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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門口,北門口西門口,北門口
歐陽偉慶

·楊蔭篇·

我沒說謊,卻無人相信

我一路流浪到了這個小縣城,小縣城靠南,天氣很暖和,我脫下又臟又重的棉衣,在公園的一個角落裏暫且安下身來。

公園依山傍水,風景不錯,可我並不在意這些,我要找吃的,我不乞討,我要麵子,我受不了別人的白眼和嗬斥。公園的各個角落都有垃圾桶,我就在垃圾桶裏尋找殘羹剩飯腐瓜爛果,我的胃很好,將這些東西統統消化掉,變成營養讓我活著。

除了吃的,衣服、鞋襪、毛巾甚至洗發水,都能在垃圾桶裏找到。到小城這麼長時間我遇到最多的不是人而是老鼠,我和它們都是以小城裏的垃圾為生。

白天我躲到湖邊一個隱蔽的地方,將撿來的東西在湖水裏洗洗涮涮,雖淪為乞丐,但隻要有條件我還是很講衛生,四年的大學生活雖然並不很快樂,卻培養了我的紳士情結。

湖邊有幢小樓,綠樹掩映,臨水而建,門前有保安巡視,小樓沒掛牌,也不知是個什麼單位,常看到一些氣度不凡的人進進出出。

鄰著小樓的是個網球場,每天早晚都有人在打球,球場邊停著的都是些奔馳、寶馬之類的車。

傍晚時分,如果填飽了肚子,我會到廣場轉轉,廣場不算很大,但也不小,形狀像個敞口的簸箕,與街道上的人行道相連接,地勢比街道略低,我想,如遇大雨,街道上的水豈不要倒流到廣場?廣場若不能及時排水,豈不成水塘了?不過這不是一個乞丐所該考慮的事,我到這裏來是想看看電視,廣場有個大屏幕,每天這個時候,《新聞聯播》之後,便是本地新聞,那些新聞乏味之極,唯一可看的是那位女播音員,那女人端莊優雅,堪稱美女。

晚上,我睡在公園的長椅上,正迷糊之際,一個人站在我的麵前,我沒看清那人的臉,他說:“你怎麼睡在這裏?”我急忙爬起來,幾個月的流浪生涯中常常被人驅趕,我正準備走,那人拿起一根棍子在我頭上敲了一下,我頓時覺得天旋地轉鬥轉星移,他將棍子的一端塞到我的手裏,說:“抓住,跟我走。”我一抓住棍子,一切都安定下來。我剛要問,他低聲喝道:“不許說話!”

他帶我來到一個莫名的地方,這裏四周沒有牆壁,上麵也看不到天空,不知是室內還是室外,光線似乎是隨著我視線的移動而移動,我看到的地方光線就強,我視線一移開,那光就弱下去,很像舞台上的聚光燈。

一個角落裏,幾個人在竊竊私語,他們瞻前顧後,目光陰鷙,其中一個人拿出一把短柄挖鋤去挖一棵樹,那樹又高又直,另外幾個人搖撼不動,他們就往樹的根部灌藥水(那些瓶子上都印著骷髏),不一會樹就枯了,葉子落了一地。

又有一些人在喝酒,那些人異常興奮,大號的玻璃酒杯盛著殷紅的液體,說是酒倒更像是血。那些人長得都奇醜,有的簡直是半人半獸。有幾個男人正圍著一個女人嬉鬧,那女人跳到桌子上,叉開兩腿,翹起毛茸茸的大尾巴向下撒尿,那些人都爭著用嘴去接,爭搶中又相互掐起來。也不知是怎樣齷齪的一群。

