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閱讀吧
打開小說閱讀吧APP
閱讀更多精彩小說內容
目錄
設置
客戶端
大周表情大周表情
周瑄璞

世上已無周大國

不提大國是不可能的。小潔說:噫,他要是活著,那不知要咋忙排哩,吃完晌午飯就支擱(方言,行動)起來了,得跑出去幾回,往濤的超市躥去幾趟,安排人接你哩,安置晚飯哩,一個下午不得安生,囉唕得全大周都知,俺姑要回來了。

因他們的兒子周通暑期在外打工,於是我的這次返鄉,不再住二樓毛牆毛地的售樓部,而是在一樓小潔家裏駐紮下來,兩室一廳的房子,我倆一人一間。

旅途勞頓,我不到十點就去睡覺,窗戶開著,外麵田野上吹來的風有一絲絲清涼。我很快睡著,迷糊中聽到小潔站房間門口問我:姑你熱不熱?熱了到我屋睡,有空調。我擺擺手,繼續睡。

第二天她對幾個娘兒們說:俺姑真是不怕熱,我這邊空調成夜吹,想讓她過來跟我一個床涼快涼快,推開門見人家蓋著薄被子睡覺。

我說:小潔,你不能整夜吹空調,電費是一回事,對身體也不好,你睡前定時一兩個小時,停了後屋子裏也是涼的,能讓你睡到天明,我在西安最熱時候就是這樣。

小潔說:噫,根本不中,隻要空調一關,我立馬就醒,心裏煩得沒法兒。我就得這樣成夜吹著,身上啥也不蓋,才能勉強睡兩仨鐘頭,要不根本睡不著。

中年之後的小潔長期失眠,晚上能睡兩三個小時,就是萬幸,有時候輾轉一夜不能入睡,看手機直到淩晨四點,起床開車,下地幹活去。隻能是這樣熬上幾天,換得一夜安睡。日他奶奶,好好睡一夜那是真得(方言,舒適,舒暢),清早起來,眼都是亮的,幹活也有勁。小潔說。

我回去的那些日子,小潔每天喝中藥調理,說是現在一種新式中藥,不需熬煮,一次一小包,玻璃杯裏衝入開水,勺子攪一攪就喝。聽起來都像是騙人。喝了十幾天也不見效,可六百多元錢已經花了。為了有一個好的睡眠,小潔曾試過多種方法,核桃分心木、褪黑素,都不頂用。

有一天我說:最近睡眠不好,一夜才睡五六個鐘頭。小潔一聽火大:淨說那氣人話!你一夜五六個鐘頭,快頂我一星期睡的了。

周大國是個能人,我在《回大周記》裏寫道:“現在全大隊所有兩千多畝土地,被大國和另一個腿有殘疾的濤兩人承包,再分轉給別人。腿腳不好的大國,腦子裏比別人的彎彎繞要多得多,口才更是一流,就差能把死人說活。據說一年下來,不少掙錢”,“村裏壯年人跑到外麵打工掙辛苦錢,而家鄉這一片方圓十幾公裏的平展展大地上,是大國和濤兩個腿腳不靈便人的戰場”。兄弟兩人,哼哈二將,把土地再轉包給王曲的王永傑,王永傑把農業做成了產業,比他們掙得更多。還有一位姓尹的,不太涉及他們的土地承包,自己開加工廠,承攬大小工程,也是鄉村精英。所以他們幾位,平時來往較為密切。王永傑有著高雅誌趣,耕作經營之餘,讀書寫字繪畫,鑽研古物,又是外村人,所以不太與他們一起吃吃喝喝,而大國、濤、尹,自稱大周“鐵三角”,新興富裕階層,在物質生活得以解決之後,常常聚在一起喝酒打牌,尋找掙錢新門道。

