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之夭夭
辰王大難不死的消息在北國激起千層浪,對朝堂的震驚程度不亞於聽說他戰死沙場的時候,有人原地思量,有人蠢蠢欲動,也有人迫不及待。
“攻克隨州、常州二城,乃陣前萬千將士拚殺而來,兒臣不敢居功。但兒臣身為軍中主帥,因一己不察致使全軍覆沒,兒臣無顏苟活,但心中記掛父皇母妃,便回來請父皇發落。”洛璟塵跪在重華殿裏,心情沉痛。
“你起來。”洛非天親自下榻去拉他:察覺他的手臂微顫,撥開他的袖子,見到斑斑傷痕,問:“怎麼還有新傷?”
“路遇悍匪,沒有大礙,讓父皇憂心了。”
洛非天自然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我兒大難不死,是天佑北國。”未曾多言,又詳細問了蘭因海一戰的情況,提到南國的藍錦將軍。
洛璟塵道:“兒臣與藍錦一同墜入海中,赤手相鬥,大船散架墜下木頭,他抱著浮木要逃,兒臣不甘心給他留機會生還,搶了他的浮木,一個巨浪打過來,兒臣被砸暈,衝到荒島上,也失去了藍錦的下落……”
“藍家是南國的忠臣良將,也是北國的強敵啊。”洛非天感歎。
他快到了知天命的年紀,他身材瘦削,下巴上一縷稀疏的胡子,精瘦的臉龐上一雙眼睛格外明亮,仿佛目光隻需那麼隨意地一掃,就能看到人藏在心裏最深處的東西。
洛璟塵滿目清明,答得誠懇:“沒有找到藍錦的任何蹤跡,奇怪的是,南國竟然沒有派人去找……”
這對父子又聊了許久,洛非天對得而複失的兒子始終保持著一臉溫和:“小七啊,你母妃很擔心你,去給她請個安吧。”
淑貴妃與死裏逃生的親兒子久別重逢,隻淡淡地說了句“回來就好”,見他愛吃桌子上西域進貢的紫玉葡萄,又讓他帶上了兩籃。
宮門外馬車候著,他心裏想著事,隨意抓了個人吩咐:“給藍夫人送一籃過去,去錦瑟樓。”
藍錦到了王府,被安排到紅豆苑,整個人都懨懨的。她一直以為自己是洛璟塵明媒正娶的妻子、正經八百的夫人,現在才知道隻是個妾,“夫人”不過是下人給麵子的稱呼。她這才後知後覺地想到,辰王妻子的稱呼應該是“王妃”,怎麼可能是“夫人”呢?
身邊隻有一個丫鬟阿婉,藍錦想問些從前的事,才知不僅阿婉是新來的,整個府邸的下人都是新招來的,壓根無從打聽。
到王府已經有四五天了,她隻見過洛璟塵一麵,便是兩人剛剛回來的時候,各自梳洗了,隔著圓形小門相遇,目光交彙處,仿佛經曆了千山萬水。
洛璟塵生得豐神俊朗,再以金冠束發,錦衣為袍,玉錦為帶,沒了在島上時那點痞氣,端的是一派高貴雍容,好像所有的華光都凝聚到他的身上。
藍錦麵色還有些憔悴,發絲微亂,她局促地整理了下隨便穿上的衣衫,一股自卑感油然而生——她覺得自己很醜、很邋遢,與他雲泥之別。
洛璟塵笑了笑:“父皇剛賞賜的府邸,直接搬進來了,住的習慣嗎?”
“嗯。”藍錦點頭,風餐露宿的日子都過得,這樣的日子哪能過不了。
“你好好休息,本王去上朝了。”他說完就走了。
藍錦悵然若失,他是洛璟塵,卻不是荒島上的洛璟塵了。
瞧著牆角的狗尾巴花,藍錦頓時生出了些同命相連的感覺。他是驕陽,她是狗尾巴花,隻是那時的日光恰好灑在了她身上,讓她產生了錯覺,以為太陽全部屬於自己。
特意穿過圓形小門,就到了王府後花園。大柳樹下站了一個女子,她的年紀和身高與藍錦差不多,中等姿色,勝在皮膚白皙圓潤,身材微微發福。穿著胭脂紅的對襟上裳,翠綠的外衫下露出紫色的裙擺,發髻上插了滿頭珠翠,仿佛恨不能把所有的首飾都戴著。二十歲左右的女子,這麼隆重地打扮下來,顯得像三四十歲。
她突然“啊”了一聲,如見到洪水猛獸一般。
藍錦心想,許是她認識自己,便輕聲問:“你是?”
