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梨園弟子
這十二名女樂之中,以紅蓼最為心直口快,且愛挖苦人。
她見襲香生得這般模樣,忍不住向身旁的人道:“長成這樣也好意思叫‘襲香’?不如叫‘打人’!‘襲’對‘打’也算工整,她樣子嚇人,跟打人也差不多了!”
她雖是說人壞話,卻並沒有十分壓低聲音,在場的十幾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襲香自然也聽到了,但腳下的步子不過略一凝滯,便繼續往前走。
紅蓼見她並不理會,心裏倒不痛快了,索性大聲道:“這進梨園,看到這裏的人物,才知安、史二賊到底造了多大的孽!牡丹花一樣的盛世美人,都瘦成枯草了!”
眾人雖覺得她當人的麵取笑有些過分,可彼時,禍亂大唐的安祿山雖已死,但還有其子安慶緒承其位,又有史思明稱王於魏州,人人飽受戰亂之苦。
因此這一句亦令她們有所觸動,都不由得附和著苦笑一聲。
被取笑的襲香,沒有立即發作,而是平心靜氣地領她們進住處後,眼望著她們收拾東西,才感歎一聲道:“看到你們這幾個人物,才知安、史二賊到底造了多大的孽!從前,梨園哪一年不進來幾百位精通音律,名聲在外的歌舞樂伎。梨園都住不下,女樂伎需得住到太液池畔的宜春苑去。現在梨園人既少,今年更是這前前後後,也就來了你們這幾個平康坊北曲的!”
眾人聽了這話,瞬間安靜下來,一個個登時氣得怔住。
長安平康坊有三曲,皆是娼妓所居之處。
雖然都是娼妓,卻也分了三六九等,其中南曲、中曲所居,相較高雅,大多精通詩詞歌賦、音律歌舞,往來的客人也多半是文人雅士。而北曲卻是最卑賤的娼妓所居之所,技藝不出眾,隻能靠皮肉生意謀生。
而她們這些人,雖為“伎”,卻絕非“妓”!藝人與娼妓怎可同日而語!
本朝自高祖皇帝起,便頗喜音律,太宗皇帝還以禮樂為基石,親自編了歌舞大曲《秦王破陣樂》,專門在宮廷宴樂時表演取樂;到了太上皇李隆基在位期間,先是置內教坊於蓬萊宮側,又在京中置左右教坊,掌俳優雜技,教習俗樂。
開元年間,深愛音律歌舞的太上皇李隆基,更是親自挑選了一眾男女樂伎教於梨園。
他們既不屬專司禮樂的太常寺,也不屬串演歌舞散樂的內外教坊,而是由太上皇李隆基親自掌教,號“皇帝梨園弟子”!
而她們這十二人中,雖然大多為賤籍樂戶,卻皆是以才藝出眾被當地官員舉薦入梨園的,稱得上“樂中狀元”,而襲香卻將她們比作平康坊最低等的娼妓!
紅蓼登時就氣得麵紅耳赤,甩下手中的包袱,指著襲香罵道:“你這賤婢,滿嘴胡謅些什麼!你這狗東西,也敢非議我等!”說著,便要上前拔襲香的舌頭。
若非眾人念著才入梨園,不宜多生事端,攔下了紅蓼,那襲香少不了要挨上幾下打。
但從此,紅蓼便與襲香交了惡,記了仇。
其實,這件事情說到底,還是紅蓼先出言不遜,襲香才會以牙還牙。
但眾人忌憚紅蓼技藝出眾、姿容秀麗,並不敢得罪她,也就都不敢給襲香一個好臉色。
隻有雲鬟會對襲香客氣幾句,亦會在她送來茶水點心,飯食衣裳後道聲謝。
紅蓼本就多有不滿,今日雲鬟竟又當眾令自己難堪,紅蓼自是怒氣難消。
待到夜裏回到住處,紅蓼一見雲鬟,就罵道:“你就這樣輕賤!”
眾人既在心底看不慣紅蓼張揚,又看不起雲鬟這般做小伏低,就算最溫厚的蘿月也忍不住勸道:“這宮女不過是在梨園幹些沒要緊的差事,生得那副模樣,年紀也大了,過不了幾日,定要被趕去看守皇陵的。你何苦跟她費精神,還幫她拿衣服!”
