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薦枕席
雲鬟與韋映的交談雖稱不上愉快,但經此試探,亦令雲鬟確定,無論韋映一年前到底在昌平坊做了什麼,都不會對自己不利。
一個人被她激到發怒,也不過大聲說了幾句話,委屈地抱怨幾句便離開,足見這是一個寬容有度量之人。
這樣的人,又怎麼可能是一個惡毒的人呢!
隻要確信這點,雲鬟也就放心了。
她照舊回到住處,待換好衣服走出院子,就看到趙無端走了過來。
“為何水榭中一個人排練也沒有,人都哪兒去了?”趙無端走了半晌,才隻看到雲鬟一人,心頭不免生氣。
偷懶被抓個正著,雲鬟自然要替同僚遮掩,“都去紫雲樓那邊演練了。”
趙無端搖頭笑道:“我剛從那裏回來,怎麼沒見有誰在演練。”
雲鬟訕訕一笑道:“那……我去叫他們都過來,在司樂麵前演練?省得演了,司樂也沒看見,隻以為我們偷懶。”
“你說謊話眼都不眨一下,還能理直氣壯。”趙無端深深地凝望著她道,“罷了,就讓他們逛這半日吧……正好,我有話對你說。”說罷,便轉身走了。
雲鬟隻得答應一聲,跟在他身後。
距離院子不遠處的黃渠水畔,有一個水榭,極是寬敞明亮,既可用於宴飲賞樂,亦可用於排練演習。
趙無端走到水榭中,看看左右無人,又憑欄遠眺一眼,才道:“你叫我打聽的人,我打聽到了。她早已由太上皇賜名為‘明珠’,太上皇與楊貴妃移宮至興慶宮時,她也跟著去了。”
雲鬟早已知曉,但還是裝作一臉驚喜的樣子道:“那看來她頗受重用,真好。”
趙無端麵上卻陰晴不定,狹長的桃花眼裏映著水榭外的波光,凝望著她道:“我看過你的注色籍冊,你姓言,出身於樂戶,有個姑姑曾在梨園當樂伎。”
為了掩飾身份與入宮的真實目的,雲鬟確實偽造了身份,假稱是小娘的親侄女。
雲鬟雖自信自己與小娘將身份偽造得周全,大唐的樂戶又眾多,梨園從前的樂伎亦多,趙無端不可能查到什麼。
可是聽趙無端忽然這麼一提起,她還是心虛,頓了一頓才道:“是呀。怎麼了?”
趙無端道:“你這個姑姑十四五歲便入宮了,技藝精湛無比,直至天寶年間才離宮。而你讓我打聽的這一位,是直至天寶年間才進宮的。”
雲鬟道:“是,不錯。”她麵上鎮定,心底卻在打鼓。
果然,趙無端問:“那她們始終都是一個在宮內,一個在宮外,如何成為熟識的?”
雲鬟被他懷疑得都有些不耐煩了,如今再看他那張冠玉般的麵孔也心頭生厭,暗暗撇嘴,奈著性子道:“自然是因為自小在一處長大的緣故。況且,入梨園為樂伎,又非坐牢,即可以彼此通信,上元節、上巳節等節,也是可以出宮相見的。”
趙無端卻道:“她們的祖籍並不在一處,如何一處長大,如何……”
雲鬟打斷他道:“有何不可?凡是賣了身的奴婢與樂伎,便如豬羊一般,皆可任意買賣。哪個奴婢,不是幾經買賣?背井離鄉,別鄉長大,有什麼稀奇?”
雲鬟這話句句是指責,可是麵上卻是笑吟吟的,語氣更是又軟又糯,叫人挑不出錯來。
“那她們誰賣身了?”
