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明也

韋翊衛眉頭一皺，心道，她為什麼會進宮？是怎麼進宮的？又是來做什麼的？

“既知她是梨園樂伎，又好容易見到她，至少要問一問她的名字才好！”金魚袋公子說著，便要追上去。

然而，一直未露麵的小內官，卻在此時在內喊：“公子！找到了！”

金魚袋公子聽聞，實在是左右為難，隻得戀戀地又向著雲鬟離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對韋翊衛道：“我先進去，你去打聽一下她的名字。”

韋翊衛巴不得一聲，正要立刻追出去，金魚袋公子又叫住他，叮囑道：“她有些像是被嚇住了，你還是不要直接問她話了，找梨園的人問清她名字便行，不可冒犯。”說完，便又回到裏間。

韋翊衛見他說話時，清朗的眉目間竟有幾分羞澀之意，心中似是撫過一陣幹風，遲疑半晌才應一聲“是”。

韋翊衛領命而去，走了半晌，才看到雲鬟正急步往前走。

好在雲鬟顧念著身在內宮，不可無故奔跑，心中再急也隻能小步快走。韋翊衛又是習武之中，稍稍在後跑上幾步，也便追上了。

“阿柔……”韋翊衛見四下無人，便大膽攔在她麵前，喚出她的名字，“再想不到會在這裏遇到你，你是怎麼進宮的？”

“明也……”雲鬟淡淡地道，“你原來是金吾衛翊衛，一年前，是小女怠慢了。”

韋翊衛道：“談何怠慢！且不說金吾衛翊衛隻是區區八品，隻說一年前你於我的救命之恩，我就萬死難報其一了。隻是……阿柔……”

“‘阿柔’是我乳名，韋翊衛莫要再叫了。”雲鬟仍舊隻是然淡淡地道，毫無故人重逢的驚喜，“如今我是大明宮梨園樂伎，小字‘雲鬟’。”說罷，便繞開他，繼續往前走。

“好。”韋翊衛跟在她身畔，邊走邊道，“之前我也還沒來得及告訴你，我姓韋，單名一個映字。之前跟你說我叫‘明也’，那是我的字。阿柔，你是幾時進的宮？”

“噓——”雲鬟停住步子，將手指豎在唇前，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韋映還不明就裏，卻聽前麵傳來一陣笑聲。

兩人抬頭一看，原來他們已在不覺間行至太液池畔。與雲鬟一道出來賞花的紅蓼、蘿月還有其它幾位樂伎正在池邊說笑，個個豔妝麗裳，相互簪花逗笑。

雲鬟對韋映道：“我的同伴在那裏，不便讓她們看到你我同行。我得過去了，還請翊衛別處走走。”

韋映無言，隻得怔怔地目送她又特意繞了繞路，才從幾篷盛放的連翹花間閑閑地走了出去。

“幾位姐姐，原來你們在這裏呢，叫妹妹好找。”雲鬟若無其事地理一理，方才因急走而略淩亂的額發，滿麵微笑道。

眾樂伎見到她，紛紛道：“我們正說你是不是迷路了，怎麼也不見人影。”

“你這會兒又是從哪裏跑出來的？”

“瞧瞧，跑了一頭汗，臉都紅了。”

……

雲鬟笑著摸摸臉道：“這皇家禦苑當真是非同凡響，好大呀！方才我們走在那裏，我就想細細看看那邊的太湖石，不知怎麼就走迷了路，好不容易才又找過來……姐姐們是從哪邊繞過來的？都看著了什麼稀罕花朵？”

一語便轉將話端從自己身上推了出去，眾樂伎便你一言我一語，說起方才的見聞。

正說得熱鬧，卻聽一個樂伎忽然沉聲道：“快看快看，那個醜宮女……過來了！”

眾樂伎轉頭一看，隻見宮女襲香從浣衣局的方向走了過來。她本就清瘦無比，手上又捧了好大一疊衣物，愈發趁得她羸弱不堪。

本朝皆喜身量高挑，窈窕豐豔，膚白勝雪的女子。如雲鬟這般身量纖纖，自小也常被說瘦小了一點，幸喜雲鬟身姿如竹，天然一股清貴之氣，又杏眼桃腮，姿容出眾，也就彌補了身量上的不足。

