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死了,地也賣完了,但百裏奚還得吃飯,還得穿衣,不能不找一個謀生的門路——幹起了賣狗肉湯的勾當。
杜若男第三次出嫁,就沒有前兩次那麼幸運了。丈夫是一個兵痞,不曾掙得一文錢回家,反向妻子要吃、要喝、要賭資。
說到闖蕩,百裏奚心中有些發怵,他並不是沒出去闖蕩過,但闖蕩的結果,是差點兒把命丟在異鄉。
宛,四方高中央下曰宛。
宛即今日之南陽。早在三皇之時宛地就形成了好幾個部落,山清水秀,土地肥沃,五穀豐登。但宛作為一個行政區劃的名字出現是在春秋時期。
春秋初,在宛境之內,不說是封國林立,少說也有七個,它們分別是申、呂、謝、鄀、蓼、鄧、繒。
西周之亡,不敢說亡之於宛,但至少與宛有關。
西周末年,周幽王當政,貪色而又昏庸,為博得寵妃褒姒一笑,竟然點燃烽火以戲諸侯,弄得民怨沸騰,宛地申侯率先舉起了反抗周幽王的大旗,引犬戎入京,將幽王逼殺於驪山腳下。太子宜臼即位,是為平王,遷都洛陽,西周遂亡。
平王東遷之後,南方的楚國漸漸強大起來,到了楚文王時代,滅掉了申、呂等國,就在碧波蕩漾的淯水邊,建起了一座控製南北交通的要害——宛邑。宛作為一個行政區劃的名字正式在曆史上出現,此後不斷地升級,或為縣,或為郡,或為國。
宛邑是一個名人輩出的地方,除了申侯之外,還有一個鄂侯,為西周初控製南方做出過重大貢獻,如今該輪到百裏奚百裏奚的奚字原本不是這個奚,是小溪的溪。因其家居住在宛邑西郊的麒麟崗上,門前有一條丈餘寬的小溪,故名。在他拜相以後改名為“奚”。了。
百裏奚祖居並不在宛邑,而是朝歌,商朝滅亡後,其先祖帶領家人先後流浪到晉國和虞國。大概到了西周末年,方才來到宛邑,在麒麟崗上定居下來,靠設館授徒謀生。
到了百裏奚的父親百裏春,因得罪了當地的幾個文痞,鬧得教不成書了,不得已改行種地。
是時百裏奚還不到十二歲,已經把三墳五典三墳五典:我國最古的書籍,一為《三墳》,一為《五典》。讀得滾瓜爛熟。
再熟也不能當飯吃呀!他得幫他父親種地,隻有到了農閑的時候,或者是夜裏,或者是下雨天,種不成地,他才將書簡捧起來。
俗話說,“莊稼活,不用學,人家咋著咱咋著”。這話大錯矣!
不說犁地耙地,也不說搖耬撒種,單就捆麥個麥個:麥捆子。來說,有的人捆的麥個一提便散,有的人捆的麥個,任你咋抖也不會散。還有垛麥垛,會垛的人垛的麥垛半年也不會漏雨,不會垛的人垛的麥垛,一場雨管叫你從上到下濕個透。
百裏春教書是把好手,但種地確實不敢恭維。同樣的地,別人一畝能收五六石麥子,他種的地,連三石也收不了。故而,他家的小日子過得很是清苦。
百裏奚不願意過這種清苦的日子,他拚命地讀書,想通過讀書來改變命運,不說《三墳》《五典》,連《八索》和《九丘》,也能倒背如流。
盡管他的學問,遠遠地超過了他的父親,超過了宛邑所有的人,但他的官運和他父親一樣差,到處求官,到處碰壁,長到二十五歲,連個吏也沒混上。
不知受了哪位高人的指點,他改習兵書。
在兵書中,最為知名的便是《太公兵法》了。
太公者,薑太公是也,又稱薑尚、薑子牙,西周初年,官拜太師太師:武官名。西周初置,原為高級武官,軍隊的最高統帥。春秋時晉、楚等國沿用,成為輔佐國君的官。,輔佐武王滅商有功,封於齊,為齊國的始祖,有《太公兵法》一書行世,被後人尊為武聖。
要讀就讀最好的,他把目光瞄向了《太公兵法》。經過多方打聽,方圓百裏,隻有呂厚德家存有一部。薑姓與呂姓原本就是一家,故而,薑尚又名呂尚。
百裏奚起了個大早,跑到五十裏開外的呂劉莊,向呂厚德借書。呂厚德說什麼也不肯借。
看呢,看一看可不可以?