大國的突然離世,留給小潔的,無疑是情感與物質的雙重困擾。剛送走大國時,小潔曾在微信裏給我說:根本接受不了,每天腦袋都是暈騰騰的,真是生不如死,現在誰說拿一百萬叫他回來,我毫不猶豫,立馬出去借錢;感覺活著一點希望沒有,以前外圈的事我從不操心,隻是跟著他掏勁,雖然這個人幹不了啥活兒,看起來好像沒啥用處,現在他一走,才知道,啥事兒都需要他,這還不如去的是我。我問她:大國之前在外麵的經濟往來、賬務問題,你都知道嗎?一定要搞清楚,把握好,不要被人坑害。小潔說:放心吧姑,他經手的事兒,每一件我都知道,現在濤和尹,也還是像從前那樣真心待我,他們是多年的好哥兒們,不會有問題。

村裏人都說,大國雖然短壽,但也算是成功的一生。作為一個先天病弱之人,本來找媳婦都是做夢。農村裏總是有各種原因娶不上媳婦的人,本來就男多女少,改革開放後,女性又流向城市,多少長得排場亮堂、身體健康的小夥子都說不上媳婦,至於那些眼有點斜的、鼻子長得歪的、多一根或少一根手指頭的,更是有自知之明,自覺站進鄉村婚姻市場被淘汰的隊伍裏,命定的一生光棍。可周大國從小雙腿細如麻稈,身形猶如豆芽,長大後懷揣殘疾證明,若能找個殘疾或者弱智的做媳婦,已經屬於勝利,而他竟然膽大包天,異想天開,去追求小他三歲、健全美麗出挑的小潔,而又竟然追求成功,這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鄉村,簡直是天外傳奇。

這樣一個女神,當年怎麼就跟了身體病弱的大國?別人零碎的傳說,慢慢解答了我的疑問。當年大叉口(大國父親的綽號)兩口子,為了兒子的婚事,可是紮了血本。1990年前後,農村裏電視機還很少,全大隊隻有兩台,他家裏就有一個,天天晚上擁滿了人來看電視。小潔時常被大國引來家裏,有一次大國媽說:小潔你去箱子裏給我把那件衣裳拿出來。小潔掀開箱子找衣裳,見裏邊花花綠綠的一堆,大張小票,都是錢。再加上大國的熱情追求,又是寫情詩,又是捎情書,還講述往年行走城市的經曆。詩與遠方徹底征服了一個鄉村姑娘,又有經濟實力,又聰明能幹,除了身體不好,啥都很好啊。親友團合力愛心包抄,全方位密集轟炸,小潔徹底蒙了,與家裏人鬧翻也要嫁給大國。至於箱子裏那些錢是借來的還是自家真實財產,隻有大國和他父母知道。

女方家裏當然是堅決反對,基本斷了來往,但愛情的力量就是這麼強大,漂漂亮亮的大姑娘跟定了一個幹不了重活的男人,接連生養了三個孩子,家裏家外沒少出力掏勁,直將一個細皮嫩肉的小美人兒鍛造成吃苦耐勞的頂梁柱。

小潔因常年勞作,時常腿疼。我2019年6月份回去時,小潔剛從醫院回來,心情很糟,臉上少有笑容,麵龐像一朵愁苦的花兒,但這絲毫不影響她幹活,地裏家裏,一樣都不能少。

大國弄了幾個塑料大棚,四季不閑,夏天種的是豆角、西紅柿。除草、滅蟲、打藥、扶秧、采摘,都是小潔一瘸一拐地來做。

——摘自《回大周記》

我們試圖分析,大國這一壯舉,是在向生活和命運發出挑戰,他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反正最壞結果已經擺在那裏,就算失敗,他也不損失什麼。而作為小潔何嘗不是賭上一把?一個農村姑娘,在改變農民身份、進入城市無望的情況下,想要過更好的生活,在嫁一個正常普通、按部就班的農村青年和一個見多識廣、聰明機智、“家境富裕”、隻是身體有點缺憾的人之間,她肯定是有過抉擇和對比的,而她能勇敢地走出這一步,也算是有膽有識。當然,更大可能是被愛情衝昏了頭腦。情詩情書和大國父母舉全家之力的親情圍堵也起了重大作用,人是感情動物,處一處就有感情,追一追就會動心,有時候死纏爛打也是一種辦法,總之是周大國和他們全家最終撥動了小潔的心靈之弦。

