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天助

雲鬟不露聲色，隻是閑閑地往茶湯中吹一口氣，又輕輕啜飲一口。

她這副閑適樣子，果然又引出柳明珠的許多怒火，又是憤怒又是哀怨地道：“我年過三十，不曾婚嫁生育，以後就是一個孤老婆子。在太上皇身邊油燈似得熬了這些年，一共也就積攢了那麼一點薄產，那是我最後的退路。你動了它，就是一點活路也不想給我留呀。”

雲鬟以茶盞掩麵，傾耳細聽到現在也便明白了。原來，她方才一直愁苦焦急，在等著什麼消息，還和小內官說了半天，都是為了她在宮外的私產。

她自然認為事情是雲鬟做的。

可是，雲鬟甚至連她在宮外有什麼私產都不知道，又怎麼會去做。

其實，端午宴後，雲鬟還一直沒想好再做些什麼事逼她就犯。

猛然間落下這麼一件事，簡直是天助！

雲鬟欣喜不已，笑著放下茶盞道：“我跟你說過我手段多著呢！碎個茶盞，換朵小花，隻是小懲而已。你若還不按我說的意思辦，便會有大誡！”

柳明珠見哀求不成，也便挑釁：“當年陷害你父親的人多了，我不過一個小卒，你何必對我苦苦相逼！有本事，你找他們呀！”

見她臉上頗有幾分無辜之色，雲鬟怒不可遏，壓低了聲音道：“不是我沒本事找他們，是他們沒本事活到現在。當年我父親乃太上皇寵臣，李林甫、楊國忠、還有王鉷、盧錢等人無不眼紅嫉妒，屢進讒言。但是，我父親之所以被最終定罪，乃是因為從他臥房搜出了讖書。讖書上說大唐將有大亂，最終因‘家有讖書，謀複祖業’而獲罪被賜死。你告訴我，是誰將讖書藏入我父親臥房的？”

提及往事，雲鬟圓潤的杏眼中射出的劍光，幾乎要將柳明珠的臉上刺出幾個洞。

柳明珠饒是年長她十幾歲，理屈之下的氣勢也不及一二，眸子一轉，嘴角隻噙了一絲略帶得意的冷笑，默然不語。

“你將讖書藏入我父親臥房後，又被楊國忠帶你入宮，安排你在太上皇身邊伺機進讒言。你們裏應外合，任我父親再怎麼受太上皇崇信也耐不住你們三人成虎。固然你是受人指使，可你原受我父親恩惠，卻依附奸相，誣陷自家主君，還不該死？”

柳明珠道：“你也說我是受人指使，你不找幕後之人報仇，卻來找我，卻是何意？”

“十幾年過去了，李、楊、王、盧等人若未死，我一樣是要把他們一一揪出來報仇的！”

“他們死了，不還有當今……”柳明珠幾乎要衝口而出，可終究還是忍住了。

雲鬟眸中一亮，立刻追問：“還有誰？你是說，當年構陷我父親的人，還有如你一般沒死的？”

柳明珠偏頭一想，卻最終還是將頭搖了搖道：“沒有……”

“你方才的樣子，分明是有……”

“你信我？”柳明珠長眉一揚，滿麵挑釁。

雲鬟雖然極善察言觀色，但遇到這麼一個狡詐之人，也不知當信還是不當信了。她眼眸一轉，發狠道：“無論是否還有他人，你都罪責難逃！你若不按我的意思辦，我一定會是使盡手段折磨你！”

“若按你的意思辦，我隻有死路一條。我若不按你的意思辦，反倒有一線生機。我自會向太上皇求情，請他念在我侍奉十多年的份兒上，允我離宮。”

“我就是為了殺你入宮，你現在離宮，是以為離了宮，我就沒法子了？”雲鬟冷笑道，“在宮外，殺人分屍，可更方便了！”

柳明珠望著她稚嫩的臉龐，輕蔑一笑道：“殺人分屍？你敢嗎？”