雲鬟苦笑道:“這我就不知了。隻要主人握著他的奴籍身契,她們便跑不了,若跑便可到戶部告一個逃奴罪,立時便要追捕。若無這些官司,戶部的籍冊上根本不會載明這中間的買與賣。話說回來,戶部都不管的事,司樂倒比戶部過問得還多……”
她這一通搶白,倒使趙無端一怔,不禁辯解道:“我不過是……”
“司樂不過是還懷疑我罷了!你懷疑我不惜傷害他人,費盡心機入宮,必然別有用心?還懷疑我特意讓你打聽這麼一個人,一定別有目的,對不對?”雲鬟索性把他的疑慮全說出來,“你若真心疑我,那便處處是疑點;若我解釋,也都能解釋得通。如果,你懷疑一點,我解釋一點,那可沒完了……不如,司樂今天一並問了,我一並答了,從此清爽幹淨。”
雲鬟如此一說,倒令趙無端無言以對了,隻覺得她立那裏,如翠竹般清雅高潔,坦坦蕩蕩,反倒是他自己疑心重重,形容猥瑣。
他思慮良久,才緩緩道出原委:“我前兩天出了一趟宮,遇見那個叫嬌蕊的琵琶女……”
“哦,是那個受了傷,被我頂替的那個。”
趙無端點點頭道:“她想讓我帶她進梨園,但如今梨園好容易才重新組建起來,要不了那麼多人,且她的琵琶也彈得大不如前了,我自然不會準。她便說起你……說車夫回來後,其實看了一眼車輪,但因為你踢的那一腳,讓車輪表麵看上去無事,其實一走便有事。還說,她早就見過,你曾以舞技自薦於萬年縣縣令,可惜梨園不要舞姬,還說你就差……”
“就差什麼?”雲鬟追問。
事關女子清白,趙無端本就不好意思說下去,雲鬟偏還追問,趙無端不由得臉紅了。
雲鬟瞥趙無端一眼,見他滿麵羞愧,便氣得道:“是說我就差出賣皮肉色相了?還是說我就差自薦枕席?她曾當麵罵我狐媚,背後會說這樣的話,也不新鮮。”說著狠狠瞪了趙無端一眼。
趙無端被她這麼一瞪,覺得好似是自己說了這話,一時間竟愧疚無比,將頭垂下。
“隨她怎麼說吧,信我的人,自會信我!不信我的人,我再怎麼說也沒用!”她氣得小臉通紅,杏眼裏波光閃閃,含怒亦含怨。
趙無端心中更是發虛,竟愧疚地道:“我倒不是不信你……隻是……”
雲鬟卻將頭一垂,手在眼下一拭,啞著聲音,委屈萬分地道:“無所謂的。我知道司樂是明白我的……”恰好也到了午食時間,雲鬟不顧他再三解釋,執意告辭出來。
她一直垂頭走著,直至居住的院子,才將頭一抬長歎一聲,暗自將趙無端一通腹誹。
在柳春草和她小娘的事情上,雲鬟確實說了謊,但在嬌蕊的事上雲鬟理直氣壯,憑著這股氣,她將趙無端一通搶白。如此一來,就連在柳春草和她小娘事上,都能顯得理直氣壯。
經此一事,更令雲鬟覺得,這個趙無端的疑心實在深重,再也不能指望他辦任何事了。
相比之下,韋映隻是辦事,並不多言亦不多問,真是可貴多了。
不過,他怎麼能誤會她,還他的金釵是打賞他呢?
真夠傻的。
轉眼間便到三月二,上巳節的前一夜。因為雲鬟還要做出一副生趙無端氣的樣子,待坐部伎一排演完,便率先從水榭出來,要回屋歇息。
不過剛一出來,她頂頭就碰見一個臉龐俊秀的小內官,正朝水榭內探頭探腦的。
“公公找誰?”雲鬟問。
小內官麵上一喜問:“坐部伎是在這裏練琴嗎?”
“正是。”
“那煩請姐姐,幫咱家叫一下雲鬟樂女。”
雲鬟驚訝地道:“公公找我?”
小內官眼中也是一亮笑道:“原來姐姐便是雲鬟樂女呀!咱家姓竇,為姐姐送了幾回東西了,還是第一次見姐姐真容。之前隻在望雲樓時,聽過姐姐的聲音。”
“哦……原來那日,是公公你同韋翊衛和奉節郡王,在望雲樓翻找籍冊的呀。”雲鬟說完才發現,自己竟然將猜測出來的“奉節郡王”四字都說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