柳樹下的女子這才想起她失憶了,扶了扶發釵,鎮靜下來,道:“我同白夫人一樣,是王爺的侍妾,三年前進府,他們都稱我‘蘭夫人’。”
藍錦呆住了,洛璟塵在島上信誓旦旦地說他們兩情相悅……就這?
不是伉儷情深的夫妻,隻是侍妾;不是唯一的侍妾,還是個後來的……自己從前究竟是怎麼想的?
“聽說你失憶了,當真什麼都不記得了?”蘭夫人見她愣神,特意發問。
“嗯,你能不能告訴我,我是什麼時候來這個府上的?”
“王爺出征的一個月前。”
“我還有別的親人嗎?”
“沒有,你是孤兒。”蘭夫人有問必答,不假思索。
“我和洛……王爺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王爺私事,我不敢多打聽,隻聽說你很喜歡王爺,王爺去戰場,你就女扮男裝偷偷跟著去……”
藍錦還想再問,隔著花牆聽見一個小丫頭的聲音:“這位姐姐,請問蘭夫人的院子怎麼走?王爺讓我送東西過去。”
蘭夫人受寵若驚,隔著花牆揚聲道:“我在這兒!”
小丫頭提著籃子快步走過來,對穿得花哨的蘭夫人躬身行了禮,邀寵似的說:“這是貴妃娘娘給王爺的,王爺特讓奴婢給蘭夫人送來。”
進府三年,她的所有東西都是管家嚴格按照規製撥來的,從來沒有少過,也沒有多過。這竟是王爺第一次派人給她送東西呢,蘭夫人臉上的笑容根本抑製不住,揚著手絹笑道:“哎呀那真是謝謝王爺了。”
新來的小丫頭見藍錦穿得樸素,以為她是蘭夫人的隨身丫鬟,便將果籃子往藍錦的手裏遞,藍錦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蘭夫人十分利落地把手伸過去、拿過來、攬到懷裏,激動到話出帶出鄉音:“那我先帶回去了哈!”
說著,她便捧著寶貝一樣的果籃子揚長而去。
她的口音,藍錦竟覺得熟悉。
王府的後院像一座巨大的花園,薔薇盛開鋪了滿牆。藍錦衣衫單薄,沿著花牆走過,但聞微風夾雜著花香過耳,但見華美的亭台樓閣一樣一樣地從眼前過去,始終如影隨形的隻有自己的影子。
孑然獨立,形影相吊,不知為何身在此處,不知今夕是何夕,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
陰差陽錯的,又豈止是葡萄呢?
回到紅豆苑,阿婉見她心情不好,勸道:“王爺關心夫人,一回府就讓大夫來看了,也叮囑奴婢伺候夫人喝藥,等身體好了,一定會讓您去侍寢的。”
“噗……咳咳,侍寢?”茶水嗆到了藍錦的嗓子裏。
“對啊,不侍寢怎麼能有王爺的寵愛呢?”阿婉把灑落的茶水擦幹淨,苦口婆心地勸慰:“女人要想過得好,不就得討男人歡心嘛。”
藍錦心裏更堵了。
“洛璟塵在哪?”
阿婉嚇得跪下:“夫人,您不能直呼王爺名諱。”
藍錦徑直去了書房,被看守的侍衛攔住:“沒有王爺允許,任何人不得進入王爺書房,請白夫人速速離去!”
“他去哪兒了?”
麵無表情的侍衛回答:“任何人不得過問王爺行蹤!”