婚後的日子,雖然艱苦,但夫妻二人齊心協力,過得也算充實。幾個孩子受到該有的教育,沒有發生上不起學交不起費的問題。兩個女兒出嫁,日子過得也挺好;2021年,兒子考上大學,雖然不是名校,但好壞也是個本科生。大國時常說:我這一生很知足了,老天爺對我真是不賴,沒有叫我打光棍,並且還兒女雙全,現在每天都很幸福,隻等著當爺。我能想到,大國說這話時齜著牙笑的樣子。

大國的去世,令人猝不及防,前一天還好好的,睡到半夜嘔吐頭暈,以為是感冒,吃了頭疼粉接著睡覺,第二天早上小潔做好飯叫他,發現他已經不能動彈,半夜裏嘔吐時已經大腦出血。拉到鄭州的大醫院搶救一天無效,丟下這個他苦心經營的家庭、他無比熱愛的世界,匆匆去了。這一點讓小潔不能接受,她說:要是像大妮那樣,病床上侹幾個月,伺候他一陣,心裏也有個過渡和準備。

小潔三個月沒有走出家門,家裏地裏,到處都是大國的影子和聲音。她想不明白,每天無數次打開關上的家門,進進出出這麼多人,怎麼就沒有了大國的影子。天天晚上,有人來看她、陪她,拿來吃食兒,跟她說話。她一個人躺在裏屋的床上,一語不發,看著房頂,陷入自己的恍惚世界。來人坐在客廳,小聲說話,也不敢打牌,從前她家裏是打牌場,夜夜燈火通明,熱鬧開心,大國齜著牙,和大家噴空兒調笑。笑臉是周大國留給世人最深的印象,他出現在人前,總是談笑風生,出盡風頭,必要把人逗樂,將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現在牌桌閑置,麻將和計價紙牌散落一桌,隨時可以開戰的樣子,但人們安靜地坐著,低聲地說話,心裏都是逝者的好處。大國雖然油滑精明,但並無壞心,也沒有害過誰,熱情仗義,愛幫助人,一聽說誰有啥事兒需要他辦,開車就躥出去了。說媒拉纖是他的愛好,很是成就了幾對夫妻,也成全了村裏人很多好事,別人的謝意他也坦然收下。他做這些事情,一定是有著十分的熱愛與興趣,做成了,比受助者還要開心。當叔的建軍,比大國小潔小好幾歲,如今每天晚上必來報到,再冷的天,也來看看坐坐,哪怕停留幾分鐘,哪怕啥也不說,看到小潔安靜地坐著躺著就行。三三兩兩的人,流水般走動,這個來了,那個去了,保持客廳裏一直有人。或有話,或無話,坐到九點左右,農村人的睡覺時間,到房間門口對床上的小潔說:你睡吧,我們走了。默默關燈,鎖門而去。濤和尹,失去了好大哥,打擊實在是大。濤躺在自己超市的床上,嗷嗷直哭,悲痛連帶操持喪事,連打了幾天吊針。每天幹活回來,二人來這裏坐坐,看看,有事兒沒事兒都跑來推開她的家門,苦惱、迷茫、歡樂、真情,一如既往,跟嫂子訴說商量,就像當初向他們的大國哥靠近一樣。二人對小潔說:嫂你別操心,不會讓通上不起學,不會讓你為生活作難。總之黑天白裏,小潔的家裏沒有斷過來人。

大年初一一大早,小潔對孩子們說:我得出去,你們不要打電話,也不要找我,該回來時我就回來了。一個人開上車,來到寥天地的西河坡,緩緩巡視了他們的大棚,然後把車開到另一條路上,四野無人,大地鋪著小麥厚毯,望不到邊。仁慈的土地,年年產出希望年年都有收獲,卻吃進她的大國再也不放回來。她坐在車裏,把自己定格,一直坐到午後,估計村子裏年的喜氣差不多過去了,這才開車回家,跟孩子們一起過年。

春節過後,天暖和了,幾個婦女來說:你出門走走,跟大家一起到外麵站站。我們想來看你又不敢來太勤,一來說起話,你直淚兒流。小潔出門站到人群中,不到五分鐘,就轉身回家。沒有大國的世界,在她眼裏再也不一樣了。

