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樹欲靜而風不止

長右山頂。

百裏木通正一絲不苟地刨著祝餘草，不遠處一顆大樹頂上，寄奴嘴裏叼了片樹葉，翹著二郎腿躺著看風景。樹下歪歪斜斜一群呼呼大睡的怪獸，像猿猴又不是猿猴，頭上長著四隻耳朵，正是祝餘草的守護獸長右。

這群長右睡得十分酣甜，甚至舒服地發出咕嚕咕嚕聲。

百裏木通道：“玄桑君有如此好用的物什卻一早不拿出來，還將我小師妹誆著跑一趟，你恐怕也是知情的罷？卻不知他這麼做到底是為何？”

“殿下的心思，我怎麼可能知道。”寄奴懶懶地答了一聲。

說實話，昨天夜裏殿下交給他這對夜鶯，並告訴他一物降一物，這夜鶯的歌聲能瞬間催眠長右的時候，寄奴也是十分震驚的。

但一想到小昭仙子的身份，又理解了殿下為何將她誆來，為何臨時變卦來了白帝的狐狸洞——西荒小道消息多，三界的大事秘辛白帝可謂無所不知。想來殿下是想同白帝打聽一番關於小昭仙子的事吧。

但這些緣由此時並不方便告訴百裏，隻能想個借口將他糊弄糊弄：“也許是小昭仙子做飯好吃，也許是太子殿下紅鸞星動，總歸此番沒耽誤先生采藥，先生又何必在意這些細節。”

“紅鸞星動？你是說玄桑君對我小師妹她？”百裏木通放下手中的鋤頭，仰著頭衝寄奴君喊道：“太子殿下同玉坤山的婚約三界盡知，小六雖是師父撿回來的，但也是師父師祖同我們五個師兄捧在手心裏長大的，漫說師父師祖，便是我們五個師兄也不可能同意小六給殿下做小。若是殿下果真對小六有意，要麼同玉坤山撇清關係，要麼乘早斷了念想，免得生出一番孽緣。”

寄奴聽百裏木通的語氣甚是焦急，同自己昨晚對太子殿下所訴如出一轍，忍不住笑出了聲：“你急什麼，這不過是個大膽的猜測。先生同殿下相識多年，何曾聽說過殿下對哪位女神女妖女魔鬼有意？”

見百裏木通神色略緩和，又繼續問道：“你方才說小昭仙子是孟莊上神撿回來的？這卻是從何說起？”

百裏木通繼續刨祝餘草，一邊刨一邊答道：“那是很多年前了，小六還是個小女娃娃。師父平日裏並不常往後山去，那日卻被一陣隱約可聞的梵音引著朝後山去了，在一個巨大的鳥窩裏發現了小六。那窩裏住著一隻凶猛的大雕，大雕許是把小六當成了自己的崽，正給小六喂蟲子吃。師父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把小六從那大雕手裏搶過來。”

“如此說來，小昭仙子竟是吃蟲子長大的？”

百裏木通朝寄奴翻了個白眼：“彼時小六已經知事，不肯吃蟲子，隻吃果子。但小六失了記憶，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了招搖山的鳥窩裏。師祖說小六同師父有緣，便讓師父收小六做了關門弟子。”

“但師父是個懶散不羈的，平日裏多是我們師兄弟五人照看小六，看顧最多的要數小三，其次是小五。別看小三平日裏是個冷麵神君，對小六卻是極上心。小五嘴上總說小六不成器，私底下實則十分維護她。若是玄桑君真想討了小六做小，他們兩個決計不會同意。”

寄奴摸著下巴做思索狀：“那你們就不曾找過小昭仙子的家人麼？”

百裏木通放下鋤頭雙手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緣分盡了不必找，緣分未盡自來到。”

“所以這麼多年來，她的家人也未曾來尋？”

“寄奴君想來也知道我招搖山並不是個尋常誰想來便能來的地方。山上的弟子不常下山，外麵的人輕易也進不來。這麼多年過去了，小六無憂無慮地長大，自然也就忘了尋親這樁事。招搖山就是她的家，我們也都是她的家人。”