可以,但有三個條件。這書隻能在呂厚德家裏看,還必須是晚上;白天得為他放牛。
百裏奚將心一橫,答應下來,在呂厚德家整整放了一年牛,方把《太公兵法》讀了個滾瓜爛熟。
他為什麼要學習兵法,而且這麼熱衷兵法?
在亂世,知兵法的人的出路遠比知文的人要廣。
百裏奚不隻知文,也知兵,自以為今非昔比,賣掉了家中的近半數薄田,得銀二十八兩,揣在懷中出外闖蕩。誰知闖蕩三年仍是一無所獲,不得不再度返回麒麟崗上。
百裏春拖著孱弱的身子,披星戴月地耕種著餘下的十幾畝薄田,原指望兒子謀得一官半職,好改變一家人的命運,如今……他越想越覺得無望,長歎三聲道:“命也,命也,命也!”一邊說一邊咳嗽,還吐了一大攤鮮血。自此,一病不起,三個月後,一命嗚呼。
治病要錢,安葬死人要錢,百裏奚不會屙錢,唯一的辦法就是賣地。
父親死了,地也賣完了,但他還得吃飯,還得穿衣,不能不找一個謀生的門路。經過一個多月的觀察,他發現崗下那家狗肉湯的生意很是紅火。於是,向鄰人借了二兩散碎銀子,也幹起了賣狗肉湯的勾當。他為人誠實,不像對門那家,把死狗肉充活狗肉賣,也從不缺斤短兩,故而生意越做越紅火。而對門那家,顧客寥寥。
這一下把對門那家惹火了,雇了十幾個地痞,趁著一個月黑風高之夜砸了百裏奚的狗肉湯店,還把他打了個半死。百裏奚整整在病床上躺了三個月,明明知道這事是對門幹的,但無憑無據,隻能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肚裏咽。
狗肉湯賣不成了,販糧食怎麼樣?又經過一個多月的觀察,他發現距麒麟崗一百餘裏的鄧國,糧食出奇的便宜。一鬥黍子,至少比宛邑少兩文多錢,他決定去鄧國販黍子。鄧國者,今之河南鄧州也。始建於夏,曾做過夏朝的國都,春秋時為楚國所滅,改國為邑。於是,東借西借,借了二十兩銀子,買了五大車黍子回來,還沒來得及脫手,宛邑吏找上門來,說是齊國要來討伐楚國,楚文王要禦駕親征,向宛邑加征十萬石糧食,硬要百裏奚把糧食貢獻給國家,百裏奚說啥也不同意,宛邑吏便加給他一個抗捐的罪名,糧食不僅沒有保住,還被關進了大牢。
俟他從大牢裏出來,債主們紛紛上門討債,萬不得已,將祖傳的一座偌大的宅院也賣了出去。就這,還短人家十兩銀子。
距麒麟崗約二十裏的王村,住著一位姓杜的有錢人,他的外甥曾經跟著百裏春讀過三年私塾,對百裏奚的道德學識很是欽佩,今見百裏春的後人如此落魄,便找上門來,對百裏奚說道:“孩子,你田無一壟,椽無一根,再待在這裏也沒什麼意義,倒不如去老夫家放牛,老夫一年給你三兩銀子,三年給你十兩,你看如何?”