可是這宮女襲香，無論身量還是臉龐，皆無可取之處，確實不討人喜歡。

紅蓼尤其厭惡她，冷哼一聲：“晦氣！”故意折了一枝連翹在手，放在鼻端細細嗅著香氣，隻當沒有看到。

眾人也都立刻不吭聲了，隻拿眼角的餘光看她。

雲鬟趁機平複一下心情，回想著方才從望雲樓籍冊上看到的內容，心裏默念著：那人一出宮就被分去了紫宸殿，在紫宸殿……

不經意間一轉頭，雲鬟隱隱看到韋映竟還立在那裏！

一棵樹隱隱擋住身影，不大容易叫人發現。雲鬟心中卻是一寒，好似一年前的夜裏，猛然間被他抽出的佩劍上的寒光閃了一下……

襲香走了過來，向眾人道：“諸位小娘子好雅興。正好我取了諸位洗幹淨的衣服，要到梨園送給諸位……”

“那你便去！”紅蓼隻睨她一眼，倨傲道，“還想讓我們幫忙不成？”

襲香嘴角含了一縷笑道：“若諸位正好也要回梨園……”

梨園弟子到底不是正經主子，襲香也隻是負責為她們遞送餐食衣物的，並非供她們使喚的小宮婢。

因此在她麵前，其它樂伎不敢十分端架子，正待接了衣物，卻聽紅蓼櫻嘴輕碰，冷冷道：“不回！再說了，你的手是幹什麼的，我們的手是幹什麼的？憑你？也敢使喚我們！”

聽到這話，蘿月等一眾樂伎本已伸出的手也隻得收回。

雲鬟卻朗聲道：“我正好要回去——”說著，從襲香懷裏接過衣物，“襲香姐姐，將衣服交給我就好，我正好要回去的。”

蘿月是個心善省事的，連忙扯一扯雲鬟的袖子，給她使眼色。

雲鬟隻想快點脫身，隻當沒看見，也全然不顧紅蓼狠狠瞪來的目光。

雲鬟一向對襲香以禮相待，又當著許多人的麵給襲香台階下，襲香心中感激，倒不忍讓她一個人拿這麼多，便笑道：“小娘子的手是彈琵琶，撫箜篌的，也不好叫小娘子拿那麼多。勞煩小娘子替我拿上麵這些就好。”

“也好。那咱們各拿一半，一起回梨園。”

說罷，兩人各自抱了些衣服，並肩向梨園走去。看那背影，倒十分親熱。

紅蓼氣得甩掉手中的花，指著雲鬟的背影，對眾人道：“你們瞧瞧這個雲鬟，這不是成心打我臉嗎？”

眾人都連忙勸解，紅蓼卻愈發怒氣衝衝，“我是成心刁難襲香的嗎？還不是想給咱們出口氣！雲鬟是不是忘了，咱們剛進梨園時，襲香那個賤婢是怎麼說我們的？”

雲鬟記性極好，自然不會忘。

她深深地記得自己進入大明宮，步入梨園的每一處細節——這是她從小一直聽說，一直向往的地方，亦是她頂著全族人的希冀，千辛萬苦費盡心機才進來的地方，怎麼可能會有一絲一毫的遺漏呢！

她深深記得，她們一行十二人，笑笑鬧鬧地跟著內侍步入梨園，見到的第一個人便是襲香。

襲香一見眾人，便恭恭敬敬地上前叉手道：“諸位小娘子安，奴名為襲香，是專門替諸位往來遞送餐食、衣物的。現下，便帶諸位到住處安置。”

襲香已年過三十，身形幹瘦，顴骨高聳，一對黯淡的圓眼睛深深地陷在青灰色的眼窩裏，叫人一看，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形容枯槁”四字。

而與雲鬟一道入梨園的女樂，皆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不僅個個技藝，模樣亦是嬌俏可人。

她們嘰嘰喳喳，黃鸝鳥般一邊議論著大明宮的壯麗與秀美，一邊步入梨園，卻頂頭瞧見這麼一個毫無顏色，且無氣韻的宮女，心裏都是一陣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