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籍
一時之間,趙無端也說不上她彈得有哪裏不好,隻好說哪裏應當快些,哪裏應當慢些,哪裏的手指擺動時應該更靈活一些……
雲鬟虛心求教,人又聰慧,一點便通。
趙無端管教梨園多時,一怕遇上自恃才高,不服管教者;二怕遇上榆木腦袋,水潑不進者,似雲鬟這般的好弟子,難遇亦難求,偶然遇上,那真是神清氣爽。
如此這般,趙無端教了幾天,隻覺得暢快!
名師遇高徒,真真是人間一大幸!
這一天,趙無端單獨指點雲鬟練習後,夜色已深。春夜溫涼,雲鬟的琵琶聲亦格外清冽,趙無端聽得神清氣爽,忍不住出言誇道:“其實你很不錯,隻是當今的太上皇是音律大家,對梨園弟子的要求也便高出許多。”
這麼一高興,趙無端竟有些忘記自己對雲鬟的懷疑。
然而,雲鬟竟又主動提起來,笑一笑道:“若非入選梨園,又入坐部伎,我又豈能得司樂這樣的名師指點!接連兩件事的好處,都隻讓我一個人得了,也難怪司樂會懷疑,這兩件事都是我使的手段。”
趙無端聽她坦然提起,倒有些不知所措,但又壓不住心底的好奇,故作漫不經心地問:“當日在萬年縣縣衙門口,你和……那個已經入選的琵琶伎嬌蕊,說什麼呢?”
“我未被選上,心中十分沮喪,一直低著頭走路。偶然一轉頭,就見門口停的一輛馬車的車輪有些鬆脫了,車夫又偷懶不知躲到哪裏去了。我當時也沒有多想,就往裏踹了兩腳。誰知,那輛馬車是嬌蕊的,還剛好被她看到了。她便罵了我幾句……很不好聽的話……”
趙無端故意道:“你既是一片好心,她應當謝你,為何會罵你?”
雲鬟手扶琵琶,抬起頭望他一眼,知道他心中疑竇未解,便微微一笑道:“當日,我盛裝打扮,抱著琵琶自薦。她大約是覺得,有些搶了她的風頭吧!”
趙無端不由得又想起,她那天的一襲紅衣,明豔嬌俏,雖有些豔壓群芳的意思,卻也有幾分刻意。
雲鬟長歎道:“不瞞司樂,為了能入選梨園,我已向很多官員、左右教坊使自薦過,均是無功而返,頗受羞辱,十分艱難。我一介樂籍,身份卑微,真是處處碰壁。”
同為樂籍,趙無端也是飽嘗人間艱辛。即便現在,他已是有品階的官吏,也還是供人消遣取樂的樂工而已。
趙無端於心有戚戚焉,便也暗自搖頭苦笑。
雲鬟接著道:“向萬年縣縣令自薦,已是我的最後的機會了。所以,我刻意打扮,也顧不上是不是礙了別人的事,隻管去了。當時未被選中,我本已不快,嬌蕊偏又譏諷我狐媚,技不如她,隻好踢她馬車出氣!”
“她竟不識你的一片好心。”趙無端沒發覺,他的語氣已在不覺間同情起雲鬟了。
雲鬟卻並不一味沉溺於自己的苦澀往事裏,反而得意地道:“當時她罵我,我也沒客氣,叫她睜開她的狗眼看清楚,是她的車輪鬆脫,我才踢了兩腳!”
趙無端禁不住笑道:“看樣子,她肯定是沒有聽,若是聽了,回去的路上也不會受傷了。”
雲鬟點點頭道:“也是車夫不該偷懶,若是車夫在,我當時跟車夫一說,車夫把車輪重新裝好,也不會有這件事。當時我們正吵著,司樂與縣令出來了,我們就趕緊散開。車夫這才回來,嬌蕊罵他幾句,他也沒顧上檢查車輪,就趕緊趕車走了。”
趙無端道:“這個嬌蕊如此驕縱,真的讓她入梨園,怕又是另一個紅蓼了。”
雲鬟卻偏頭尋思半晌道:“驕縱是有些,但技藝確實過人。我是不如的,還得勤加練習才行!”
