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冠李戴
這一下令雲鬟受驚不小,慌忙將頭往後一仰,避開他的同時,後腦也在車壁上狠狠撞了一下。
李適一吻落空,隻以為她是羞澀,便坐到她身邊將她柔柔抱住。
雲鬟頭上吃痛,也全然清醒過來,扭身躲開他道:“奴卑微,不敢媚惑殿下。”
李適見她麵有薄怒,忽然出言嗔怪,怔了片刻才悟過來道:“雲鬟,我知你惱我一直這麼躲著才能見你。不如……我明日便去找太上皇,請他將賜予我?隻是如此便要委屈你了,怕是隻能先當個侍妾……”
雲鬟聽得一個‘賜’字,頗覺羞辱,心中亦是大驚道:“這怎麼可以!”
“我也覺得不可,委屈你了。不過,你到底是太上皇也看重的人,我請父王給你‘孺人’的封號?隻是我也不過是個郡王,再高的封號,就是僭越了。”
雲鬟哭笑不得,聽他都說這樣的話來,自己也不能再揣著明白當糊塗,便放下那塊她本來就不喜歡的酥餅,端正坐著從懷中摸出海棠金釵來。
這些日子,她一直將它帶在身上,就是為著有一天跟李適澄清誤會。
可是,從何說起呢?
這其中巧合誤會,環環相扣。有的能說,有的不能說。
雲鬟猶豫片刻,隻得先從金釵說起:“這釵不是鎏金,是純金的吧。我一樂伎,戴這樣的純金釵已是僭越了……”
“我知道。可是以後我必然讓你得以……”
“不必了。”雲鬟為難地道,“小殿下……奴不值得殿下為奴費心。其實陝州城東,並無胡姬酒肆……”
李適本一直在沉浸與她兩情相悅,互相思念的纏綿情意裏,忽聞此語,一時間實在難以明白,他皺著兩道劍眉,明亮的眸子裏滿是疑惑。
話已出口,除了繼續說下去,雲鬟也別無他法,便繼續道:“其實,那裏到底有沒有胡姬酒肆,奴也不知。奴不過隨口說的,是想……”
李適也是個極聰慧的少年,經雲鬟這麼一點撥也便明白過來,有些吃驚又有些無措地道:“你的意思是……你當初不過敷衍於我?”
雲鬟不敢回答。
可是沉默,也就是默認。
李適緩緩縮回剛剛伸出手,笑一笑寬慰道:“無妨,你當時一舞驚豔,那麼多人搭話,未曾將我放在心上也是情理之中。所幸後來我們於宮中重逢……”
“重逢之時,奴根本不……”雲鬟到底沒敢直說“不記得”,頓一頓改了口,“根本沒認出殿下,後來殿下遣竇公公給奴送東西,為著不想讓太子殿下知道,總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所以奴一直也沒機會把話說清楚……”
李適聽著想著,隻覺得難以置信——原來兩下有情,全是一場誤會?
他連忙坐直了身子,與她隔開一些距離,不敢相信地道:“可是文場傳話說……說你……”他皺眉思索半晌,忽然明白過,“原來是文場誆騙我……這個狗奴婢素來要撿我喜歡聽的說……”
雲鬟忙向車外看看,門簾窗簾都遮著,她明知什麼也看不到,但還是擔心馬車外的竇文場受到自己的連累。她端午節竇文場對自己的諸般請求,隻得道:“文場公公所言句句屬實。他傳的那些話確實都是奴說的,無一虛言,隻不過我不是對殿下說的……全是因為奴太傻了,見公公傳話,也沒有問明到底是替誰傳的,以至於張冠李戴。”
“那些話,全是思念之語……這麼說,你……你已有情郎?”
“是。”話到此處,雲鬟不得認下來。
李適那張俊美無比的臉徹底黯淡下去,沉默著移到她對麵的位置上坐下,以便與她隔開最大的距離。
李適並非輕薄之輩,且以他的身份,又何需輕薄他人?
