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通草花

韋映從來沒有想過，她一個弱女子為何會出現在荒無人煙的水邊，隻以為是上天安排的緣分。

如今才知其中緣故，韋映心中被深深撼動，更是心疼地抱住她道：“以後，我會好好保護你的……”

雲鬟奮力推開他道：“不必了。你我從此兩不相欠，我不願再與你有任何瓜葛！”說罷，轉頭要走，韋映連忙伸出手，牢牢地扣住她的手腕上。

雲鬟看他這副樣子，忍不住譏諷道：“怎麼了？我對李輔國不敬，韋翊衛要押我回去立功嗎？”

韋映沉默不語，隻是緩緩從懷中掏出一物來。

那東西才剛剛露一個頭，雲鬟便猜到是什麼了，一把甩開他的手，淒然一笑道：“現在，你無論送我什麼，都跟孫進寶要送的耳墜子沒有分別了。”

韋映正往外掏的手登時定在那裏。

短短幾天，竟已是物是人非了。

他再也不是那個於清涼幹淨的月光之下，波光粼粼的太液池畔，用袖子為她拭盡鞋上汙泥的人了。

他變成了汙泥……

一年前，他身受重傷，抱著一截木頭，順著清明渠一直漂到長安城外。然而，他卻連遊上岸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本以為，命已至此，等到自己撐不住昏迷，鬆開了木頭，非淹死在這水裏。

可是朦朧間，他看到一個女子緩緩向水中央走……他嘶啞著聲音喊了一聲，就撐不住昏過去。後麵的意識斷斷續續，隻覺得有人拖著自己來到一間破廟裏……有火燃起來，他逐漸感覺沒那麼冷了……

後來，他身上的濕衣被脫去，肩上的皮肉被人不斷刺破、扯動，疼痛難忍……他禁不住呻吟出聲，卻聽一個女子發顫的聲音道：“你忍著點……你這傷口若不縫起來……血是……血是止不住的……疼，你也得忍著！”

他聽話，強忍著！

終於，忍到最後，他感覺肩膀被包了起來。可是，還是很疼，四肢、傷口都在疼。

他被人灌了溫熱的湯水，又聽到琴聲響起，才逐漸覺得好些……

也是後來聽鬟說起，他才知道於他生死一線之際安撫過他的琴，被賣掉了。

現在，撫琴的那個人視他為汙糟奸佞，絕裾而去。

韋映望著她遠去的背影沒有絲毫留戀，知道自己無論再做什麼也無法挽回她了。

他可以等一等，給她時間讓她看清真實的自己。可是想到奉節郡王、趙無端也都對她有意，若是任由她這麼走了，他五內難安。

想到這裏，他什麼也顧不得了，三步並作兩步追上她，一隻手抓著她的一隻手臂，另一隻手撫著她的臉龐，近乎哀求地道：“阿柔，我們在垂死之際相遇，彼此救了彼此，我隻有你，你也隻有我。我求求你，你別不要我，好不好？”

他離她那樣近，高大魁梧的身軀微微弓著，幾乎將她擁住，冠玉一般的麵孔為了靠近她而低低垂著。那對稍顯圓潤，凜然生畏的鳳眼，此時滿是乞求，卑微得等著她的回答。

他看起來，真誠又可憐。

雲鬟再狠的心也要被觸動了，竟然道：“你若是從此以後不再助紂為虐……”

“我從來沒有。”韋映聽她低語，如綸佛音，心中癡癡，竟然顧不上這是在大明宮後廷，忍不住在她唇上輕輕一吻。

雲鬟霎時間從臉頰紅到了耳朵，心裏突突直跳，轉頭四顧，幸喜他們所在的地方實在偏僻，並無人瞧見。

不過也因著這一急，雲鬟陡然清醒，正色道：“你從此以後再也不要替李輔國做事了……”

“現在還不行，不過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雲鬟如遭雷擊，怒聲道：“你騙我！”

“沒有，我沒有騙你。你信我，我自有分寸！”

雲鬟狠狠推開他道：“你真當我傻。你隻要在替他辦事，就是十惡不赦，我絕不與你為伍。”

