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輔沈宅,後院。
紀舒雲緊抱著女兒傾寧已經僵硬的身體,一雙眼空洞死寂:“大人還沒回來嗎?”
仆人們靜默跪在一旁,連呼吸聲都壓低了許多。
半晌,才有人大著膽子道:“方才有人來報信,說大人是去了東湖那處別院,已經命人去請了。”
東苑?
那是蘇瑾夢和她兒子住的地方。
她忽覺喉頭一甜,嘴裏湧起滿嘴的血腥味。
今夜傾寧忽然心疾發作,府醫來瞧了一眼,便說怕是要不中用了,隻有請太醫院的院長張鶴譯來施針,方可一試。
她雖是首輔夫人,卻也沒有入宮去請太醫的資格,隻能讓仆人速去尋夫君沈書慎,卻遍尋不見。
連平日跟著他伺候的小廝,都不知道他去向。
這三個時辰,紀舒雲請遍京中的名醫,求遍了沈書慎的同僚,卻無濟於事。
她隻能眼睜睜看著女兒在她懷裏咽了氣!
心中那股揪痛蔓延至四肢五骸,紀舒寧冷得連指尖都沒了溫度。
原來他們的孩子在生死線上掙紮時,他在陪他那位青梅竹馬的白月光?
蘇瑾夢已經嫁給他堂哥,他還是放不下?
“夫人,您節哀吧。”
嬤嬤哭著上來:“時辰快到了,要給小姐穿衣裳了。”
紀舒雲麻木看著她將傾寧抱走,換上白色的小衣裳,再將她裝進小棺材帶出去。
她隻有兩歲,算是夭折,夭折的孩子是沒有喪儀的,她這個做母親的,甚至都不能去送孩子最後一程。
紀舒雲摒退了仆人,攥著傾寧的衣裳呆坐在床上。
天光乍亮時,沈書慎回來了。
他臉上帶著毫不遮掩的不耐,壓抑著怒氣道:“些許小事,你就非要鬧出那麼大動靜將我叫回來?”
“你也是做母親的人了,能否稍微懂些事?全家都陪著你胡鬧也就罷了,還要去麻煩我的同僚?紀舒雲,你到底想做什麼?”
紀舒雲靜靜看著他涼薄含怒的臉,分明該痛該怒,此刻卻覺得渾身已經沒了知覺。
她其實早習慣了沈書慎的疏冷不耐。
沈首輔永遠在忙,忙著公務,忙著辦差,忙著與同僚談事,忙提攜後輩,給誰的時間都有,唯獨沒有給她的。
她勉強抬頭扯出個難看的笑:“沈大人公務繁忙時,我不該打擾,連去見你那白月光外室時,我也擾不得麼?”
沈書慎的神色頓時冷了下來:“你胡說八道什麼?!”
“胡說八道?”
紀舒雲忽然笑了,一字一頓反問:“大人覺得我說得不對,還是覺得我不知道你把那母子倆養在東湖別苑?”
沈書慎藏在袖中的拳頭悄然握緊,眼底寒意更甚:“所以你叫我回來,就為了爭風吃醋?”
他似是失望至極,甩袖便要走:“紀舒雲,我沒有那麼多時間聽你撒潑,你若非要覺得她是外室,那也隨你。”
這些年他金尊玉貴養著她,她要什麼便給什麼,京城誰不羨慕她年紀輕輕便封了一品誥命,她還要作鬧?
紀舒雲感覺嗓子裏那股血氣越來越重,心口那股痛也更驚人。
在他看來,她現在是在撒潑麼?
她的女兒死了,她難道還要在他麵前曲意逢迎討好賣笑?
“沈書慎。”
紀舒雲開口叫住他,嗓音啞得驚人:“你心中可曾有過我和傾寧?”
沈書慎擰著眉頓住腳步,麵色微涼:“你已是快有三十的人了,還要同小姑娘一般拘泥情愛?”
紀舒雲細細咂摸著這句話,慘然一笑:“那就是沒有了。”
“那沈大人,我們和離,那位蘇娘子和他的兒子,你可以帶回家來,以後那就是你的正妻嫡子,我不會再給你添麻煩。”
沈書慎頓時皺緊了眉:“你還要鬧麼?”
紀舒雲很想站起來給他一耳光,卻又已經沒了那個力氣。
說起來,沈書慎也沒錯,男子三妻四妾是對的,旁人眼中,沈書慎年近三十便是首輔,膝下卻無子,是她這嫡妻不對。
可她隻想要一生一代一雙人,隻想嫁個滿眼都是她的,販夫走卒也好,總歸全心全意隻愛她。
算了。
紀舒雲張了張嘴,喉間溢出一口血:“不,這次不是鬧,是我不愛你了,也不想再攥著你不放。”
鮮血從她嘴裏大股大股往外滲,胸口那股痛終於淡了一些。
她視線變得恍惚,隱約瞧見沈書慎驚愕瞪大了眼撲過來:“紀舒雲!”
眼前一片黑,她被他死死抱緊,聽他瘋了一般嘶吼著讓家丁去傳太醫,她卻在想,就這樣死了是最好的。
傾寧那孩子被她養得嬌氣,一路有她牽著抱著,去那陰曹地府也不會怕黑。
沈書慎不要他們娘倆,左右她們也不要他就是了。
這輩子,下輩子,她再不要跟沈書慎扯上關係。
......
“小妹,不是說要跟哥哥去參加詩會麼?還賴著不起?”
外頭傳來兄長寵溺的聲音,紀舒雲恍然睜眼,聽見丫鬟為難道:“大公子,夫人讓小姐今日與夢雅郡主去公主府參加宴會的,今兒安寧公主挑伴讀......”
“嗐,小妹性子活潑,前幾日不是還說進宮拘束麼?”
紀弘博壓低了身影:“隻要你不說,我帶小妹偷偷去看論戰玩,也不妨事。”
紀舒雲心中一震。
挑伴讀?論戰?
這不是她才及笄那會子的事嗎?
再看四周那熟悉的陳設,她陡然瞪大了眼。
這是她還在禦史府的閨房!
銅鏡中那張驚愕小臉還帶著稚氣,真是她十五歲的模樣。
莫非,她重生了?
紀舒雲的思緒被拉回前世。
這時候,安寧公主要挑選貴女入宮做伴讀,她娘好不容易爭取來了這機會,讓她同她手帕交睿王妃的女兒夢雅郡主同去。
她卻因為在茶樓見了一眼沈書慎,聽說他是哥哥同窗,便鬧著要去論戰......
真是瘋了。
能夠結交公主,甚至成為女官的機會她不要,跑去見那狗男人!
這時,丫鬟恰好進來:“小姐醒了?大公子在外麵......”
紀舒雲起床推開窗,竭力裝得若無其事:“哥哥,我還是去公主府的宴會罷,否則娘知道你帶我廝混,定要罵你了。”
紀弘博愣了愣,他小妹是家裏最受寵的,何時怕過娘親罵了?
確定妹子真不去,他也沒強求:“那哥哥回來給你帶梨花糕......對了,公主這回舉宴,還邀請了不少紈絝公子哥,你可要離他們遠些才行。”
紀舒雲笑著應好,看著哥哥轉身出去,眼眸卻忽然紅了。
老天有眼,竟然真給了她再來一次的機會。
做什麼有名無實的首輔夫人呢?
她要好生念書,活得自在快活,再不要被困在後宅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