按照常理,一個長工,年俸頂多二兩,杜公卻給他三兩。不,不止三兩。三年按十兩計,一年是三兩三錢三分還多一些。他不是傻子,豈有不允之理!
可債主們不幹,怕他以出外做傭工為名溜之大吉,將他軟禁在一個四麵透風的磨坊裏。
杜公等了三天,還沒見百裏奚前來“報到”,二次來到麒麟崗,方知百裏奚被軟禁起來,二話不說,當即命管家回去取來十兩銀子,為百裏奚還了債。
放牛,百裏奚並不陌生,十幾歲就放過,但那是出於無奈,每天例行公事將牛趕到荒坡上就行了。
如今不同了,杜公對他恩重如山,他不能不報。而報恩的唯一方法就是放好牛。
春、夏、秋三季好說,王村附近有啃不完的青草。到了冬季,草幹了,牛啃不飽,他便把麥稈、豆秧、幹草鍘碎,拌上豌豆、黑豆、黃豆及豆渣來喂。
即使夏季,他也不是那麼簡單地將牛趕到有草的地方便萬事大吉。他還要給它們加喂飼料,諸如皮硝、鹹韭菜汁、枸杞皮水或柏樹殼水,以達到消暑的目的。
到了春秋二季,除了繼續喂食韭菜汁以外,又喂麻油摻醋以促進牛的食欲。
在三年的牧牛生涯中,他不隻學會了如何牧牛,如何給牛配種和接生,還學會了如何醫牛,成為方圓十幾裏內著名的牛醫,找他為牛看病的絡繹不絕,但他從未收過人家一文錢。
三年期滿,杜公將百裏奚請到堂上,相向而坐,案上擺了一壺酒和兩盤菜,那菜是一葷一素。古時的住宅,是有嚴格規定的,作為王族、公族和邑長以上的官員,不隻有堂,還有室——堂室是連在一起的。堂在前,其左右有東西廂房;室在後,堂大於室。堂和室同建在一個台基上,台基根據主人地位的尊卑,有高低的不同,從而台階的數量,也有多少的差異。在堂下的前方有兩階,堂和室同為一個房頂所覆蓋。堂室之間隔著一堵牆,牆外屬堂上,牆裏屬室。這堵牆的西邊有牖(窗)東邊有戶(室門),牖和戶均有可以闔啟的木扇。不升堂難以入室,故有升堂入室之議。室是住人的,堂則是官員們議事、行禮、交際的處所。
三樽酒下肚,杜公說話了:“汝已經在老夫這裏幹了三年,不隻把牛放得好,還為老夫添了十幾頭小牛犢,老夫真不知道該怎麼謝你。”
百裏奚連連擺手道:“杜公見外了,若不是您,我恐怕早已被債主們逼瘋了,我應該謝您才是。”
杜公舔了舔嘴唇道:“如此說來,咱倆是‘雞蛋換鹽——兩不見錢’,扯平了,從今以後誰也不欠誰的情。”
百裏奚道:“不,有道是‘受人點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您施與我百裏奚的是一條大海,我這一輩子怕是也報答不完,何以談‘扯平’二字?”
杜公拈須一笑道:“算了,不說這些了。老夫想問一問你年庚幾何?”
百裏奚回道:“三十有四。”
杜公道:“為什麼還不成家?”
百裏奚苦笑一聲說:“怎麼不想!就我這樣,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誰願意把閨女嫁給我呀?”
杜公道:“你別說得那麼悲觀。據老夫所知,有一位很不錯的女子,便有嫁汝之心。”百裏奚以為他是開玩笑,沒有接腔。
杜公繼續說道:“老夫說的這位女子,芳齡二十有八,人說不上十分漂亮,但絕說不上醜,且又知書達理,還彈得一手好琴,就是……”
他頓口不說,二目卻直直地盯著百裏奚。
百裏奚見他不像開玩笑,笑問道:“說啊,杜公咋不往下說呢?”
