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我被身上的傷口折磨醒時,聽見外頭喧鬧一片。
鎖妖塔平日冷清非常,說是荒無人煙也不為過。
看守我的仙娥更是死氣沉沉,少有生氣。
可今日卻格外嘰喳,倒顯得有些人聲鼎沸起來。
“今日淩華上神和玄女大婚,我可是偷偷溜去看了。淩華上神平素多麼不苟言笑的人啊,對別人隻有疏離冷漠,可今日我見他看玄女那眼神,溫柔得能溺死人,一雙眼含情脈脈都快黏在玄女身上了。”
“你才知曉嗎?如今六界誰人不知,淩華上神愛玄女至深,之前輾轉四海,費盡千辛萬苦才求到的東海至寶避海珠,眼都不眨就給玄女打碎著玩,隻為哄她開心。”
“聽說玄女最喜歡桃花,如今淩華上神的東正殿裏,可是種滿了桃樹,我聽聞都是淩華上神親手為玄女種下的。”
她們聊天的聲音和著遠處的喧鬧聲,不容逃避地鑽進我耳中。
我的臉貼在冰冷的青磚地上,艱難地小口喘著氣。
許是今日大婚太過隆重,隆重到這些仙娥忘了給我送這日的飯。
我的手摸到昨日喝剩的米湯,放了一夜,已經有些發餿,可我仍是艱難地將碗拖過來。
沒了仙骨後,我與凡人無異,甚至手無縛雞之力不如凡人。
我實在是很久沒有吃飽過肚子了,眼前餓得都有些發黑,手指被玄女踩碎,隻能用掌心一點點將碗蹭過來。
驟然手下痙攣,那碗難聞的米湯便傾倒出來。
我艱難地爬過去,舔起地上的米粒。
舔著舔著,我忽地掉下淚來。
自從淩華知曉我一沾染桃花,便會渾身起紅疹後,他便再未讓我見過桃樹。
桃花於我是劫數,是禍端,可如今他卻為了另一個人栽滿桃樹。
很快日頭便要落下去了,即使早已心如死灰,可我還是忍不住想,今夜我的夫君將會與另一個人有肌膚之親。
我更禁不住想,淩華會像親吻我一般親吻她嗎?
會迷戀地將她護在懷中,小心翼翼地哄她,舔去她的眼淚嗎?
我忽地記起從前,我父兄戰死的消息自前線傳來,我不顧一切衝破封印,闖進戰場。
淩華想攔我,可他重傷未愈,根本攔我不住,甚至被我打傷,嘔出一大口鮮血。
我當時滿腦子隻有一句,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我不信我一生征戰,未嘗敗績的父兄會死在魔族那些雜碎手上。
可我遍體鱗傷,振飛那些對我蠢蠢欲動的魔族餘部後,瞧見的隻有遍地的蛟族屍體。
我瘋了一般在充滿瘴氣的魔沼中尋找父兄的屍體,卻隻瞧見我那驕傲一生的父兄狼狽破碎地,身首異處。
我抱著他們的屍體枯坐許久,任由瘴氣侵蝕我的魂魄。
可在我萬念俱灰,想要玉石俱焚之際,是同樣遍體鱗傷,甚至有些一瘸一拐的淩華找到了我。
我不理人,他便半跪在地上,抓著我的手,一遍一遍地哄我:“跟我回去好不好,沒有了親人,你還有我,陌陌,跟我回去好不好。”
我不耐煩地打傷他,想讓他知難而退,可他卻鍥而不舍地,一點一點爬到我的跟前,哄我跟他回家。
他那時似乎是很愛很愛我的。
可我如今隻要一閉上眼,便是淩華與玄女共赴巫山的模樣。
我的胃裏空空如也,可此刻卻不由像吃撐了一般翻江倒海,忍不住作嘔。
他沉溺於另一個女人的模樣,隻要稍微想象一下,我的心便痛得有些呼吸不暢。
身上無法愈合的傷口又在隱隱作痛,五臟六腑都仿若被灼燒一般。
許是玄女昨日喂給我的毒發作了,連被護心鱗護住的心臟都止不住抽痛起來。
有淚滴在我殘缺的手指上,燙得我指尖發顫。
許是老天慣愛捉弄我,淩華今晚並未於玄女待在一起,卻是跑到冷清的嚇人的鎖妖塔來找了我。
他一襲大紅色的喜袍,花紋繁複,瞧起來便是極其奢侈地做工。
不像當初與我成親時,他身上的喜袍是我這個笨拙的人縫製的,線腳歪歪扭扭,一點不合身,就像我這個人一般。
他見到我沒有半點喜色,沒有仙娥口中的含情脈脈,沒有心疼憐惜,隻有深深蹙起的眉頭,似乎見到我是讓他多麼厭惡的事。
我亦無言,最終還是他先開的口。
“蛟族勾結魔族那件事,確是被誣陷的。”
我的指尖蜷縮了下,可也隻有蜷縮一下了,就算是沉冤昭雪又如何呢?死去的人不會再活過來了。
淩華見我這副模樣,態度有些軟和下來:“這件事是我對你們蛟族不住,明日我便向天帝請罪,願以命相抵,以慰爾蛟族冤魂。”
我聽了這話,忽然便有些想笑,嘴中溢出一聲輕笑。
我對上淩華高高在上的眼神,有些輕嘲地問:“你這樣,有什麼用呢?你一個人的命憑什麼便能夠賠我蛟族枉死的幾千條性命呢?難不成淩華上神你覺得,你們這些天界上神的命,便天生比我們妖族高貴許多嗎?”