“你知道嗎……人的皮膚其實分了很多層的……”雲鬟緩緩揚起一隻手，羅衫的大袖落下，露出她光潔白皙的小臂。

她就那麼炫耀著自己年輕的皮膚，自顧自欣賞著那隻彈琵琶的素白小手，手指纖長，指甲上凝著潔淨的光。

可是她口中，卻正以最漫不經心的口吻，說著最血腥的言語。

“有一層皮，一層油脂，然後才是紅紅的肉裹著森森白骨……”這些，都是她在為韋映縫傷口親眼看到的，“拿一把尖刀，找準骨節，輕輕劃開皮膚，鮮紅的血就會湧出……”

真實見過，再說出來，自然格外繪聲繪色。

柳明珠早已聽不下去，失控地叫道：“別說了！你阿爺菩薩心腸，怎麼就生出你這麼個蛇蠍心腸的女兒！”

她的聲音太大了，狀態也太不正常了。

雲鬟立即轉頭四顧，隻見趙無端已經向她們這裏看了過來。雲鬟深知自己不能再久待了，便冷聲斥道：“你喊呀！聲音再大些，好叫大家都聽到，我阿爺是誰，我又是誰！”

柳明珠立時醒轉，收斂神態，低聲道：“你小時候，可不是這樣。”

“我小的時候，父母亦健在，還有叔伯疼愛。柳春草，你我血海深仇，我豈可不報！無論大明宮還是興慶宮，無論長安還是嶺南，你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我早已布下了天羅地網。”

“你少拿話嚇我。我不怕！”

雲鬟緩緩起身，丟下一句：“我會讓你怕的。”而後轉身離去。

話是狠的，態度也是堅決的。

可是，計謀全無。

說實話，她已經感覺到疲累了。

一個十幾歲的弱女子，獨自一人在這深宮之中活下去已經殊為不易。更何況，她還沒什麼幫手，且需要一直打疊起十二分的精神，提防著他人探知內情。

她地位不高，身上擔的事卻不算少。

譬如如今正在忙的舞馬之事，就十分艱難。她入宮一麵是為了報仇雪恨，可更重要原因其實是自她懂事起，便一直向往著她小娘口的大唐盛世、梨園弟子，彼時還是大唐皇帝的李隆基於音律上的才華何等驚人……

她對太上皇的孺慕之情，敬畏之心，崇敬之意以及無限向往，自她少時便在一層層堆積。

所以，她絕不肯對太上皇吩咐下來的事，有一絲的不盡心盡力。

她與同僚一道傾盡心力將近一個月，終於見到了一些成效。

這一日雲鬟自晨起便有些頭暈，自忖是累著了，但又不願意舍棄馴馬之事，便強撐出精神仍舊和大家一起去了興慶宮。

可喜的是，眾人剛在馬場練了半個時辰，便有小內官傳太上皇的話，說是今日太上皇在龍池旁組個馬球賽，請了太子等人來打馬球。想著梨園弟子多日來馴舞馬辛苦，令所有梨園弟子皆去觀看，也好歇息一日。

眾人自是歡喜萬分。

雲鬟更是因為竟能和太上皇一起觀看馬球賽而歡喜，又聽一直在太上皇身邊侍奉的譚司樂問：“既然太子殿下來了，那奉節郡王是否也來了？”

傳話內官答：“太子殿下是帶著奉節郡王、獨孤良娣和幾位娘子一起來的。”

青薔聽到一喜，便笑對雲鬟道：“那是不是那位‘蘿月娘子’也一起來了。自她入了東宮，隻聽說她被封為奉儀頗受太子殿下寵愛，還不曾一見呢。”

“咱們快快過去，一看便知。”雲鬟嘴上這樣說，心裏也同時在想，既然奉節郡王也來了，他若是還不曾將我忘懷，又來見我，我正好將把誤會澄清了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