在這個地方的邊緣處,有一條約一米來高、類似於隔離帶的建築,一隊人正在那裏拆毀,那些人將那些拆下來的東西一趟一趟地搬到一個大坑裏。我以為搬的是磚,走近一看,不由一驚,原來是成捆成捆的鈔票,哪來的這麼多錢呢?那些人表情麻木像機器人一樣。大坑的旁邊有張鋪著獸皮的臥榻,一個人半臥在上麵,那人長著兩顆獠牙,樣子很像野豬,一隻碩大的白老鼠趴在他身邊,老鼠正抓耳撓腮吱吱亂叫,一隻大狸貓突然竄出來,撲上去一頓撕咬,老鼠被咬得皮毛斑駁,落荒而逃。

這裏的人似乎並沒有發現我的存在。一個聲音跟我耳語道:“走。”我跟著聲音走出來,那人就在我身邊,我依然看不清他的臉,他問:“明白什麼?”我說:“不知道。”那人微歎:“笨啊,活該到這般田地。”我問:“那是什麼地方,什麼人?”“常去的,常見的。”“我從未見過這麼醜的人。”那人說:“愚啊,愚,愚。”一掌將我推個趔趄,我站起來正好在我睡的長椅旁。

早上起來,覺得頭暈、惡心,一直慶幸自己的胃好,看來也終於受不了,我蹲在地上嘔了一陣,並未吐出什麼東西,隻是一些黃水,又去洗洗臉,症狀才漸漸退去。忽然想起昨夜的情形,心中很詫異,那是什麼人什麼地方呢?我在公園轉一圈,廣場、樹木、花草、湖、山和平常相比並無異樣。唉,流浪的日子難免心神難安,做噩夢了。

四月是蚊蟲滋生的季節,公園裏草木繁多,我渾身奇癢難耐,隻好用冷水擦洗身體來緩解這苦惱,我用毛巾擦洗脖子,無意中抬頭看見頭頂上的窗戶是開的,裏麵的燈也是亮的,這正是那幢小樓的一扇後窗。出於好奇,我爬到湖裏的一塊大石頭上,向裏張望,隔著一層紗窗,裏麵的情景盡收眼底。室內真可謂豪華,一張寬大的雙人床擺在中間,一個裹著浴巾的女人從衛生間裏出來。她走到床邊坐下,拉開床頭櫃的抽屜,拿出一隻綠色的鐲子戴在手上,並抬起手腕仔細欣賞著。咦,這不是那美女嗎?她住在這裏嗎?又有一個男人進來,那男人麵部黧黑,闊嘴咧腮,身形像兩個疊起來的油桶。

女人迅速起身朝窗戶走來,我趕緊蹲下,嘩的一聲,窗簾被拉上。我滿腹狐疑,這女人怎麼找了那樣的男人呢?真是應了一句老話: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這段時間小城裏似乎很忙,警車叫個不停,網球場也冷清了不少。廣場上的大屏幕正播放本地新聞,那美女笑盈盈的讓人如沐春風,枯燥的新聞辭令從她嘴裏吐出來也是燕囀鶯啼:“這次行動由孫書記親自坐鎮指揮,一舉搗毀多個窩點,戰果顯著,他說……”鏡頭切換到書記,書記義正詞嚴地說:“在縣委縣政府的高度重視下,全縣警民密切配合,搗毀了黃色窩點六個,抓獲涉案人員數十人,嚴重打擊了黃賭毒犯罪分子……”我覺得這書記很麵熟,這……這不就是和美女在一起的男人嗎?他不是美女的丈夫嗎?怎麼是書記呢?美女的丈夫當書記了,怎麼會呢?前不久還是美女的丈夫,難道書記就是美女的丈夫?還是美女的丈夫原本就是書記?我一時糾纏不清,腦子亂了起來,眼睛也出了問題,書記的臉越來越模糊,最後隻剩下一張嘴在我的眼前一張一合,嘴角兩邊長出兩顆長長的獠牙。

天氣越來越暖,公園裏的人越來越多,遛狗、釣魚、閑逛、健身,男女老少,齊聚到這方寶地。那些形形色色的舞蹈隊,自成團體,各霸一方,音樂一個蓋過一個,真不知她們有怎樣強大的神經,經得住這樣滔天的聲浪。

