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旋舞
現在,李隆基退位為“太上皇”,居住在興慶宮,再不過問政事。他身邊自有舊時的宮女、梨園弟子侍奉,再不需要她們這些梨園新人。
盡管這梨園,原是他親自建立起來的。
趙無端亦聽得怔住,不敢置信地問:“你是在恨……逼死貴妃的人?你是在……惋惜貴妃之死?”
“是啊……”雲鬟抬頭看到他的神情,倒有些後怕,“我說得不對嗎?”
夜色昏暗,素袖亭內隻點了兩枝蠟燭,借著昏暗的燭光,雲鬟分明看到趙無端狹長的桃花眼中,似乎閃有淚光……
“世人隻道貴妃是紅顏禍水,禍亂了大唐……卻無人愛惜她在音律與舞蹈上的造詣……不!太上皇愛惜,卻保護不了她。”
雲鬟一時失語。
她不過是為了推脫,隨口說的幾句話,竟然在無意中,勾出了趙無端的無限心事。
趙無端說完那一句,還覺得不痛快,竟還道:“其實並非安、史兩賊逼殺貴妃的,而是當今聖上。他還是太子時,與貴妃的族兄楊國忠明爭暗鬥多年,亦被皇上猜忌多年。殺楊國忠一家,和逼殺貴妃,其實隻是他兵變的一步棋而已……”話未完,他就已察覺到自己說了多麼大逆不道的話!
他亦說過,無名小卒就該有無名小卒的自覺。如此大事,豈是無名小卒可點評的?
他一向謹慎,隻因為和雲鬟交談了那一兩回,就情不自禁向她吐露心聲……
他又驚又怕,轉頭向四周望望,又望向雲鬟。
四周寂寂,雲鬟的雙眸冷冷清清,趙無端卻後怕得出了一頭冷汗。
“我方才隻是說……”
“司樂方才隻是感慨,世人隻道貴妃是紅顏禍水,卻無人愛惜她在音律與舞蹈上的造詣。”她語氣篤定,用溫和的眼神安慰他一時的口不擇言,“趙司樂見過貴妃嗎?”
趙無端沐浴著她溫柔的眸光,一點點從冒犯天威的恐慌中舒展開,長歎一聲道:“見過。還有幸看她跳《霓裳羽衣舞》,驚為天人啊!她在琵琶上的造詣也很高,比得上那時的國手。”
雲鬟在旁,溫柔淺笑道:“幾時,我也能見一見太上皇,也許能從中看到一點點……一點點貴妃的痕跡……”其實真正想說的是,想從中看到一點點,她小娘口中的盛世梨園,她父親生活過的開元盛世……
“隻可惜,我身份低微,本就難以有幸得見天顏,現如今太上皇又長居興慶宮,更加沒這個可能了。”
“其實偶爾,太上皇也會來大明宮的。他一直思念貴妃,而這裏有太多他與貴妃從前的回憶。”
“是麼?”雲鬟腦中忽然一個激靈,出神地道,“他若來,那他的貼身宮女,也會來吧……”
她的聲音很低,趙無端沒有聽清楚,便問:“你說什麼?”
雲鬟不語,思慮良久,忽然滿麵笑意,望著趙無端道:“你曾見過貴妃作胡旋舞,霓裳羽衣舞,對不對?是不是大家都看癡了,看醉了!太上皇是不是也驚為天人?”
一語勾起趙無端最美好的回憶……
那時,他不過十幾歲,靠著從父親那裏繼承來的音律造詣,成為梨園的一個低等樂工。
彼時的梨園,擁有無數的樂工舞姬,光坐部伎的樂伎就有三百人之眾,且個個都是李隆基親自挑選。
李隆基便是這梨園最好的教習。
他親製禦曲,且親自指點坐部伎演練。三百人齊奏,琵琶、箜篌、羯鼓……聲勢何止於“雄壯”二字!直聽得人心神震蕩,忘乎所以,隻覺得天上雲也為此停在梨園上空,有神仙藏身其中,正偷偷竊聽。
也正是從那時起,趙無端才以一介樂戶之身,擁有了一份驕傲。
後來,李隆基得了楊貴妃。
貴妃在梨園引著舞姬作胡旋舞,李隆基打羯鼓伴奏。
趙無端亦擠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觀看,隻見貴妃與一眾舞姬都身著色彩豔麗的紗衣,披帛長長,玉臂揮舞時,輕盈的紗衣飄動如彩雲一般。待她們旋轉起來,舞急轉如風,好似有無數花瓣,漫天匝地,飄飛不停……
所有人都看得失神!為之傾倒!