杜公長歎一聲說道:“這女子生來命苦,三歲死了爹,五歲死了娘,十六歲出閣,嫁得一個好丈夫,家境殷實,夫又有才,小兩口恩恩愛愛,過著神仙一般的日子。誰知,楚國伐申,她丈夫被強征入伍,戰死疆場。她不得不又嫁了一個夫君。這第二任丈夫,雖說遠不如第一任那麼有才,那麼富有,卻有一手絕活——製造牛車。經他手製造出來的牛車,一步三叮當。就是說,每走一步,車輪便發出三聲叮當之聲,既動聽,又省力。
“又是一個誰知。誰知,結婚不到一年,丈夫又被征入申軍,為他們製造戰車去了,這一去,再也沒有回來。
“第三次出嫁,就沒有那麼幸運了。丈夫是一個兵痞,在楚申交戰之時被砍掉了一隻胳膊,他遊手好閑,不曾掙得一文錢歸家,反要向妻子要吃要喝,要賭資,稍不如意,便拳腳相加……”
百裏奚想起來了。
百裏奚知道他所說的這位女子是誰了。
這位女子叫杜若男,是杜公的堂侄女,皮膚白皙,長得人高馬大,受不了兵痞的虐待,逃到一個遠親家裏躲了起來。直到兩年前,兵痞因醉酒溺水而亡,方又回到了王村,住在杜公家中。杜公又幫她物色了幾個男人,要麼是杜若男相不中,要麼是男人們聽了杜若男的身世,望而卻步。
就杜若男的容貌和德才而言,我百裏奚若能娶她為妻,實乃三生有幸。
不過,她的命確實有點太硬了,不但克父母,而且還克夫,且一克便是三個,太可怕了!
杜公從百裏奚的臉上,讀出了他的猶豫,含笑勸道:“百裏賢侄,你是百裏春先生的公子,老夫又對百裏春先生的道德文章十分仰慕,可他隻有你這一位後人,若因為若男讓你出個閃失,老夫這良心不安。故而,老夫未曾向你提親之前,已經找人卜了一卦,卦辭曰:‘硬不硬,婦旺夫,可做鴛鴦。’按照老夫的理解,若男的命,看硬不硬,那要看是對誰了。這後兩句,婦旺夫,可做鴛鴦,就不用老夫再解釋了吧?”
百裏奚沉思了一會兒,仰首說道:“杜公,不瞞您說,我對您提的這門婚事心存猶豫,並不全是因為若男命硬。我擔心像我這麼一個一文不名的窮光蛋,若是娶了若男,豈不讓她跟著我受罪嗎?”
杜公笑道:“誰說你一文不名?你不隻會牧牛,你還會醫牛,僅憑醫牛這門手藝,那錢便像炒豆般地往你那錢褡褳裏蹦。若男嫁了你,算掉到福窩裏了。”
百裏奚雙手一攤道:“可結婚得有房呀,我上哪裏去找?”
杜公道:“這個你不用愁。隻要你應了這門親事,老夫明日便去為你選一塊好宅地,建房的錢,也由老夫包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百裏奚還有何話可說?
婚事就這麼定了下來。
從選宅基地到建房,三個月便辦成了。
宛邑有個風俗,寡婦出嫁不能在白天,也不能走正門。百裏奚不敢破俗,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裏,將杜若男用毛驢馱到了新宅。
宛邑還有一個風俗,新婚之夜得鬧洞房。
所謂鬧洞房,也就是新郎官的親朋好友,抑或是鄉親,齊聚在新郎家中,逼新郎新娘唱情歌、摸金豆等。
何為摸金豆?