小樓這一片,像是被金箍棒畫了圈,無人敢擅自踏入,我像條漏網之魚,悄悄地待在一個角落裏。

午後,人都在午休,我出來找吃的。幾聲尖銳的慘叫突然從小樓裏傳出來,我吃了一驚,因為小樓一直都是靜悄悄的。

一陣騷動之後,一個保安托著一個渾身裹著大浴巾的人,從小樓裏跑出來,一條雪白的手臂無力地垂在浴巾的外麵,手腕上有個綠色的鐲子。啊,是美女!又一個人拿著幾件衣服從裏麵追出來,同那保安一起,慌慌張張地鑽進一輛白色的寶馬,疾馳而去。

過了一會兒,一個女人從小樓裏出來,幾個人在後麵跟著,那女人四五十歲的樣子,她指著那些人斥責道:“你們也脫不了幹係,不是什麼好東西!”說完氣哼哼地鑽進一輛車走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很牽掛那美女。經過幾天的細心觀察和打探,終於拚湊出這麼一條信息:那天,美女正在衝澡,書記的老婆不知怎麼闖進來,美女來不及穿衣便與她廝打,書記老婆抓起浴室裏一瓶強力潔廁劑,朝著美女猛噴,美女的臉部及身體其他部位多處灼傷。

原來美女的丈夫不是那書記,我心裏有一絲竊喜,但另一個擔憂又堵上心來,那美女現在還能是美女嗎?

這幾天突發高溫,垃圾桶裏的食物很快變質,我吃了之後鬧肚子,半夜也要上廁所。

一盞燈懸在半堵牆的上方,昏暗的燈光勉強能照到地麵,我在一個格子間裏蹲著,耳邊隱約傳來一陣嘁嘁喳喳的聲音,像是有人在低聲說話。不可能啊,這種時候,除了我還有誰到這裏來?過了一會,聲音又來了,我豎起耳朵追索著聲音的來源,那聲音像是從廁所的一個角落裏發出來的。怎麼會呢?廁所裏沒別人哪,難道我的耳朵又出了問題嗎?我想想,隻有一種可能,是從隔壁傳來的。

那聲音很低很細,卻非常清晰,我從未聽過這麼奇異的聲音。

“你幹的好勾當,丁役一個未到,血池將竭,那些汙鬼要置於何處?”

“管爺息怒,卑職無能。”

“蠢貨,讓陸通判判你去野狗嶺。”

“管爺息怒,管爺恕罪,王的吩咐定在夏至日的戊時成就。”

“哼哼,且饒你。”火氣似乎平息不少,又問,“齊了嗎?”

“差三個。”

“嗯—”聲音又慍怒起來。

“管爺息怒,卑職不敢流無辜的血。”

“呸,惡貫滿盈哪來無辜!”

“名冊已定,不能更改,請管爺恕罪。”

“差多少時間了?”

“七七四十九日。”

“破口在何處?”

“西北角滾子的後麵。”

“去。”

一場莫名其妙的對話,像一出落幕的戲,戛然而止。四周一片寂然,隻有一絲細細的蟲鳴。

可能是到了梅雨季,老是下雨,廣場和小樓旁邊,都沒有避雨的地方。我拎著一些撿來的破爛,找到一個廢棄了的雜物間。雜物間的門已經脫落,裏麵堆著舊掃帚破垃圾桶和一些缺胳膊少腿的長椅。

我將裏麵打掃了一下,把兩張破椅子拚在一起,鋪上撿來的席子,儼然是一張床,一股暖流湧上心頭,這是久違了的感覺,在這世上還有誰能給我留一張床呢?隻有我的父母。

外麵煙雨蒙蒙,天地一片混沌,我想,如果今天就是世界末日,我這輩子最虧欠的人就是父母。

大學畢業後,我考到一個地方國有單位,崗位是財務助理。上班幾個月,我隻幹些跑腿打雜的事,根本沒有接觸到實際賬目,上至科長下至科員,都可以支派我。我毫無怨言,隻盼著哪一天能得到他們的認可,也能融入他們的圈子。