寄奴聞言心下生出一絲感慨，小昭仙子雖身世坎坷，但這幾位師兄卻是真的對她極好。

懷裏傳信用的符紙忽然發熱發燙，寄奴掏出來，隻見符紙上赫然寫著兩個小字：速歸。

寄奴皺了眉頭，這是殿下的字跡，自己再熟悉不過。殿下的性子向來沉穩，此番用了速歸二字，大概是出事了。

此時狐狸洞中一位老醫侍正將一瓶藥丸交給旁邊的侍女：“這是太子殿下方才給的紫花地丁丸，你速將此藥兌水喂仙子服下，再照著我開的方子煎一碗藥來。”

侍女連忙應是，一旁正給靈昭擦汗的那位極年輕貌美的夫人接過藥丸，說道：“我來喂，你速去煎藥。”這位夫人乃是獨得白仟回盛寵，且多年不衰的柳依依。

老醫侍從狐狸洞出來，掩上門，一轉身就看見院裏四位尊神個個麵色如霜，眉頭緊鎖。

老醫侍擦了擦額頭的冷汗，拱手道：“這毒陰鷙無比，毒性極強，老朽從未見過。眼下先用藥將仙子體內的毒性暫時壓製住，但也不是長久之計。”略作停頓又繼續說道：“放眼三界，恐怕隻有藥聖能解此毒。”

白仟回道：“此話當真？”

“老朽無用，對毒理不甚精通。但藥聖的醫術有活死人肉白骨之功，解這毒應該不在話下。”

白仟回聞言不禁鬆了口氣，揮手示意老醫侍下去。

玄桑道：“我已傳信寄奴，以他和百裏的腳程，不出一個時辰便能回來。”

見靈叔昀麵露疑惑，白仟回解釋道：“百裏木通此時正在西荒，隻是今日一早往長右山去了，好在長右山離此處不遠。”

靈亓聞言麵色稍霽，靈叔昀更是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白仟回揣著明白裝糊塗，問道：“有件事老身倒是十分不解，青帝為何如此緊張一位素未謀麵的小姑娘？”

靈亓冷哼一聲，瞥了他一眼：“三界之事白帝莫有不知，既心知肚明又何必多此一問。”

白仟回料到他會這樣說，扯了嘴角輕笑一聲：“好說，好說。”

靈亓又道：“太子殿下可知靈昭是誰？”

玄桑道：“之前尚存疑慮，如今了然了。”

靈亓揮了揮衣袖，在四人周圍布下一道隔音的結界：“那就請殿下說說，是如何識得我女兒，又是何故帶她來西荒犯險。”

玄桑心裏頗感無奈，心想自己未來的嶽丈和大舅子，還真是容不得靈昭受半分委屈。可此番的確是自己沒保護好靈昭令她受了傷，比起她此刻受的苦，自己吃幾句言語上的虧，甚至挨幾句訓斥都算不得什麼。

更何況靈亓作為東方青帝，天界戰神，曾立下戰功赫赫，又是自己未來的嶽丈，無論是哪個身份玄桑都十分敬重。

便恭敬地朝靈亓揖了一禮，朗聲道：“晚輩在去招搖山的路上，機緣巧合結識了小昭，見她額間的圖案像是六象封印術所成，便同孟莊上神討了個情麵，讓小昭跟我一起去長右山采祝餘草。”

“那又是為何到了西荒？”

“去長右山的路上晚輩探了小昭的神識，確定她被種了六象封印術，便想同白帝問上一問。”

靈亓聞言眼風掃過白仟回，白仟回道：“你盯我也沒用，我什麼都沒說。”

玄桑繼續道：“白帝的確什麼都沒說，但安排給小昭的寢殿和婢子，都是公主的規製。加之小昭姓靈，晚輩便有了七八分的把握。最要緊的是，”玄桑略頓了頓：“晚輩幼時見過先夫人，小昭的麵容同夫人九分相似。”

