入困難重重。當我們為人父母之後,用一個父輩的心態去打量父親,卻發現我們愈是想更清楚地看清他,他反而變得愈加模糊。我覺得更多的因素是,如果想看清楚父親,必須先看清楚那個時代。如果那個時代語焉不詳,我們在此情況下獲得的那個“父親”,更是一個概念化的存在。當然與父親的對立也不唯獨出現在東方,在西方也是如此。在希臘神話中,即使是神也不能免俗,父子關係一直是個死結。弑父情結,即俄狄浦斯情結,也是人類的悲劇根源之一。

如果說我過去的作品比較側重於從父親的角度看問題的話——比如說《天台上的父親》——那麼這篇《金枝》,更多的是從家庭倫理方麵,或者說是從家族曆史方麵討論他。他從青年時期開始,自婚姻到事業都發生了“革命”,這樣的人生在他那一代人中極具代表性。如果從鄉村的、功利主義的角度看,像他那一代許多革命者一樣,他是一個成功的舊社會的脫逃者。但脫離開功利導向去審視他,作為一個職業革命者,雖然他一生謹慎,但是因為家庭關係的影響,他幾乎沒有逃脫任何一次政治運動的衝擊。可以想見他在政治和家庭的雙重壓力下所承受的心理折磨。他所勉力維護的,比如他身後的兩個家庭,後來都成為他巨大的精神包袱。於是他選擇了躲避,把更多的家庭責任和矛盾拋給了妻子,甚至還包括“我”在內的孩子們。然而他在其中的轉圜,如果卡在政治的輪盤上,很難用對錯來評價。但是父親的躲閃,客觀上直接將“我”毫無遮擋地暴露在“槍口”下,其中的恩恩怨怨,真是一言難盡。“我”心靈深處也未必不是以維護家庭、拒絕闖入者的方式,強調自己的存在和力量。而對拴妮子和穗子強烈的恨意,不幸成為“我”成長的主要養分。如果說,拴妮子心中的惡之花是由穗子澆灌,她們母女在這一問題上達成一致,站在同一陣營的話,那麼“我”睚眥必報的隱秘仇恨,則是來自父親對我的“刻意”忽略,隻不過是幾十年來我孤軍奮戰而已。即使後來所謂的理解、放下和寬容,也難免不會有終於雪恥的痛快。這就使原本高尚的情感,變得麵目可疑。

父親身後曆史的縱深,即使我再怎麼努力呈現,也隻是冰山之一角。從“我”的曾祖父到女兒及侄女輩,涉及的時間跨度長達百餘年。這一百餘年恰與新中國的發展曆程大致平行。時代風雲瞬息萬變,曾祖父周同堯、祖父周秉正和父親周啟明,都因各種緣由離開了家鄉與原配妻子。除卻祖父下落未明,曾祖父與父親皆是無可訾議的忠誠的革命者,一生的命運與政治相關聯,也被政治所左右。但我無意作曆史的宏大敘述,對於父輩們的選擇與堅持也隻做冷眼旁觀。然而,畢竟我身處其中,枝枝蔓蔓的梳理總是讓我難以獨善其身。雖然我足以冷靜到以既在故事之外,又在故事之中的視角觀察個人與家族命運,但在愛與恨、生與死的兩個維度之間,很難有客觀的取舍。可以聊以自慰的是,至少我對人性的觀察和人生的反省,還是以最大的誠意和善意做出了努力。

家族矛盾在“我”這一代持續醞釀,最後達到高潮。以“我”的視角看來,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傷害,經由歲月的蒸餾和記憶的過濾,在心中反複醞釀,早已以一種平穩沉靜的方式改變了它們原本的麵目。這恰恰才是我最糾結的心理矛盾之所在,很難以簡單的“悲劇”二字來定義。而真正的原諒、誠懇的和解,在作品中卻遲遲未到。也許“我”隻是想以公開尋求某種公正,而不是真正的原諒和救贖。畢竟認真說來,愛與恨是情感的兩個極端,一切貪嗔癡慢疑皆在其中,遊離轉化變幻萬千,一時的親情衝動就握手言和,難免顯得草率。生與死則是生命的兩個極端,人生短暫,雲煙過眼,時間最是殘酷也最是公平。不管願不願意,最終隻能放下——其實仔細想來,這也是我寫作的一大障礙:對苦難津津樂道,而對快樂卻一筆帶過。“歡愉之辭難工,窮苦之音易好”,誠哉斯言!

拋卻家庭和個人的情感,我覺得唯一不應該遺忘的是個人在時代中的沉浮,那種走投無路的悲愴和艱難,才最值得一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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