一天副科長拿著一遝單據,態度很和藹地對我說:“你是財務助理,你在‘經手人’那簽個名吧。”我受寵若驚,來不及多想,也沒有細看,就在上麵簽了名。

幾個月後,那些單據出了問題,我受到處罰,並被辭退。

貧弱的家庭培養出來的人,本就怯懦,發生這樣的事讓我一時羞愧難當,我感到天都塌下來了,我不敢讓父母知道,隻有一走了之。

在車站,行李被偷,一切能證明我身份的證件全都丟失,我沒有膽量到有關部門去尋求救助,我害怕與人打交道,我的情商很低。在別人眼裏,我可能就是個單細胞生物;而別人在我眼裏卻如同一口深井,神秘莫測。

我從不敢有什麼遠大理想,我知道我沒什麼能力,想得最遠的,就是能有份穩定的工作,可以上養老下養家,現在,這點盼望也化為泡影。

一連十幾天的陰雨,將小城裏的人困久了,剛有一點晴,小城的人就急不可耐地湧進公園。

傍晚,是公園的高峰期,到處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廣場上熱火朝天,人頭攢動,跳舞的自我陶醉,學舞的亦步亦趨,在旁邊欣賞的也是心馳神往,眾人都在騰雲駕霧。

一輛公交車突然失控,從街道衝向人行道,那司機急速旋轉著方向盤企圖扭轉方向,公交車根本不聽使喚,像一頭憤怒的巨獸一頭衝進廣場。這突如其來的災難,沒有人能防範,車輪碾到之處死傷一片。人們驚恐萬狀,四處奔逃,慘叫聲哭喊聲驚天動地。

十幾分鐘後,警車、救護車都到場,死的傷的都抬上車,司機被帶走,那些驚魂未定的人都哀號著散了,廣場上一片狼藉。

天突然暗下來,接著是電閃雷鳴傾盆大雨。

大雨下了三十多分鐘,逐漸停息,天又亮了,天上一片晚霞。廣場上一片血光,幾隻拖鞋和塑料茶杯漂在上麵,街道上的水還源源不斷地往裏流,眼看著就要漫出廣場,廣場的一處地麵突然塌陷,露出一個臉盆大的洞口,水都急速地流入那洞裏。

水幹了,廣場上沒有留下一絲痕跡,那處塌陷的地麵再次坍塌,洞口又被堵了起來。

一個多月以後,小城裏又發生一起慘案,兩名法官被人砍死,一個倒在大樓後麵的泄洪溝裏,一個栽進法院前麵的噴泉池裏。那兩人是在辦公大樓後麵的停車場被人追殺過來的,等大樓裏的人趕到現場,凶手已自殺,人撲倒在噴泉池裏。

一場凶殺案就這樣收場,無人受到審判。

我被城管隊攆出了這座小縣城,因為上麵的領導要來檢查,我這類人有礙觀瞻。那天我經過法院大門口,門前立著一塊約兩米高的花崗岩石碑,上麵雕鑿著兩個大字—公正。我心裏一怔,“滾子”—“公正”,原來是這兩個字,多麼奇妙又詭異,真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曾幾何時,人力真能勝過天意。哦,法院正坐落在縣城的西北角。

一天,我來到一個鄉鎮磚窯廠,那裏正在招人做苦力,我做了一名出窯工,白天出大力流大汗,晚上踏踏實實安安心心地睡在地鋪上,我的心裏又升起一線希望:等賺到了一些錢就回去,接過父母的小攤子,慢慢經營,既然現在不需要養小,就先做到養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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