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伢
“主任,你得給我評評理!”一進門,狗伢就一屁股坐進我辦公室的沙發裏。
“怎麼啦,誰招惹你了?說來聽聽。”我起身給他倒了一杯水。
“鐵頭,我一個屋場的,要不是看在我媽的分上,非錘他不可。”他喝了一口水,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了我。
狗伢家在古樹組,緊挨著一條水泥路。當年,鄉裏在鋪設自來水管道時,把他家附近的路麵切了個長方條口子。工程結束後,被切部分沒有用水泥硬化,隻是用沙土做了簡單的回填。時間一長,經過雨水衝洗和車輛的不斷碾軋,慢慢地就成了一道凹溝。狗伢家是老式平房,由於離得太近,來往的車輛經過此處時,都會發出振動的響聲,尤其大型貨車通過,整個房子感覺都要被振塌了似的。
狗伢的母親年逾八十了,心臟不太好。有次,老人家跟狗伢說:“狗伢,媽實在受不了那些車子振動的聲音了,每次咚地一下,媽的心臟就像受到撞擊一樣,你能不能想想辦法把那個溝給填平了?”
別看狗伢有時說話挺衝,但對他媽卻百依百順。正好那段時間古樹組在建垃圾中轉站,剩下一些水泥、黃沙等材料。於是,狗伢買了一包煙塞給包頭。包頭拍著狗伢的肩膀說:“修橋補路是行善積德的事,盡管拿去用好了。”於是狗伢找來他弟弟,兩人一起將那溝裏的雜物清理幹淨後,把那些材料攪拌成混凝土澆灌到裏麵,然後抹得跟路麵一樣平整。事後,為了避免被來往的車輛軋壞,狗伢在上麵鋪了一塊厚木板,並且在顯眼處插上一根綁了紅塑料袋子的小木棍。
當時,路過的人都誇狗伢,說狗伢做了一件大好事,狗伢心裏也美滋滋的。
大約三天後的一個傍晚,狗伢一家人正在吃晚飯。忽聽門外嘭的一聲,接著有人驚呼:“不得了,有人騎車摔倒了。”狗伢放下碗,起身衝了出去。就見一輛摩托車橫臥在路中間,地上有個人在 “哎喲哎喲”地呻吟。狗伢近前一看,是本組外號叫“鐵頭”的村民。狗伢蹲下身問道:“鐵頭,摔著哪裏沒?”鐵頭一見狗伢,氣不打一處來,劈頭蓋臉罵道:“你個死狗伢,閑得沒卵事,非要修這條路,又不是你家的,現在好,把老子摔死你就好過了!”狗伢一聽,有點不高興,回懟:“鐵頭,你嘴巴放幹淨點,什麼‘老子’‘老子’的,要說外地人不知道路況,在這裏摔了一跤,我狗伢還真過意不去,你鐵頭天天從這裏經過,摔倒了隻能怪你自己!何況這裏還有太陽能路燈。不錯,這條路的確不是我家的,難道我修路還修錯了?咱們這就去村主任那裏評評理!”“那我不管,我摔倒是因為你修路引起的,我車子摔壞了,人也摔傷了,你得賠我的損失!”鐵頭一激動,倏地站了起來。
旁邊有個“雀潑鬼”一看鐵頭站了起來,不像受傷的樣子,在一旁唱洋腔:“鐵頭,沒看出哪裏摔傷呀,你小子練了鐵布衫吧,我太崇拜你了!”惹得圍觀的人一陣哄笑。
氣得鐵頭手指“雀潑鬼”:“你個‘哈不來呆’的,下一個摔死的就是你!”然後,又指向狗伢,“狗伢,我明天不能做事了,你還得賠我的誤工費!”
“是你自己不長眼,要我賠錢,門都沒有!”就這樣,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爭吵了起來。旁邊有人就勸,說:“算了,都讓一步,你倆還是親戚,人沒事就好。”
正吵著,忽然狗伢的媽拄著拐杖走了過來,對鐵頭說:“伢,都是姨娘不好,路是我讓狗伢修的,來,讓姨娘看看哪裏摔傷沒有。”狗伢媽邊說邊往鐵頭身邊挪,這裏瞧瞧那裏看看,然後從口袋裏顫顫巍巍地摸出一卷錢遞給鐵頭,“伢,這裏有八百塊錢,你先拿著,明天去醫院做個檢查,車子要是壞了也去修一下,錢不夠的話,等我下個月領了退休工資再補上。”
“媽,你……”狗伢一句話還沒說完,鐵頭已經伸手把錢接了過去,隨後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對狗伢媽說道:“姨娘,你看這多不好意思,這錢我不接吧,你心裏還過意不去,接了又顯得我不懂事,要不我先拿著,明天去醫院做個檢查再說。”說完,鐵頭將摩托車扶了起來,一揚腿跨了上去,啟動後離去。
氣得狗伢在後麵大聲叫罵:“鐵頭,你個混賬東西,那是我媽的養老錢!”