方圓周邊的人,繼續用大國的抖音和小潔聯係,給她留言:我們都知你來大周幾十年,真是吃苦受罪了,今後有啥困難你言語一聲就行。

小潔說,咱這一片的人,真是太好了,對我是真好,實實地陪了我幾個月。

小潔發了懷念大國的抖音。南邊村裏有一個女人,也是出於好心,但不會說話,留言勸她:嫂子你別傷心了,就大國那個樣兒,走就走了,沒必要想他,又不能幹活,也給你掙不來多少錢,要是我我就不想。這讓小潔不能接受:啥叫走就走了,啥叫沒必要想他,他是個大男人,是我的一家之主,又不是一個隨隨便便的小動物。小潔惱得不行,將那條抖音連同留言刪去。從前人們說壞人不得好死,她也會跟著說,現在聽到這話她就心驚,再也不敢接茬。大國並不是壞人,為什麼早早去世?

事後想想,聰明過人的大國,走每一步好像都有安排。平常花銷挺仔細的人,可在發病的前幾天,花幾百元給自己買了一件上衣,這讓小潔非常意外,因為夫妻倆的衣服,一般都是大女兒給買。前一陣才給買了一雙六百多元的皮鞋,後腳跟那裏不太舒服,沒有穿過幾次。出事的前一天,他又拿回來一雙新皮鞋,說是四百多元在網上買的。這與他平常的節儉極為不配,小潔不太高興,兩人差點為此吵架。

大國是2021年10月22日去世的。死前一個月,他和王永傑在地裏,看著即將成熟的秋莊稼。因為村裏換了領導,王永傑擔心明年的土地能否繼續承包,免不了唉聲歎氣。他大氣地說:大孬(王永傑小名)你放心吧,就是我死了,這地你也能繼續種,濤和我是一條心,我咋想他咋想。

大國的喪事,辦得氣派風光,一切都是最好的。在他死之前幾個月,這裏實行了火化政策,剛好叫他趕上。小潔和朋友們一時接受不了,不願意大國被一把火燒了。有人說民政局找關係可以蒙混過關,幾個朋友決定出錢托人,保留大國的全身。小潔說:錢我來拿,你們找好關係就行。大家躍躍欲試想要操作,又聽人說,但凡有人舉報,將進入黑名單,影響子女的就業、升學和入黨。小潔權衡利弊,決定放棄搗鬼,火化拉倒,國家領導人、多少大人物都走這一步,咱一個農民算得了什麼。推入火化爐之前,二國給大國衣兜裏裝了一卷子真錢;大國好打快板,有人放了上千元的檀木板子,朋友們給他身邊擺放許多好東西。有傳說值錢東西連同好衣服都會被火葬場工作人員拿走,但他們顧不得這些,隻是一味厚葬大國。

隨著春天來臨,小潔振作起來,去大棚裏種菜,試著擔起大國撂下的事務。也或者說,她之前就承擔著這個家裏的重擔,地裏活兒都是她幹,隻是大國站在前麵,能說會道,貌似大權在握。地球離了誰都轉,生活的軌跡也不因某一個人的去世而有所偏差,一個普通人的離去,隻和自己的家庭親人有點關係,其餘一切照舊,人性本質也不會改變,這片土地上的好人還是那麼好,壞人仍是那麼壞。日子一如既往,每個人都得攜帶著自己的問題和困難朝前看,往前走。

小潔從前不咋喝酒,但大國死後,她愛上了喝酒,有了酒場,濤和尹也常邀請她去,為了讓她散心解悶。小潔來者不拒,見酒就喝,一喝就哭,想起從前和大國在一起的日子,那時也曾跟著他外出,串過一些酒場,應付過一些場麵,也曾替他喝過酒,喝多了回家倒頭睡覺,心裏旁無牽掛。而現在她隻想借酒澆愁,越喝越愁,幾杯下肚,眼淚紛紛,仿佛又回到大國剛去世的那些日子。

© 小說閱讀吧, 版權所有

天津每日趣閱網絡技術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