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嚴三爺中風後在病榻上拖了一年之久,一直是女兒忙前忙後伺候著。
嚴三爺原名嚴三鐵,在家行三,村裏大夥都尊稱他為三爺。他年輕時上過戰場,殺過鬼子,還榮立了二等功;複員回來當過兩屆村支書。他人耿直、正派,在村裏很有威信,人家確實能耐大呢,不服不行。正當日子順溜時,他的老伴在一次摘棉花時突然暈倒,因為沒及時發現,六十不到,就與青山為伴去了。這事讓嚴三爺很受打擊,本來兒女都有著落了,老夫妻倆正要享福哪,伴沒了。
自從他這個爹癱在床上後,兒子媳婦推說工作忙,隻是偶爾回來看看。嚴三爺身子不能動,說話也不大利索,但心裏明鏡似的,如果不是女兒青花伺候著,他這把老骨頭不死也會爛了。女兒青花是老大,那時候條件差,嚴三爺認為女兒終究是人家的,隻讓兒子大寧去念書,青花則在家幫襯著,直到出嫁。
青花男人是個油漆匠,腦子活,會畫花鳥蟲魚。後來隨著改革開放,他也外出打工,跟人學會了裝潢設計,自己帶了幾個人專門給人搞家裝,慢慢混得像模像樣,竟然嫌棄起青花來。他隻要回家一趟,不是嫌青花土不拉唧就嫌她目不識丁。青花老實,心裏雖委屈,也不知道如何回他。不久,他就威逼利誘,把青花母子倆拋棄了。
嚴三爺夢見老伴叫自己過去時,明白自己日子到頭了。他連忙打電話把大寧夫妻倆叫了回來。嚴三爺看著兒子,顫抖著說:“我不行了,走之前有件事得安排一下。”大寧說:“爹,您別瞎想,您呀壽長著呢。”嚴三爺淒然一笑,抖索著指示青花從衣櫃裏找出一個牛皮紙信封,原來是張山林的契約。嚴三爺看著大寧,指著破舊的老屋說:“我就這兩樣遺產,大寧,你是兒子,盡你起,你說是要房子還是要這個契約。”不容大寧說話,他媳婦立刻偷偷掐了男人屁股一把,然後眼睛死盯著契約。大寧猶豫了一下,說:“我就要契約吧,姐帶個孩子也沒個去處,房子給她。”
“那好,你立個字據,省得以後反悔。”
“不會的,爹,這、這怎麼可能呢?”大寧媳婦搶著表白。嚴三爺沒理她。“爹……”青花剛開口,立刻被爹製止了。等大寧立好字據,他哆哆嗦嗦地接過紙條看了看,然後遞給青花:“青花,你把這收好,我走後,你姐弟倆一定多來往啊,這生是親人,來生未必呀。”說這話的時候嚴三爺把青花的手使勁握了一下,接著說,“這是祖屋,青花,你得好好守著,會有好日子的。”說完,他深深地喘了口氣,身體突然繃直了,眼睛空洞地向屋頂看著,喉頭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然後再也不動了。
“爹……爹……爹!”青花喊了幾聲見爹沒反應,又推了爹幾下,立刻知道自己從此再也沒有爹了。她悲慟地號啕大哭,哭聲裏有她對爹的埋怨。一旁的大寧見爹真走了,立刻咧嘴痛哭起來,他的媳婦也跟著抹淚。安葬了父親,大寧和妻回縣城了,留下青花帶著兒子樂樂守著老屋,過著自給自足的平淡生活。
正月初三要給父親拜新靈。初二,大寧開著新買的轎車,載著妻兒回來了(他把山林以十萬元的價格轉給了別人)。新車停在門口,引來村裏人不少豔羨的目光。在他們村,大寧是首個買車的人。樂樂看見新車很好奇,先圍著車子打轉,接著又爬到車蓋上這裏摸摸,那裏蹭蹭。優優看見樂樂爬車上去了,不高興地喊著:“這是我家的車,不準你上去!”說著,就伸手扯住樂樂的腿往下拽。樂樂不敢得罪這個驕蠻的妹妹,隻好任優優拉他。不承想,樂樂往下出溜時,衣服上的金屬拉鏈把車蓋拉了一道深深的劃痕。正好,青花陪大寧夫妻倆轉悠回來。大寧妻眼尖,看見心愛的車子就被弄花了,立刻沉著個臉,一邊責打女兒一邊數落著:“你個賠錢貨,我叫你淘氣,你知道這個要多少錢修補嗎?你個敗家精!”青花連忙護住號哭的優優,心裏很不是滋味,訥訥地問道:“這個補補要多少錢?我這就拿錢去。”“算了,怎麼說也是一家人呢,你還是把錢留著,教育好樂樂,讓他以後少惹事!”
第二天,拜完新靈,大寧妻就催促著男人開車回縣城了。
日子就這樣又過了一年。這年初春,村裏來了工作組,他們挨家挨戶做工作,說政府要從這裏建高速,勸大家搬遷。
那天,青花從田裏剛回來,工作組的一個人就到了。青花看著他覺得似曾相識,但也不好詢問。
“青花,你不認識我了嗎?”中年人看著青花笑眯眯地問。青花一愣,仔細地打量著他,試探著問道:“你是方正?”
“對呀!二十幾年不見,我們都變樣了。”
“可不是嘛,我都有白發了。”青花幽幽地說。
“唉,歲月無情。對了,三爺他老人家呢?我有兩三年沒見他了。”
“去年走啦。”說著青花把方正帶到爹生前住的房間。
方正看著嚴三爺的遺像,整了整衣服,畢恭畢敬地對著遺像叩了三個頭。
磕完頭,方正對青花說:“當年若不是你爹把我爹從戰場上背回來,哪有我哦!”
青花笑了笑說:“這是命。”
“我爹退休不久就病了,多虧三爺常去陪他,直到我爹過世。唉,想不到,兩三年不見,他也走了。”方正表情黯然。停了下,他話題一轉:“你怎麼不把你爹的牌位供在堂屋呢?”青花低下頭,沒吱聲。方正察覺出青花心裏有別扭,皺著眉頭說:“你爹把老屋給你了吧?”
“我爹一輩子重男輕女,不值錢的才會想到我。”青花似答非答。
方正看著她:“你知道政府要從這裏修高速麼?”青花搖搖頭。
“三年前,政府列出修建高速的方案,勘察了好多地方,最終覺得從你們村修路所費代價最小。這方案你爹知道。”
“修高速對我們老百姓有什麼好處?”青花一臉茫然。
“房屋拆遷政府賠付多少,你知道麼?”
“總值不了十萬吧!”青花脫口而出。
“政府根據房屋麵積補貼二十萬至三十萬元不等的補償金,並且附贈一套位於新城區的商品房。”聽到這話,青花怔住了……
青花要住新房子了,離開村子前,她買了香紙來到父親的墳前祭拜,痛哭一場之後,她給父親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