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弘農楊氏

雲鬟急切追問，韋映卻不言語了。

“故弄玄虛！”雲鬟不禁罵道。

韋映道：“反正說了也沒用。況且，你這些天一直不在大明宮，我積累了有好些話要跟你說。今日我好容易要到了調令，趁著這裏打馬球需要人手才得以過來的，我還是撿緊要的跟你說吧。”

雲鬟譏諷道：“你好不容易才過來的？哼，我看你是跟李輔國說了一聲，太子殿下在這裏，陳玄禮將軍也出來了，你要來監視他們，他不就讓你來了？畢竟，察事廳子裏，誰有你的耳朵靈呢……”

韋映語塞，臉色也沉了下來。待要說些什麼，卻終究還是苦笑一聲道：“罷了，時間不多，我不同你吵。我來是想告訴你，阿柔，我知道你的身份了！”

雲鬟冷哼一聲，毫不在意，揮手便走。

“你姓楊！”

雲鬟足下一頓，穩住心神，糾正道：“是‘言’。我姑姑是梨園樂伎言思容。”

“言”與“楊”，音極像，她想是他是念錯了，抑或自己聽岔了。

“不。乃‘弘農楊氏’之‘楊’。非‘言’也。”

有了“弘農楊氏”四字，就絕無念錯或聽錯的可能。雲鬟鎮定地道：“奴卑微，如何會與……”

“你可不卑微。”韋映目光灼灼地望著她，“你姓楊，閨名芷柔，小字雲鬟。乃十二年，於天寶六載，因罪被賜自盡的弘農郡公楊慎矜幼女。你祖父楊崇禮，政績卓著，深受彼時的大唐天子也就是當今太上皇寵信。你曾祖楊政道，乃前隋煬帝楊廣之孫……你是前隋皇室之後，弘農郡公嫡女，如何卑微？”

雲鬟一個字一個字地聽著，不肯漏掉一個字。

每一個字都化成了一塊寒冰，順著她的耳朵鑽進她的身體。

待韋映走到她身前，扶住她的雙臂時，就隻覺得她單薄的身子竟然在這六月天裏，又冷又僵又抖。

“阿柔，你是不是生病了。”韋映摩挲著她的雙臂問。

雲鬟掙脫他，後退著問：“你如何得知……你別胡說……我……隻是一介樂籍……”

韋映道：“你所謂的樂籍，所謂的姑姑，乃是你父親的侍妾。你頂替她家的樂籍，是不是怕有一天事發，便可說是因為戰亂將你和你家侍婢侄女的戶籍弄錯了？”

雲鬟忍不住道：“我小娘不是侍婢，乃是她撫養我長大，悉心栽培……”

她對言思容感情深厚，比之於親母女，還又多了師徒，知音兩重。她聽韋映語調輕蔑，禁不住出言維護。

可是這一語，也就是承認了韋映所說之事。

韋映又皺眉歎息道：“我查過你父親那一案，所牽涉的人頗多，李林甫、楊國忠等人早已死了，唯一還在人世的乃是太上皇身邊的奉茶宮女——柳明珠。你千辛萬苦入宮，就是為了找柳明替你父親翻案吧？可是，你即便沒有了親兄弟，卻尚有堂兄弟在世，我卻未查到他們回長安的路引，他們竟都沒有回長安？竟要你一個小女子，孤零零辦這樣又凶又險的事？”

雲鬟冷笑著問：“你看不起我？”

韋映氣得道：“我這是心疼你！怎麼我現在無論說什麼，你都要罵回來？”

雲鬟垂下頭，隻覺得頭顱好沉好重，身上發著顫，麵上的神情也無法控製地一直冷笑著反問：“那你讓他們……前隋皇室之後，出身名門世家的貴公子，如何進宮平反？如你一般，依附閹人？”