摸金豆就是在絲線的一端穿上金黃的玉米粒(俗稱“金豆”),置於新娘的胸前,另一端握在鬧洞房人手裏。而後讓新郎從新娘的腹部入手,往上摸,直到摸住金豆為止。而鬧洞房者,則不斷地移動金豆……
唱情歌杜若男不怕,她不隻彈得一手好琴,還天生一副好歌喉。
她一連唱了七八首,鬧洞房的人都聽入迷了。特別是那首《周南·關雎》,唱著唱著,全屋的人都跟著唱了起來: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至於摸金豆,她已經是四進宮的人了,還怕這個?
倒是百裏奚,人敦厚,又是第一次結婚,少不得扭扭捏捏。
這一扭捏,便吃了不少苦頭,特別是那幾個老嫂子,稍有不從,便擰他的耳朵,差點把耳朵都給擰掉了。
好不容易把鬧洞房的人送走,已是淩晨寅時,二人早已筋疲力盡,強打精神,成就了夫妻之事。
婚後,百裏奚辭去了牧牛的差事,專門醫牛。杜若男則在家紡織掙錢,小日子倒也過得有滋有味。
轉眼過了一年,杜若男產下一子,方麵大耳,大腳大手,兩隻眼睛特別明亮。於是百裏奚便為他取名百裏明。
誰知,這嬰兒一點兒也不健壯,三天兩頭害病,有兩次還差點兒丟了小命。求於巫醫,巫醫說,這嬰兒投胎之時竟敢和孟神婆孟神婆:冥界的鬼官。她原是一位守身如玉的處女,因養生有方,老而不衰,被玉帝選中,擔任給鬼魂灌迷魂湯的工作。凡發往陽間投胎者,都要先到孟神婆這裏報到,灌一通“迷魂湯”,使他們忘掉前生之事,才能放行。嬉戲,還把她的迷魂湯灑了一地,惹得孟神婆很不高興,罰他一世不得健康。
要想使他身子強健起來,必須把他認給孟神婆做幹兒子。
這話,百裏奚竟然信了,擇了一個吉日,將百裏明抱到孟神婆廟,擺上供品,虔誠地拜了三拜,又取出自撰的祭文,朗聲讀了一遍。
自此,百裏明又多了一個母親。
自此,百裏明的名字中間,又加了一個“孟”字。父母呼喚兒子,很少帶姓,故而百裏孟明,便變成了孟明。
說來也怪,孟明自從認給孟神婆當幹兒子之後,身子一天比一天健康,連頭痛發熱的病也很少患了。
俗諺說,“惡有惡報,善有善報”。這話也不盡然。
杜公是個有名的善人,方圓十裏內的橋,全是他建的,路也是他修的。誰家若是有個三災八難,他總要伸出援助之手。這麼好的一個人,竟然被官軍滅了家。
那是在孟明還不到三歲的時候,官軍移防從王村經過,住了杜公的房子。他們在杜公家吃,在杜公家住,在杜公的院子裏隨地大小便,杜公揉了揉肚子忍了下去。他們不該,不該將杜公十二歲的小孫女輪奸,致使她血崩而死。
杜公忍不下去了。
杜公找到了駐軍的最高長官,把輪奸他孫女的那幾個狗兵給告了,並要求駐軍長官嚴肅軍紀,為他死去的孫女抵命。
這命不但沒抵,杜公反被人暗殺了。
不,被暗殺的不隻杜公,還有他的兒子、兒媳、孫子和孫女……大大小小,一共十八口。
就這,官軍還覺得不解恨,將杜公的財產全部充軍。
天哪,這是什麼世道啊!
百裏奚幾次要出麵找官軍理論,皆被杜若男給勸住了:“官軍如此無恥,您已經見識過了,有何理可論?若是可論,我堂叔一家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有道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待您有了出頭之日,咱再為堂叔報仇也不晚。”
百裏奚聽從了妻子的勸告,不再去找官軍理論,邀了五十幾個鄉人為杜公及其家人收屍。
安葬過杜公一家之後,百裏奚重操舊業,幹起了醫牛的行當。
忽一日,一個叫曹三的牛醫找上門來。同行上門,自然要以禮相待,百裏奚一邊為他搬凳,一邊呼喚若男斟茶。
曹三將手猛地一擺道:“少客氣,我不是為喝茶而來。”
百裏奚賠著笑臉道:“賢兄是為什麼而來?”
