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強我弱
一輪巨大的月亮落在海上,藍錦站在海邊,海風將戰袍吹得獵獵作響。他仰頭喝了一口烈酒,雖烈,卻喝得越上癮,好像這樣就能驅散無處不在的血腥氣。
他帶著聖旨和護符來到這裏,順利當上征北大將軍,帶領著五萬兵將浴血奮戰。戰事持續了三個多月,南國僅失陷三州,已經比預料中樂觀多了。
明知失敗已是定局,還得強撐著精神振奮軍心、繼續打——他從沒有這麼崩潰過。
“又偷著喝酒。”
來人的聲音清清泠泠的,像一股清澈的泉水。他一身青衫,手執一管玉蕭,頗有些飄飄欲仙的氣質,男裝的外表下,常讓人分不清他是個英俊的女子,還是個俏麗的男子。
“顧姐姐。”藍錦隻在私下這樣喊她。
顧青羽生得清冷,從不愛笑。很小的時候,北國進軍來犯,家人慘死在北軍的鐵蹄之下,她對北國恨之入骨,說什麼都要跟著藍錦來戰場。她問:“還有多少兵馬?”
“不足一萬。”
“北國呢?”
“大概五六吧。”藍錦抬起酒壇子,又灌了一口。
亳州與其它州郡不同,它被一條發源於高山的蘭因河東西橫穿,最終注入蘭因海,東麵的陸地被河流和大海衝刷成一個個七零八碎的島嶼。南國江河湖泊眾多,自小在水裏遊泳打架的南國兒郎能輕鬆應對。北國兵將不善水戰,又發了瘧疾,這才使南軍僥幸撐到了現在。
“你說過,一旦讓他們過了蘭因海,南國再無屏障。”顧青羽神色難得的鄭重,捏著他的手腕,咬牙切齒道:“不行!我南國的江山決不能落入虎狼之口,你也不能……不能讓藍家成為千古罪人。”
藍錦拂開他的手,道:“顧姐姐,明天你便離去吧。”
“什麼意思?”
夜風夾雜著水汽帶來難得的涼意,這種涼意穿透皮膚一直涼到了骨頭裏。良久,藍錦忽然蹲下,兩手抱著膝蓋,說:“撐不住了……”
顧青羽張了張嘴,又把話咽了下去。
北國不少士兵生了疫病,洛璟塵不得不率軍退避十裏,暫時不會有動靜。
南軍一直糧草不濟,士兵吃的飯還不如使出的力氣多。藍錦讓人把所有的糧食都拿了出來,好點的糧食做成米湯,發黴的便用熱水先過一遍,再蒸成幹糧。
當藍將軍說需要一支敢死隊的時候,很多人都義無反顧地站了出來,再後來,所有人都站出來了。他們圍著篝火大快朵頤,藍錦有些心暖,也有些想哭。
他們說,沒有國,哪有家。
他們說,從軍的那一刻開始,就把命交給將軍了。
藍錦與將士們相處很好,除了軍紀嚴格,其它事情倒也不拘束他們,死到臨頭,說話也沒了顧忌。
“知道先皇是怎麼死的嗎?對外麵說是操勞國事,憂心過度……當老百姓傻呢,就那昏君,我呸!”
“我聽說啦,新娶的皇後,也就是當今太後,爬上龍床三天三夜,硬是把先皇折騰死啦!”
“嘖嘖,幹得漂亮!狗皇帝早該死了!”
“我鄰居的三侄子在宮裏當差,他跟我說,小太後跟江中影有一腿!”
“咦……”眾人一陣唏噓,越聽越來勁,端著米湯催促著:“兄弟,繼續說。”
藍錦覺得有點反胃,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幾下,放下酒杯,默默地回了營帳。舀水洗手時看見熟悉的倒影,不禁悲從中來,心想:如果來的是他,應該也會做這樣的決定吧。
據說洛璟塵軍紀嚴明,但待人和善,體恤將士,與將士們同飲同食,甚至冒著被傳染的風險進入病區探望傷兵,任誰都要讚上一句“賢德有為”。
隻有藍錦知道,洛璟塵人模人樣的外表下,藏著一顆齷齪不堪的靈魂。不管為了國仇還是私怨,都不能放過他。
他蘸了墨水,工工整整地寫下了明天隨他出征的每一個士兵的名字,放入信箋用火漆封好,雙手顫了顫——若非生死存亡之際,誰能忍心拿所有將士的性命孤注一擲呢?