雲鬟已經大有進益了,居然還如此虛心,趙無端高興地道:“你練了這些天,技藝已經能趕上別的坐部伎了。今日就先練到這裏吧,你回去吧。”
雲鬟微笑著點點頭,卻並不起身離開,而是輕輕地撫摸著琵琶道:“我從前不大喜歡彈琵琶,隻喜歡跳舞撫琴,是為了能入宮,才改彈琵琶的。”
“你為什麼非要入宮呢?”趙無端笑一笑問。
雲鬟卻反問:“身在樂籍,誰不想入梨園呢?”
趙無端無言。
他從來不認為,宮廷的音律會更好,自然也不認為樂籍就非得到宮廷之中。
雲鬟為了進宮,彈起了並不喜歡的琵琶。那她肯定不是因為喜愛音律而入宮,她自有她的目的。
可是,梨園弟子中,真心隻愛音律,不屑虛名、聖寵、繁華、富貴的,又有幾人?
他趙無端不也一樣嗎?出身在樂戶之家,一出生便是樂籍,擺在他眼前的路隻有那麼兩條,要不然就是學習音律舞蹈,成為藝人;要不然就隻能自甘墮落,入平康坊那三曲混日子。
雲鬟也隻是選了她所能選擇的,最好的那條路而已。
想到這裏,趙無端也便徹底放下了對雲鬟的懷疑,溫和一笑道:“是呀,這裏算是樂人們最好的去處了吧!”
“比這裏更好的,也唯有開元年間的梨園了。”雲鬟一邊說著一邊暗暗將秋水似目光往趙無端麵上一掃,緩緩地道,“美中不足的是,我孤身一人於大明宮,沒有一個親人。趙司樂可有?”
趙無端歎道:“我從小便沒了阿娘,阿爺不肯續弦,一個鰥夫拉扯我長大。他在梨園當差,我便跟隨左右,梨園算是我長大的地方,一草一木都很熟悉。至於人……天寶之亂時四散了,現在熟識不算多。”
雲鬟滿目豔羨地道:“那也很好了,不像我……一個認識的人都沒有……”落寞到極致,又忽然眼中一亮,“其實是有一個認識的人,好像是在紫宸殿當宮女。不過,我去不了紫宸殿,近在咫尺,卻不知……她的近況……”說到最後長歎一聲。
趙無端見她這般難過,便笑一笑道:“這有何難,你告訴我她的名字,何時進宮的,我這兩天便要去紫宸殿,向陛下進奉上巳節演奏的曲目,趁機幫你打聽一下便是。”
雲鬟按捺著心中的激動,讓聲音盡量平緩,溫柔地笑著道:“那就多謝趙司樂了!這個宮女叫柳春草。”
趙無端點頭記下,又問:“她多大了?大約什麼時候進宮的。”
“大約三十二歲,天寶五載進宮的。”
趙無端“哦”了一聲,隨口問:“那就是在差不多十三年前吧?”
“是。”雲鬟的臉上有一絲慌張。
趙無端那雙略顯狹長的桃花眼中,忽然精光一輪,似笑非笑地望著她道:“這宮女入宮時,你應該才……兩三歲吧?”
“是……”
趙無端忽然意識到什麼,斂一下衣裳,正色道:“那你怎麼說,是你認識的人?”
雲鬟隻得道:“我確實沒見過,與我姑姑是熟識,從前常聽我姑姑提起。我在宮中,與我稱得上熟識的,也唯有這個我常聽姑姑說的人了。”
趙無端也已經完全明白她的意圖了——今日她主動提及往事,就是為了打消自己對她的懷疑,然後再請自己幫她到紫宸殿打聽人而已。
趙無端心中一陣失望,又想到不過是打聽一個人而已,她卻這樣小心翼翼頗費心機,卻是為何呢?
可恨卻也可憐……
思及這裏,趙無端不再多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