曹三道:“我是想跟你商量一個事。”
百裏奚道:“什麼事?”
曹三道:“自今以後,醫牛的行當,你不能再幹了。”
這哪裏是商量,分明是在下最後通牒。
百裏奚忍住氣問道:“為什麼醫牛的行當我不能再幹了?”
曹三道:“你未曾出道之前,這十裏八鄉的牛不管患個什麼病,全是找我來看。自從你出道之後,找我醫牛的日漸減少,幾乎門可羅雀了。故而,這醫牛的行當你不能再幹了!”
百裏奚聽了曹三之言,既感到生氣,又感到好笑:“找你醫牛的少了,這能怪得了別人?”
曹三道:“怪誰?”
百裏奚道:“怪你自己。”
曹三點著自己的鼻子反問道:“怪我自己?”
百裏奚鄭重地點了點頭。
曹三道:“怪我什麼?”
百裏奚道:“一怪你醫術不精,二怪你收費太高。”
曹三大聲吼道:“我跑來不是為了聽你教訓的!我再警告你一遍,這醫牛的行當你不能再幹了。你若是不聽勸,我就去官府告發你!”
百裏奚不慌不忙地問道:“你告發在下什麼?”
曹三冷哼一聲道:“在下不想告發你什麼,在下隻想問一問,杜公是你什麼人?”
百裏奚回道:“是在下的丈叔。”
曹三複又問道:“你的這座宅院,是何人所買?”他擺了擺手繼續說道,“你別急,在下還有話要問,這宅院的房子又是何人所建?你不用回答,在下代你回答。你這座宅院,還有坐落在這座宅院的房子,皆為你丈叔所置。你丈叔的財產充了公,這宅院、這房子,難道不應該充公嗎?”
這一問,問得百裏奚大張著嘴無法回答。
曹三嘿嘿一笑道:“你害怕了吧?你不願意失去這座宅院和房子吧?有道是灰不熱是火,咱們好賴也算同行一場,在下鄭重地勸你一句,自此以後洗手改行,再也不要涉足醫牛這個行當。否則,那後果……那後果在下就不用說了吧!”說畢,揚長而去。
百裏奚氣得將腳一跺,衝著曹三離去的方向狠狠地啐了一口:“奶奶的,這真是應了古人一句話,‘虎落平川遭犬欺’!”
自此之後,百裏奚不再醫牛,跑到二十裏開外,一個名叫葉集的地方,給一個姓葉的財主當用人。
當了不到一年,旱、蝗二災接踵而來,夏季的收成不及往年的一半,秋季又來個顆粒無收。財主為了節糧,將用人裁減了十之六七,百裏奚也在被裁減之列。
百裏奚垂頭喪氣地回到麒麟崗上,一家三口,全靠杜若男紡織所得的那幾個錢苦度時光。
在一個寒風襲人的冬夜,因無錢買油點燈,杜若男停止了紡織,早早地爬上床來和百裏奚相擁而臥。
睡到半夜,百裏奚突然哭了起來,把杜若男嚇了一大跳,抱住他的肩頭一邊晃一邊問道:“您這是怎麼了?”
百裏奚抽抽泣泣地回道:“若男,我對不住你,我不是一個男人。我堂堂一個男子漢,卻讓老婆來養活,我還算個男人嗎?”
杜若男一邊為他揩淚一邊勸道:“你別自卑,您若不是男人,那世上就不會再有真男人了!”
百裏奚道:“你別拿好聽的話安慰我,我若是個男人,能落魄到如此地步?”
