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新涼

青然兄生日

小院清無暑，襯湘簾桐陰柳色，階前過午。痛飲綠醽今夕酒，此是謝庭瓊樹。況更有、兒郎阿虎。服食神仙蓬島客，紫泥菱、滿向冰盤貯。千歲鶴，為君舞。人間富貴雖朝露，也休學、許家馬磨，終身貧窶。捉鼻低頭知不免，且把棋枰共賭。莫問他、故人何處。小弟今年憔悴甚，但銜杯、不放銀蟾去。池草盡，昔時句。

題釋

從“小院清無暑”等語看，知作於雍正九年（1731）夏秋間。青然即吳檠。見前賀壽詩。

這是賀吳檠生日的祝壽詞。生命的誕生是件大事，對生命的執著和熱愛成為壽詞創作的原始衝動，生命意識的蘇醒和勃發、對生命價值的追求，內化為壽詞的深層意蘊，既表現了對祝賀對象的期望祝頌，也反映了作者自己的生命價值取向。

家財散盡、科舉無望的吳敬梓，能取什麼樣的生命走向呢？他一麵仿效魏晉名士阮籍、嵇康，以放達的形態宣泄憤懣；同時，另一類魏晉名士的代表人物—謝安，越來越成為他企慕的對象。此詩是賀吳檠生日而通篇以謝安為鵠的。

謝安（320—385），字安石，四十一歲前棲隱於會稽郡內的東山。《晉書·謝安傳》載：“初辟司徒府，除佐著作郎，並以疾辭。……出則漁弋山水，入則言詠屬文，無處世意。……複除尚書郎、琅邪王友，並不起。……嘗往臨安山中，坐石室臨浚穀，悠然歎曰：‘此去伯夷何遠！’……安雖放情丘壑，然每遊賞，必以妓女從。……時安弟萬為西中郎將，總藩任之重。安雖處衡門，其名猶出萬之右，自然有公輔之望，處家常以儀範訓子弟。安妻，劉惔妹也，既見家門富貴，而安獨靜退，乃謂曰：‘丈夫不如此也？’安掩鼻曰：‘恐不免耳。’”這就是吳敬梓此詞所說的“捉鼻低頭知不免”。吳敬梓在三十七歲時寫《傷李秀才》詩序說自己膺薦博學鴻詞科試，未赴廷試，也是“以病辭”。金和的《儒林外史跋》則說吳敬梓是“堅臥不起”。吳敬梓之遊冶秦淮青樓也有前修謝安先例可援。謝安以伯夷為人格追求，吳敬梓《儒林外史》以泰伯為人格偶像，小說中的“上上人物”虞博士也是伯夷一流人物，他們的高士氣韻都是一脈相通的。謝安棲遲東山的過程實際上成了養望的過程，終以自己的才學、聲望受到社會的賞識、當朝的器重，這是謝安的際遇，也是許多文人內心的憧憬。這裏，吳敬梓用以慰藉吳檠者，何嘗不是他自己心中的向往？雖感“憔悴甚”，也知 “富貴雖朝露”，卻仍堅持“也休學、許家馬磨，終身貧窶”。這應是不甘平庸的吳敬梓此時的心聲。

謝安出山後成為朝廷柱石，單是當高官，畢竟還不能成為風流人物，謝安之臻於完美，更在其名相的風度。“且把棋枰共賭”便是千載美談聚光的一瞬。謝安出山後步步高升，在他手握權柄之時，前秦苻堅強盛，繼攻破梁、益、樊、鄧等地之後，於公元383年統八十七萬之眾，號稱百萬大軍，以餓虎撲羊之勢直逼晉境，陳兵淝水；而傾東晉兵力隻得八萬將卒，雙方軍力之比為十一比一。在東晉王朝危如累卵之際，謝安被委為征討大都督，被推到了一身係晉室存亡的險地。在這千鈞一發的曆史舞台上，他為主角，其侄謝玄、其甥羊曇為配角，演出了千秋百代引為典範的一幕。《晉書》本傳：

堅後率眾，號百萬，次於淮淝，京師震恐。加安征討大都督。玄入問計，安夷然無懼色，答曰：“已別有旨。”既而寂然。玄不敢複言，乃令張玄重請。安遂命駕出山墅，親朋畢集，方與玄圍棋賭別墅。安常棋劣於玄，是日玄懼，便為敵手而又不勝。安顧謂其甥羊曇曰：“以墅乞汝。”安遂遊涉，至夜乃還，指授將帥，各當其任。玄等既破堅，有驛書至，安方對客圍棋，看書既竟，便攝放床上，了無喜色，棋如故。客問之，徐答雲：“小兒輩遂已破賊。”既罷，還內，過戶限，心喜甚，不覺屐齒之折，其矯情鎮物如此。