他見我這副胡攪蠻纏的模樣,臉色有些難看:“那些天兵都是按命行事,是迫不得已,你何必牽連無辜。”
我不再回話,他卻開始不依不饒起來:“此事是我失察,你怪罪我一人便是。但希望你不要因此遷怒玄女。”
我聞言抬眼看向他,指尖止不住發顫,碎裂的骨節處傳來鑽心的疼痛。
“玄女為了救我受了太多苦了,她若不是當初為了在魔神手下將我救下,不會因此落下心疾,更不會修為大退,連自己都無法庇護。我自知我罪無可恕,可我求你,求求你可以仍舊分給她一片護心鱗,讓她心疾得以治愈,不必再夜夜疼醒。”
蛟龍一族天生有兩片護心鱗,一片可抵一命,挖出猶如剜心之痛。而他說的挖出護心鱗,似乎就跟喝水呼吸一般輕巧。
玄女搶我夫君,殺我族人,給我下殞身之毒,除非我死了,不然我絕無可能將護心鱗分給她。
我以冷臉相對:“她根本沒有心疾,不過是用來誆騙你,折磨我的謊言罷了。”
可淩華又怎麼會相信我這個陌生妖族說的誣陷他心愛之人的話。
他的臉色一瞬之間冷了下來:“我知你怨恨我們,但你豈能如此構陷我的妻子。你們蛟族天生便有兩片護心鱗,不過是舉手之勞,便能救人一命,你為何如此吝嗇自私?”
他忘了我,便也忘了,我的第一片護心鱗,早在百年前,便用來救他一命了。第二篇護心鱗被挖出之時,便是我的死期。
見我毫無愧疚之心,淩華又想以利誘之:“隻要你犧牲一點,我可以補償你許多寶物。六界人人求之不得的修仙異寶,在讓玄女恢複修為之後,可以供你挑選,你看上的都可以帶走。”
我連笑都笑不出了,我的族人早已死光,屍骨未寒,我的內丹早已焚燒殆盡,我的仙骨早已被他親手摧毀,修仙無望,我要再多的奇珍異寶也無濟於事。
他看我仍是冥頑不靈,徹底拉下臉,冷聲斥責我:“你為何能這麼自私,玄女為了天魔大戰勞神費心,付出良多,你們妖族承蒙她的庇佑,為何連一片護心鱗都不願意報答?”
可明明最凶殘最暴戾的那支魔族大軍,是我們蛟族舉全族之力,以血肉之軀為代價擋在人界之外的。玄女不過是衣不染塵地端坐天界,說是庇佑,也當是我們蛟族庇佑她。淩華未免偏心太過。
我忽地弓下身,毒性再度發作,我的五臟六腑又灼燒起來。
可從前從不舍我難受一分一毫的淩華,毫無憐惜地將我拉起來,手直接洞穿了我的胸口。
難以言喻的疼痛猛地襲來,我眼前陣陣發黑,可求生的本能還是讓我帶著哭腔地懇求:“我會死的,淩華,我真的會死的。”
可他隻是厭惡地看了一眼我滿臉的淚水,移開目光:“別惺惺作態了,就算這是你最後一片護心鱗,挖出來你照樣性命無虞。”
為何一個人失去了記憶,便能變得如此絕情呢?
我忽地很恨他,恨玄女,恨我自己。
他摸到我的護心鱗那刻,我抬首看向他,聲音微乎其微:“淩華,我好後悔啊。”
明明淩華應該是聽不懂的,可他的臉色卻刹那變得很難看。我看見他晦暗的眼瞳中似乎有什麼在掙紮,可我實在太累了,也不想再看了。
他沒有半分動容地將護心鱗從我的胸腔中拽扯而出。
剜心之痛本應是痛不欲生的,我卻忽地有些解脫。
護心鱗被挖出,再也沒有什麼能阻擋毒流入我的心脈,我的五臟六腑早已被腐蝕殆盡。我的身子忽地變得很輕,輕的可以飄起來。
淩華本應是對我的死活滿不在乎的。
可他冷漠的麵容在挖出我護心鱗的那一刻,忽然變得慌張,手足無措地抱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