雲鬟早料到待她們一回來,便有口角要生。
她千辛萬苦才得以進入梨園,但成為一名小樂伎,可不是她的最終目的,隻是她的一步棋而已。她另有大事要辦!
她雖也不滿紅蓼等人欺辱襲香,卻也不能為了襲香,將滿屋子的同僚全得罪了,否則日後難免要被人盯上,使絆子。
因此,她早已想好了應對之語,雖遭此一罵,卻絲毫不見慍色,笑一笑道:“我不過是正好要回來,見她那麼瘦弱還要拿那麼多衣服,也就順手拿一些。況且,那衣服也都是咱們自己的。”
紅蓼冷笑道:“她拿再多,也都是她分內的差事,你發個什麼善心?”
雲鬟道:“其實,我也不是發善心,反而是有私心的。”
紅蓼譏諷道:“喲,你菩薩心腸普渡眾生,也會有私心?”
雲鬟也不惱,不急不燥地道:“諸位姐姐不記得,咱們一入梨園,便跟她交了惡麼?”
聽了這話,紅蓼才算略略消氣,恨得道:“你既然知道,還對她那麼好?”
“不得不好呀!姐姐們別看她人微言輕,但在這大明宮待久了,曆的事多了,也就成了人精。她整日裏又是給我們送飯,又是送漿洗的衣物,若是得罪了她,保不齊她在我們的衣裳食物裏加點什麼東西……”
話到此處,正吃點心的人皆是一怔,紛紛檢查著手中的點心——這點心,正是襲香早上送過來的花朝節禦賜酥餅。
紅蓼本也撿了塊酥,聽得此語,嫌惡地丟下道:“她敢!”
“她敢不敢的,咱們都不能冒這個險。所以,我也勸姐姐們,對她好一些吧!”
眾人一聽,都覺有理。
蘿月亦想了起來,忙道:“對呀,二月二十便要選坐部伎了,也就是五天之後,她要是在這個當口使上什麼壞,豈不是要壞了咱們的前程?是要對她好一點了。”
一語,說得紅蓼也沉默起來。
自太上皇李隆基創立梨園以來,樂伎便被分為坐部伎和立部伎。
堂上坐奏,稱坐部伎。乃是優中選優,梨園弟子中的第一等。當選坐部伎後,每年還會有一次考校,不合格者會被降於立部伎;立部伎不合格再入太常寺習雅樂……
從這個次序也可看出,梨園坐部伎是樂伎的頂端,亦是身為樂伎的榮耀。
因而選坐部伎,對於梨園弟子來說可是頭等大事。
蘿月見紅蓼不吭聲,便推她一把道:“你說是不是,咱們是要對她客氣一點了!”
紅蓼整一整衣裳道:“說話就說話,別拉扯我。”雖然嘴硬,心底卻也防備起來。
然而她防備的方式,卻是不讓襲香靠近自己。
襲香略靠近她的茶水點心,她就懷疑襲香是要尋機會下毒害她,一概都要扔還給襲香。發現襲香拿她衣服了,便破口大罵。
眾人也都覺得她太過分了,實在不必如此,紛紛勸她。她卻說,過分就過分,我非要提防到選完坐部伎。
她們這十二人是剛過完上元節入梨園的,已辛苦練習樂曲一個多月,卻隻從她們之中,選三名琵琶伎,一名箜篌伎。僧多粥少,因此臨到甄選的這幾天,眾人日日都練習到很晚。
雲鬟雖也練習,卻並不十分拚命,第二日尋個空便跑到紫宸殿後查看。
這是她要找的人,入宮後被分去的地方,也是大明宮的內衙正殿。太上皇在位時,常在此殿議事,故也稱“天子便殿”,內宮之人,非詔是不得入內的。
雲鬟過來實地一看,守衛確實森嚴,別說紫宸殿了,就算她略微在紫宸殿後的第一重門那裏多站了一會兒,便引來了監門衛的一通嗬斥。
雲鬟無奈,隻得先回梨園。
回去的路上,她愁眉難舒,也沒有留心足下,一個不當心,踩到一塊長滿青苔的青磚滑了一下。
“小心!”一人搶步上前,將她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