韋映給這話嗆得如梗在喉。

他咬著牙瞪著她，終究還是生生咽了所有，隻是道：“罷了，現在實在不是吵架的時候。我已經查明柳明珠在宮外所置的所有田產商鋪，凡是不法之事，我已悉數向官府檢舉。打狗莫入窮巷，所以我未曾下狠手，隻是警告。你也當以為令尊昭雪為第一要務，留她性命，先翻案再說。”

雲鬟渾渾噩噩的腦中忽然一陣清明，一半是因為忽然知道，原來她以為的“天助”其實是韋映在幫她，另一半是為了那句“打狗莫入窮巷”……

是啊……是啊！

她的第一要務是為父親的冤案平反昭雪，而不是要了柳明珠的命。

柳明珠死不足惜，她父親的冤情卻重之又重。

可是她卻非要柳明珠先認罪再伏誅，逼人太甚，不留一線生機，她又豈會遵從！

雲鬟才覺原來自己確實如柳明珠所說，太過天真了，韋映勝她頗多。

雲鬟因而默默不語。

韋映又道：“其實，若那奉節郡王果然對你癡心一片，你大可以利用他一下。”

“此非君子所為。我怎能做那種事！”

韋映苦笑著搖搖頭道：“阿柔，你要做的事不是輕輕鬆鬆就能做到的。我這麼淺淺一查，便覺此案盤根錯節，隻怕還有更深的原因。不流血，不利用，沒有足夠狠的計謀，成不了事的！”

雲鬟再次沉默。

韋映還想再說些什麼，卻忽然將頭一扭，揚頭向遠處看了看道：“有人要來了，我不能再說了。馬球沒什麼可看的，你一會兒就告辭離去，快快回去休息吧。”

他嘴上說著要走，卻又不走，反倒還上前一步將雲鬟推到一旁的樹後。

雲鬟隻以為是那些人要來了，他帶她躲避。待要扭頭看一看到底是何人過來，韋映卻又捏住她的下巴，頭一垂便深深吻了下去。

雲鬟本就渾身無力，被他忽然這麼一吻，更是混身僵硬麻木。

他一吻而下，急切又密集，帶著一種近乎掠奪的氣息。雲鬟身體愈發無力，他身上的金甲又冷又硬，重重向她壓來，她隻覺得自己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到了懸崖邊，隻有死死抓住眼前的人才能活下去……

待雲鬟反應過來，還沒來得及要將他推開，他自己竟然又忽然抬起頭，喘息著將額頭貼在她額頭上，叮囑一聲：“以後，不要動不動就對我說那樣的狠話。還有，快去休息……”而後便轉身走了。

雲鬟在原地愣了半晌，實在想不明白，他這忽然一吻，又忽然離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難道他恨她方才說他的那些狠話，便誆她說是有人來，借機輕薄？

正想到這裏，卻見一隊宮人果然緩緩走過來。

領頭的是在太上皇身邊伺候的較為得臉的年輕內官之一，他是為了取東西路過這裏，看到雲鬟便道：“掌樂原來在這裏？太上皇方才問起掌樂了。”雲鬟聽聞，隻得即刻回去。

回去的路上她才想明白，韋映聽力敏銳，莫不是遠遠聽到有人來，推測出時間雖緊，卻還是能親她一下？

可是，若是他當真能聽得這樣遠，那當日在望雲樓，他應該從她跟老內官說話時，便該聽到了，為何直到她發出聲音才出聲喝止？

這樣一想，雲鬟心中倒好奇起來，竟然想著下一次見麵定然要問他一問。

回到馬球場看台時，正逢著高力士向太上皇呈報：“有幾位劍南來的奏事官，回長安述職已畢，因思念太上皇，隻望能拜見。”

太上皇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馬球場，輕輕揮揮手道：“朕如今已不理朝政，見之不妥。你去料理了吧。”

高力士唱聲“喏”，待要吩咐人去，太上皇又忽然轉過頭，沉吟道：“劍南來的，路途遙遠，來長安一趟不容易。正好玉真小妹不大愛看馬球，你去傳一桌席麵，請小妹替朕好好款待人家。”

高力士便笑著又應了一聲，自去吩咐身邊得力的內官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