顧青羽走進大帳,手裏捧著一件白衣,道:“給你做了件新衣服,記得穿上。”
藍錦笑言:“這麼疼我,等我死後,夜裏一定經常去看你。”
顧青羽毛骨悚然地聳聳肩,正了神色,道:“你還有什麼心願,我盡力做。”
“江中影的命,可以嗎?”藍錦先拋出一個難題。
“這可難為我了。”
“那就說幾個難度低的。”藍錦毫不客氣地絮叨起來:“將士們為南國賣命,朝廷理應照顧好他們的家人,這是我以主帥名義寫的奏請,你交給沈丞相。藍老將軍那邊你也照顧一二。你要活得開心點,不要一直藏在仇恨裏,我以你的名義在永安當鋪存了七百四十五兩銀票,記得取出來花……”
自從來到這裏,藍錦整個人瘦了一圈,笨重的鎧甲裹著瘦小的身軀,好像隨時能把他壓垮。顧青羽突然覺得他很可憐,無一人疼他,無一人護他,他卻事事為旁人想周全,還要舍棄自己保護千千萬萬的人。
藍錦受不了別人用這種目光看自己,眉毛一挑,笑言,“你嘴毒,記得把明天的故事宣傳一下,名字就叫《藍將軍風雨血戰蘭因海,洛璟塵數萬兵馬去不還》,我準備流芳千古。”
“……”
夜色深沉,夏風微涼,北軍主帥的營帳裏陳設十分簡單,桌案上鋪著一卷聖旨,男子修長的指點在“辰王”二字上,燭火搖曳,在帳上映出他輪廓分明的側臉。
洛璟塵薄如蟬翼的睫毛顫了顫——父皇不願痛痛快快地把中宮之位給他呢。
隻要跨越蘭因河,拿下亳州,就相當於打開了南國的大門,憑他的本事,不出三年,定能將南國劃入北國的版圖。可是,打贏之後呢?立下不世軍功,辛辛苦苦打下江山,到頭來又是誰的嫁衣裳?
老果捧著一張藥方進來,一臉的喜形於色:“王爺,瘧疾有救了!軍醫剛剛研究出了方子,已經找人試過了,兩日就能見效。”
洛璟塵兩隻手指夾過來,看也不看,遞近燭台,帶著藥香的紙張燃起一朵漂亮的火焰,頃刻間化為灰燼。
洛璟塵又接過老果遞來的白毛巾,仔細把手指擦了個幹幹淨淨,淡聲吩咐:“瘧疾肆虐,軍醫至今束手無策,致使病亡慘重,按軍規處置了。”
“……是。”
軍醫們為了盡快克服瘧疾,廢寢忘食,晝夜不休,甚至親嘗各種藥材把身體折騰垮了,這才研究出了這張能救千萬將士性命的藥方。可辛勤的軍醫們卻在剛剛能睡個好覺的時候,魂斷今夜。
洛璟塵起身望向大帳外麵,夜裏的海風尤其大,簾幕被吹得高高飛起,士兵們舉著的火把騰騰燃燒著,像一條黑夜裏的巨龍。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且不說這片江山將來會落在誰手上,現在也不能繼續打勝仗了。浴血奮戰、傷亡慘重地打贏一場仗,別人很容易想象在戰爭中吃了多少苦、賣了多少力;要是一直輕而易舉地打贏,別人就會覺得是仰仗了兵力之多,贏了是應該的。
南國的江山,且讓江中影先幫忙看著,日後再取。
在清晨到來之前的夜色裏,一支軍隊襲擊了北軍大營,糧草被燒。洛璟塵特意喚來全軍最笨的錢副將,道:“聲東擊西,你先去後營看看。”
他們燒掉的隻是一少部分糧草,後營不僅存了大部分糧草,還有新造的船隻、弓箭、器械。如洛璟塵所料,錢副將帶人趕去時,正好及時攔住了前來偷襲放火的南軍。
錢副將佩服道:“將軍英明。”
洛璟塵隻好又提點了一下:“他們想燒毀船隻。”
錢副將恍然大悟:“藍錦打算拚死一戰,若不成,則乘船逃走,讓我們無法追趕。”
洛璟塵感歎道,“放虎歸山,後患無窮啊。”
“是,末將這就去安排船隻!”錢副將匆忙離去。
好看的丹鳳眼微微眯起,迎著清晨破曉,洛璟塵的嘴角噙了一絲所有若無的笑意。藍錦啊藍錦,你一直試圖引我水上作戰,今日便成全你,等你立下大功,可別忘了本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