狗伢把事情經過說完後,怒氣未平地看著我:“主任,你說這是人幹的事麼?!”
“你先消消氣,喝點水。”我往他杯子裏續了點水,問他,“鐵頭到底傷得怎樣?”
“哪裏都沒傷著,那天他是用手刹緊急製動的,車子倒下之前他已經跳到路邊了,隻是腳底絆了一下才摔倒的。”
“哦?這樣吧,我回頭去鐵頭那兒看看,你媽那麼大年紀也不容易,鄉裏鄉親的,何況你們還是親戚,你抽空給人家賠個禮,這事就算過去了。”
“給他賠禮,憑什麼?”狗伢脖子一梗,“他這種人,鐵公雞一個,錢到了他荷包就像死人進了閻王殿,回不來了!”
“你這都打的什麼比方?”我遞給他一支煙,“他退不退錢,我都要去看看。不過,你今天來我這兒,應該不是來發牢騷的吧?”
狗伢嘿嘿一笑:“是有點事,想請你幫我寫一份申請。”
“跟我客氣,說吧,別拐彎抹角,什麼申請?隻要不違反原則就行。”
“哪能讓你主任違反原則呢?我也沒那個膽呀。”狗伢一臉訕笑,“是這樣,我想給左手安個假肢,你知道,我也沒什麼收入,我在手機上查了,說民政部門好像有這方麵的幫扶政策,要先提交個人申請。我初中都沒上,不會寫,所以想請你幫幫忙。”說到這,他停頓了一會兒,“你要是覺得為難就算了,我找其他人寫,也不怕你笑話,上次修路,右胳膊到現在都有點酸痛,一隻手做事還真不方便。唉,我媽這麼大年紀了,還有一個智障弟弟,都需要我照顧,所以,如果裝了假肢,我等於是多了一個幫手。”
狗伢的最後幾句話,讓我心生感慨。
熟悉狗伢的人都知道,他這人心腸不壞,就是有點倔脾氣。
五十多歲的狗伢,一直沒有成過家。據他說,在浙江務工期間,有個離了婚的江蘇女人跟他在一起生活過。那女人對他很真心,也很體貼,平常生活都是那個女人幫他打理。由於那女人的父母跟她的小孩都在老家,所以她想讓狗伢跟她一起回江蘇老家過日子。其實,狗伢也想答應那個女人。不過,狗伢又說,要是真去了,家裏的老娘跟智障弟弟就沒人照顧了。思前想後,狗伢狠心回絕了那個女人。但那個女人卻一直舍不得放棄,老是做他的思想工作。狗伢怕自己意誌不堅定,指不定哪天被那個女人說服了,於是一狠心,從自己工資卡裏取出一些錢給了那個女人,然後隻身去了湖北。
我曾經問過狗伢,問他為什麼不把那個女人娶過來。狗伢說那個女人也不容易,家在農村,父母就她一個女兒,要是嫁到他這邊來,她父母就沒人管了。而且,那女人的孩子患有先天性心臟病。
天意弄人,狗伢做夢也沒想到,他會為這一次 “逃避”付出慘痛代價。
到了湖北的狗伢,經人介紹去了一家機械設備生產廠家。在一次操作過程中,由於機器故障,狗伢的左手掌被機床硬生生切斷。事後,用工老板給了狗伢一筆賠償款。
不過,說到這筆賠償款,中間還出現過波折。
狗伢住院期間,用工老板還算積極配合,定時繳納醫藥費。但在出院時跟狗伢簽了一份協議,老板說他資金周轉困難,先給一部分賠償款,餘下的三個月以後直接打到狗伢賬上。狗伢相信了老板,便回家休養。三個月以後,狗伢打電話給老板催要餘款,老板今天說等下個月,明天說出差在外,再後來直接把狗伢的電話拉黑。狗伢急了,於是找到鄉裏領導,希望鄉政府出麵幫助解決這件事。鄉裏領導也覺得那個老板做事太不地道,於是派了分管信訪的副鄉長以及一名村幹部前往調處。通過跟對方企業所在地政府部門對接,最終,那個老板才將餘款打給了狗伢。為此,狗伢一直心存感念。
狗伢斷手之後,那個女人來看過他。當她捧著狗伢的那隻斷手時,女人放聲大哭,埋怨狗伢不聽她的話。古樹的人都說,狗伢媽一眼就喜歡上了那個女人,說狗伢是個“哈希”,這麼好的女人不曉得珍惜。
狗伢出去務工已是不可能了。於是有人對狗伢說:“狗伢,憑你目前的生活狀況,你可以去申請一個貧困戶指標呀。”誰知狗伢一臉正色地說道:“我為什麼要當貧困戶?我狗伢雖然少了一隻手,但我還有一隻手,我不僅能自食其力,還能養家糊口!”
後來狗伢跟人合夥種了幾十畝藥材和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