聽玄桑提起先夫人，靈亓的眼底閃過一絲柔情，須臾又麵色如常：“殿下聰慧過人，小昭的確同她娘親長得很像。”

白仟回道：“當年朝瑰公主出世，伴生的那團白光乃是混沌之力，有毀天滅地之能。四方天帝都被玉坤山激蕩而出的磅礴神力吸引，趕往玉坤山。軒轅震疆和赤邛說那白光乃是妖邪，務必要將公主元神摧毀，投入無妄海。嗬……”

白仟回嗤笑一聲：“滿嘴大義蒼生，不過是懼怕混沌之力於他們的圖謀不利罷了。”

回憶起往事，靈亓也多有感慨：“當年多虧了白帝斡旋。”

白仟回揮揮手：“西荒向來避世，不參與三界紛爭。老身不過是看不慣兩方天帝要對尚在繈褓的嬰兒下手，令人不齒。”

彼時軒轅震疆和赤邛以靈昭弑母為由步步緊逼，要靈亓大義滅親。

方才痛失愛妻的靈亓怒不可遏，揚言便是拚死也要護靈昭周全。

眼看一場惡戰在所難免，幸好白仟回極力勸阻，後來天君趕到將軒轅震疆和赤邛壓了下去，保住了靈昭的性命。

但此後的很多年，軒轅震疆和赤邛仍視靈昭為心頭大患，並不斷派出死侍暗殺靈昭。靈亓雖將玉坤山守得鐵桶一般，但他心裏明白，想要長長久久地保靈昭周全，必須淨化同她伴生的混沌之力。

傳聞所說靈昭被鎖進玲瓏塔浸入瑤池底確有其事，但靈昭並未被塔中戾氣所傷不能言語，而是那玲瓏塔隻困了靈昭五百年，五百年後靈昭破塔而出，混沌之力隻增不減。

隨後靈亓用六象封印術將混沌之力封印在靈昭的神識中，同時封印了她的記憶，又取了靈昭一縷頭發化了個一模一樣的人偶，養在玉坤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對外宣稱靈昭被玲瓏塔戾氣所傷，需在玉坤山靜養。

而後秘密將靈昭本尊托付給多寶道人。一來靈氏先祖靈威仰對多寶道人有救命之恩，道人不會推脫；二來多寶道人乃是靈寶天尊嫡傳弟子，三界之內能與之一戰的少之又少，靈昭在他的庇佑下自然可以平安長大；三來招搖山靈氣極甚，天長日久能淨化混沌之力也不一定。

幾番思量，靈亓雖有萬般不舍，終究還是將靈昭送到了招搖山。

靈叔昀道：“父親多年來從不讓我們探望昭兒，就是擔心軒轅震疆得知真相後對昭兒不利。六象封印術本就失傳已久，所成的圖案又雜亂無章，無跡可尋，尋常仙者隻當是胎記或疤痕，想不到玄桑君竟一眼識破。”

玄桑正色道：“小昭同我有婚約在身，此事我定會守口如瓶。”

靈亓道：“如此甚好。”說完又將眼風掃向白仟回。

白仟回嘖了兩聲：“你這老匹夫今日總將我盯著是怎麼一回事，我老狐狸向來不熱衷八卦。”

靈亓聞言滿意地點點頭：“若是昭兒的身份別旁人知道，便是你這老狐狸泄露的無疑。”

白仟回揮了揮袖袍：“懶得理你。”

靈亓道：“傳聞你這狐狸洞飄忽不定極難找到，西荒的大澤裏頭又布了層層疊疊的迷障，尋常人根本闖不進來。如今卻被幾個死侍輕易潛入……”

白仟回麵色一凜，知道靈亓是說他這狐狸洞裏有細作：“老身不問三界之事，避世多年，奈何樹欲靜而風不止。”眼中閃過一縷精光：“這狐狸洞，也該整飭整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