說完也顧不得身在內宮的規矩，跑著離開了，不給韋映再一次追上的機會。

她一口氣跑到梨園，回到房間，便將之前收的所有東西，一股腦全收拾出來——曲譜、金釵、披帛、詩文……就連當初附在禮物上的一張紙條也不放過。

剛收拾好，就聽見有人在門口道：“雲鬟姐姐在嗎？”

雲鬟走出來，看到是竇內官，便道：“他居然還讓你來？”

竇內官本滿麵喜色，看到她怒氣衝衝，倒怔了一怔，才緩緩道：“明日端午，怕姐姐吃不慣宮中包的粽子，特來給姐姐送盒芙蓉連子酥……”

雲鬟見他小心陪著笑，也不忍自己與韋映之間的糾葛牽連他人，便道：“不必了。正好，你替我將他之前送的東西，全部帶回去。”

竇內官一見這陣仗，知道她這一次生的氣非同小可，忙道：“姐姐，您這又是怎麼了？”

雲鬟道：“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你告訴他，讓他有話直接對我說。別跟我擺貴公子的架子。”說完便將東西全塞進竇內官懷裏，退回到房間，將門掩上，任竇內官在外麵說了多少好話，陪了多少笑，都隻當聽不見。

那竇內官尚記得奉節郡王的囑托，也不敢過分張揚，怕有人過來看到，隻好悻悻離去。

很快便到了端午節前一天，雲鬟將全部心思都放在這次要演的新曲中。

既是為了不辜負這支大曲，還有太上皇這位知音，也是想到能進入興慶宮，親自去找柳明珠而滿心鬥誌。

練習的間隙，蘿月出去了一趟，回來時手上多了一個匣子，招呼眾人道：“你們快來看這是什麼？”

眾人正覺得練習枯燥，又是休息的間隙，也就顧不上趙無端還在一旁監看，湊過去一看，原來匣子裏裝滿了花朵。

眾人起初隻以為是真花，都還說：“這個季節怎麼還有桃花……”待拿到手裏才知道是假的。

這假花無論顏色還是形態，都如真花一般，隻是眼觀難以分辨，唯有拿在手裏才可從材質上分辨出……

有知道的人道：“這是用通草做的花，這手藝可真好。”

雲鬟聽到“通草花”，仰頭朝人群中望一眼，隱隱看到個樣子，便知真相。

眾人還在討論：“現在在宮外很時興戴這個花，我在宮外也見過，隻是都不如這個巧奪天工。”“也不知是誰放在我們門口的，看來是送給我們的。”

“那我們一人一枝……”一個樂伎轉頭望著趙無端，討他示下，“正好明天端午宴上戴？”

趙無端微笑道：“一朵花而已，既然都放到門口了，就收下吧。”

眾人歡喜，便挑選起來。除了那幾個男樂伎，也隻有雲鬟不為所動。

趙無端在旁看得真切，便道：“雲鬟，你喜歡什麼花，也去挑一朵吧。”

雲鬟決絕地道：“我不要。”

然而，女樂伎們相處和睦，雲鬟雖不要，架不住同僚惦記著，給她剩了一枝海棠花——蘿月心細，見雲鬟有一枝海棠鑲寶釵，還以為她喜歡海棠。

蘿月還替雲鬟戴上，直誇好看。雲鬟不想駁了姐妹的好意，悄然走出大廳，走到素袖亭後才將花兒摘下。

趙無端見她出來，跟悄悄跟在她身後。見她摘下花，明知顧問：“很好看，為何不戴？”

雲鬟轉頭瞧他一眼，麵上並無驚訝之色，隻是淡淡地道：“是他送的。從前他問過我喜歡什麼花，懷遠坊有個匠人做得通草花巧奪天工。”

“韋翊衛送的？”

“是。”

趙無端微一垂眸，淡淡笑著道：“他也算有心了，為了送你這朵花，給每一個人都送了。”

“那又怎樣？”雲鬟苦澀冷笑。“無用之舉。”

她話音落地，便將手一揚，把那朵通草花丟至亭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