杜若男道:“賤妾的叔父常對賤妾講,冥冥之中,有一種叫命運的東西在左右著人的一生。您沒有發跡,那是您的好時運還沒有到。”
百裏奚苦笑一聲道:“為夫年已四旬,就是真的有好時運這種東西,怕是也不會降臨到為夫頭上了!”
杜若男道:“君之言賤妾不敢苟同,賤妾問您,伊尹伊尹:商初大臣,名伊,尹是官名,相當於後世的宰相,傳說原為奴隸,被湯發現,委以重任,後助湯滅夏。拜相時多大年紀?”
百裏奚道:“四十餘歲。”
杜若男又道:“管仲拜相時,多大年紀?”
百裏奚道:“也是四十餘歲。”
杜若男又道:“薑子牙拜相時又是多大年紀?”
百裏奚道:“八十周歲。”
杜若男道:“八十歲有些太老,咱不說薑子牙,咱就和伊尹、管仲相比,他們都是四旬之後方才時來運轉,您為什麼不能?”
百裏奚又是一聲苦笑:“汝所說的這兩個人,不是古之聖人,便是當今之賢人,為夫拿啥和他們相比?”
杜若男鼓勵他道:“還是妾那句老話,您千萬不要自己瞧不起自己,就學識、道德、文章來論,您不一定及得上他二人,但就列國中那些宰相來說,哪一個也比不上您。古人有諺,‘是金子總會發光’,您等著瞧吧!”
百裏奚道:“在你的眼中,為夫果真那麼有本事嗎?為夫果真那麼有本事,會落到如此落魄的地步?”他的思維又回到了原先那個怪圈。
杜若男道:“您算落魄嗎?您與伊尹、薑子牙他們相比要幸運得多!伊尹未曾拜相之前,曾經淪落到與人為奴的地步,您好賴還有一個自由身!說到薑子牙,那就更慘了,未曾拜相之前,幹啥啥不成,連他的結發妻子也背他而去。您呢?不隻有一個深愛著您的妻子,您還有一個聰明可愛的兒子。”
百裏奚這才有了笑臉,說:“汝真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好妻子。單衝著你這一番話,為夫也要混出個人模狗樣來,免得讓你失望。”
要混出個人模狗樣來,老待在麒麟崗上不是辦法,必須出去闖蕩。
說到闖蕩,百裏奚心中有些發怵,他並不是沒有出去闖蕩過,但闖蕩的結果,是差點兒把性命丟在了異鄉,這一次能行嗎?
這話,百裏奚並沒有說出口來,但被杜若男猜到了,她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這一次準行。”
百裏奚道:“為什麼?”
杜若男道:“原因有二。”
百裏奚道:“哪二?”
杜若男道:“君上次出外闖蕩的時候,是個毛頭小夥,如今是一個飽經滄桑的中年人,就人生閱曆而言,不可同日而語,治國平天下,沒有閱曆不行。這是其一。其二,君上次出外闖蕩之時,列國之間的爭霸尚沒有達到白熱化的程度。如今,已經當上霸主的,要想方設法保住霸主,沒有當上霸主的要拚命地去奪霸主,爭霸也好,保霸也好,關鍵是否擁有人才,故而,賤妾以為,君這次出去闖蕩,必能馬到成功!”
百裏奚心中不再發怵,但仍然有些猶豫,期期艾艾地說道:“汝一個婦道人家,孟明又小,我若是這麼一走,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我對你母子二人,實在放心不下。”
杜若男笑道:“君的前程,實是咱全家的前程。君榮俱榮,君損俱損。為了君自己,也為了咱這個家,君盡管放心地走吧!至於這個家,妾自會打理,請君一百個放心。”
百裏奚一把攬過杜若男動情地說道:“你真是一個女中丈夫!為夫聽你的,為夫明天就走,為夫若是不混出一個名堂來絕不回來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