他每每與雲鬟一見麵便把持不住,動作親密,皆因誤以為兩人是兩情相悅。現在既然知道是誤會,也就不能再那般了。
他靠在馬車壁板上久久不言,原本寬大的車廂仿佛一下子狹窄了許多,變得局促又憋悶。
總算是將誤會澄清,雲鬟卻沒有一絲如釋重負之感。堂堂郡王,陛下長孫,傾慕她這麼一個卑賤樂伎,可她竟拒了他,還令他成了自作多情之輩。
不,以雲鬟的身份,又有什麼資格拒他?
她這不是拒絕,這是以下犯上,見罪於君呀!
若他發怒可怎麼辦?
雲鬟極是不安,想要盡力挽回,便跪於車板上將金釵放於李適手中道:“千錯萬錯,都是奴的錯。萬望殿下不要因奴這麼一個不值當的人,氣壞了自己的身子。奴身為樂人,萬幸才得以入梨園,承蒙太上皇不棄,委以掌樂之職,奴感激不盡,隻一心想著能常娛太上皇左右。”
她這一番話中的深意,李適聽得明明白白。
來來去去,不過是想說,她乃是他曾祖父恩寵有加的樂人,不是他可以隨意處罰折辱的人。
她原來,既不愛他,亦不知他!
李適自嘲地籲出一口氣,輕輕抬手令她起身,然後才無力地道:“掌樂請放心,即便你不是太上皇看重的人,我也不會以身份欺壓迫你就犯。亦不會因為我自己丟了臉,就遷怒於你。”
他這話說得誠心誠意,令雲鬟大感慚愧,不禁讚道:“殿下真乃君子也,是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腹了。”
李適緩緩合掌,捏住手中的海棠金釵,垂頭望著它,想著自己這一兩年的癡心錯付,何其可笑!
“多謝掌樂稱讚。”他慘然一笑道,“你家住何方?還想去見你阿爺嗎?”
“先父已於十幾年前過世了。”
“哦……”李適整個人像是頂著大風大雨才走到了這馬車裏,給折挫得一絲力氣也沒了,身體沉重得連眼皮也抬不起來。
雲鬟又愧又怕,實在不知該如何麵對他這副神情。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聽到竇文場在外道:“小殿下,酒樓那邊可以去用午膳了。”
李適卻似是沒有聽到,外麵的竇文場聽不到回應,便又請示:“是否將酒菜帶過來,小殿下與掌樂在車內享用?”
李適聽到“掌樂”二字,才勉強抬眸,望著雲鬟道:“我吃不下,掌樂去吧。”
雲鬟又哪裏敢去,便道:“奴也不去了,還是回宮吧……不敢讓殿下送奴回宮,奴自己回去。”說著,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意欲下車。
李適這才一伸手攔住她道:“我帶掌樂出宮的,自當送掌樂回去。”
雲鬟隻得又坐下。
可李適卻沒有發話說回宮,反而正襟危坐,忽然發問:“‘張’是誰?”
“殿下說什麼?”
“掌樂說‘張冠李戴’,我為‘李’,‘張’是誰?”李適思索著道,“掌樂既然認為文場是為他傳話,那他應當也在宮中?若他與掌樂同為梨園樂伎,你們也就不必差遣他人傳話。你直接跟他說便是。那他莫非是內教坊俳優?抑或金吾衛?”
雲鬟一聽“金吾衛”三字,立刻道:“他不在宮中!他在宮外。”
“宮外?”李適看她忽然激動起來,分明是有意遮掩,不由得苦笑搖頭道,“你是怕我報複他麼?你放心,我隻是想知道到底是怎樣一個男子,能得到掌樂芳心。”
雲鬟瞥他一眼,便知自己的反應已將他疑心激起,可是於情於理,她都不能當真告訴他……隻得又收斂神情,認認真真地道:“他確實不在宮裏。”
“他是個怎樣的人?”
“他……他精通音律,也與殿下一般文采風流。所以奴才會以為那句‘華筵九秋暮,飛袂拂雲雨’出自他手。”
李適淡淡一笑道:“你以為,詩是他寫的,東西是他送的,那麼……那次生氣必然也是為他?所謂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