日頭強盛,楊柳低垂,知了藏在樹葉下叫個不停。她曾問過洛璟塵曾經的自己是什麼樣,他答得很好:“你想活成怎麼樣,便是什麼樣。”
想不通從前為何把自己置於這樣的境地,至少現在,她是拒絕的,這不是她想要的樣子。
洛璟塵去錦瑟樓辦完了事,老果在前麵駕車,問:“王爺慷慨解囊,照顧陣亡將士,為何要做的這麼低調?”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你可以永遠相信父皇的眼線。”洛璟塵歪著腦袋閉目養神。
“王爺帶藍將軍回王府的消息會不會……”
“府上多個人,總得有個來處,讓他們查就是。”洛璟塵勾起一抹淺笑,回府好幾天了,忙得都沒去見小白一眼。
“貴妃娘娘寵冠六宮,王爺第一個封了王,又有打下四州的軍功在身。”老果放低了聲音,“前些日子都以為王爺回不來了,聽聞陛下為了撫慰貴妃娘娘,起了立後的心思,但貴妃娘娘心情不好,便不了了之了。”
“是啊,父皇一向喜歡嫡子。”洛璟塵長歎一聲,如雲如霧。他下了馬車,見府門護衛四仰八叉倒了一地,橫眉問道:“怎麼回事?”
侍衛扶著吃痛的屁股求饒:“王爺,白夫人非要出府,她太厲害,屬下攔不住……”
“離開多久了?”
“不到一刻鐘,往西邊去了。”
北都的主幹路是一條貫穿南北的寬闊大道,藍錦往西麵走去,不到半個時辰,莊嚴氣派的府邸漸漸稀少,人群的喧鬧聲漸漸入耳。
不同於主街的開闊安靜,與主街並行的是一條熙熙攘攘的街道,對藍錦來說更有吸引力,一頭紮了進去,各種風華小物、風味小吃過眼,她東看看西瞅瞅,覺得在這兒擺個攤比做王府小妾有意思多了。
“姑娘,要不要來個包子?”
“姑娘,新到的首飾,進來看一下吧!”
他們說話不像洛璟塵字正腔圓,帶著口音,藍錦勉強能聽明白,卻也生了疑心。從小在這邊長大,怎麼會有語言障礙?若不是剛才強硬出府,都不知自己還有武功傍身,這身功夫是誰教的?
“哎喲!不長眼啊!”一個夥計打扮的男子拉住藍錦,捂著腳原地蹦躂,“踩了我的腳,弄臟了我的鞋,你賠!”
藍錦心裏藏著事,不知剛才發生了什麼,隻好連連道歉,那人依舊不依不撓,非要她賠了錢才肯罷休。
藍錦出門時卸了首飾,身上一分錢沒帶,夥計看她穿得不錯,原以為是個有錢人,沒想到是個窮鬼,見她生得漂亮,大拇指朝著身後“良德客棧”的門匾,道:“要麼還錢,要麼到我們客棧幹活!”
隔壁鴻運製衣的生意不好,老板打著蒲扇在屋簷下納涼,見狀從屋裏拿了雙鞋扔過來,吼道:“老子給你一雙,一天天地就知道坑人!”
夥計拿了新鞋子,也不計較了,嘿嘿笑道:“方大老板,你家都快倒閉了,索性把衣服鞋子給大活兒分了得了!”
“我去你大爺!”方老板脫了腳上的鞋砸過去,夥計趕緊鑽回客棧躲了。
藍錦看出夥計訛人,本想理論一番,實在不行就跑,沒想到被這樣解決了。她過去致謝,聽方老板道:“姑娘,那是家黑店,你可別進去。”
藍錦望著進進出出的人,納悶:“黑店的生意這麼好?”
“世風日下喲!”方老板雙腳放在馬紮上,自嘲道:“他們請了百花樓的花魁跳舞,再貴也有人去,我這規規矩矩做生意的,沒人待見喲。”
藍錦正要再說幾句,忽見一批粽馬疾馳而過,舉著小旗子大喊:“官府捉拿盜賊,速速停業,膽敢包庇不明人員的,與盜賊同罪!”
藍錦沒想過洛璟塵會找自己,隻當是真的抓賊,怕給方老板帶來麻煩,急忙從就近的小道折出去,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