彼時,是大唐的春天,亦是梨園的春天。
可惜,那舞,那樂,都終止在安史之亂,再不複初。
“見過……”趙無端長歎道,“我此生無憾……卻又……”
少年時,見過那般驚豔的人,聽過那般驚豔的樂,觀過那般驚豔的舞,他怕是至死靈魂都不得安寧了……
“你問這個做什麼?”趙無端難得溫柔地問。
雲鬟笑而不語。
幾天後,韋映又一次來到望雲樓。
熟練的拿起那本《庾子山詩集》,翻到《春賦》一篇,夾著的那張紙條上,字跡娟秀地寫著:“梨園春,胡旋女,莫空舞。請君與同僚明日梨園觀舞。”
“莫空舞?”韋映有些驚訝地自言自語,“你敢嗎?”
世人皆道,貴妃作胡旋舞迷惑君主,安祿山作胡旋舞禍亂大唐,都道此舞不祥。隻因太上皇李隆基尚在人世,才沒有公然列為禁舞,但私下裏卻實實在在地是了。
她竟敢舞嗎?
但她即敢舞,又說“莫空舞”,而他韋映自然敢去看。
第二日,韋映就依雲鬟紙條上的意思,邀請同僚一道去梨園觀舞。
梨花林裏,雲鬟紅裳青裙,正在一眾舞姬麵前跳舞。
不過,她跳的並非胡旋舞,而是梨園新排的《花滿衣》,但她在其中加了許多旋轉的動作。
這一旋,輕盈如花瓣飄落,紅裳的大袖舒展,飄飄若仙……
她旋得時而快若疾風,時而又隻是緩緩回眸,讓人恍然間仿佛看到貴妃作胡旋舞的樣子,卻分明又是截然不同的氣韻……
楊貴妃豐豔,雲鬟清麗。
貴妃之舞,舞盡人世的繁華,雲鬟之舞卻好似田間靜謐處,一株自顧盛放的桃花……
他雖不懂舞,卻也能看出雲鬟跳得極好,連一開始滿麵不屑的舞姬教習都漸漸地看住了。看到後來甚至連連點頭,手與足都在默默地學習雲鬟的動作。
韋映其實並不愛歌舞,可是看到雲鬟以袖半掩麵,回眸一笑,也覺心頭一顫。
她一舞未畢,梨園眾人、周遭宮人、金吾衛就已經圍得裏三層外三層的了。
這還不足,那些被韋映拉來的金吾衛,還又急不可耐地叫來了旁人來觀看。不一會兒,韋映竟從圍觀的人群中發現了,曾有過一麵之緣的竇內官與奉節郡王李適。
那竇內官先站到廊下的美人靠上,向著人群中央看了看,一見是雲鬟在跳舞,喜得立刻跳下來,對李適道:“公子,你快上前去看,乃是雲鬟小娘子在跳舞!”
少年老成的李適聽聞,英朗的臉上湧出少年喜氣,立刻令竇內官在前開路。
然而,圍觀之人眾多,又有許多身強力壯的金吾衛在前,竇內官一個瘦弱年少的小內官如何擠得動?竇內官正犯難,轉頭看到韋映,連忙道:“韋翊衛,煩您替我家公子開個道。”
之前,韋映雖然陪他們主仆二人去望雲樓查過案,其實不相熟。
那日,他戍衛巡視已畢,換下戎裝,本欲歸家休息,結果剛走出仗院便見一個年輕公子和一個小內官快步走來。韋映正要問他們姓名身份,貴公子卻指了指腰間的金魚袋,令韋映跟隨自己辦一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