以下棋始，以下棋終，運籌棋枰之間，決勝千裏之外，胸有成竹，臨危不驚，氣定神閑，瀟灑自如，極富個人魅力，終於立下曠世奇功。連李白都神往地歌唱：“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靖胡沙。”單是“靖胡沙”還不足讚，還要有“談笑”間行之的氣度和魅力，這成為後世品藻名帥、名相的審美範型。蘇東坡讚美“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名帥風采；《三國演義》渲染“諸葛亮安居平五路”的名相風神；一直到今人狀寫陳毅，還寫他弈棋談笑間破敵的名將風度。謝安是處也瀟灑，出也瀟灑；隱也風流，仕也風流。在吳敬梓眼裏，謝安不僅是“舊時王謝”的旗幟人物，而且是“風流東晉”的傑出代表。當吳敬梓欲達而不能的時候，謝安形象就是遙天的一顆明星，帶給他朦朦朧朧的希望之光，至少在潛意識裏，他向往著能有“捉鼻低頭知不免”之日，能夠瀟灑地譜寫人生，在“棋枰共賭”的談笑間建立功業。在此詞中，由謝安連類而及，他也讚賞謝安培植的“謝庭瓊樹”以及謝靈運、謝惠連族兄弟，經常以之比喻吳檠和自己。寫此詞後隔一年他就移家秦淮水亭，“穿徑謝公之墩”，感受“烏衣巷口”的流風餘韻。再隔一年寫《過金舅氏五柳園舊居》，重提“回思賭墅圍棋日”。直到晚年寫《金陵景物圖詩》，還專有一首《東山》，讚美他仰慕終身的偶像謝安。

句釋

綠醽：美酒。醽，原作醹。按，《文選》左思《吳都賦》：“飛輕軒而酌綠醽，方雙轡而賦珍羞。”元稹《飲致用神曲酒三十韻》：“七月調新曲，三春釀綠醽。”因據改。

謝庭瓊樹：《晉書·謝玄傳》：“（玄）少穎悟，與從兄朗俱為叔父安所器重。安嘗戒約子侄，因曰：‘子弟亦何預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諸人莫有言者。玄答曰：‘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於庭階耳。’” 謝安親自培植的芝蘭瓊樹都成就不凡，如著名才女謝道韞是其侄女，在淝水之戰中立戰功的謝玄是其侄，謝琰是其子，謝石是其弟。其後輩人才仍層出不窮，如東晉宰相謝混（謝安孫），南朝宋宰相謝晦、謝朏，南朝梁宰相謝舉、謝嘏；如在中國文學史上熠熠生輝的謝靈運、謝惠連、謝朓、謝瞻、謝莊……吳敬梓此以喻青然為吳門優秀子弟。

阿虎：袁宏小字。袁宏，東晉陽夏人。少有逸才，文章絕美，名冠一時。《晉書》入《文苑傳》。

紫泥菱：《本草綱目·果·芰實》引蘇頌曰：“兩角中又有嫩皮而紫色者，謂之浮菱，食之尤美。”

（上片記眼前慶宴場景，以謝庭瓊樹喻吳檠他們是吳門瓊樹。下片仍以謝安為中心拓展祝願之意。）

朝露：化用曹操《短歌行》句：“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也休學許家馬磨”句：《三國誌·蜀誌·許靖傳》：許靖少與從弟劭不協。劭為郡功曹，斥其不得齒敘。靖遂以馬拉磨，辛苦勞作自給。此反用陸遊《明日自和》詩：“二頃元知未易求，不如馬磨學文休。”文休，許靖字。

捉鼻低頭知不免：不免像謝安那樣出山建功立業。《晉書·謝安傳》載：謝安越是東山不出，他的身價越高，棲遲東山的過程，客觀上成了“養望”的過程，以至當時有“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 之說。其時，謝安之弟謝萬“為西中郎將，總藩任之重。安雖處衡門，其名猶出萬之右，自然有公輔之望……安妻，劉惔妹也，既見家門富貴，而安獨靜退，乃謂曰：‘丈夫不如此也？’安掩鼻曰：‘恐不免耳。’”。謝安以自己的才學、聲望而受到社會的賞識、當朝的器重，越是屢辭官，越不免於高官，這就是謝安的自信也是果然實現的際遇。

棋枰共賭：指謝安指揮淝水之戰時，運籌棋枰之間，決勝千裏之外。

“池草”句：吳敬梓特別推重謝玄之孫謝靈運及其族弟謝惠連，每每以謝惠連與謝靈運比況自己與從兄吳檠。此處的“池草盡，昔時句”就出於《南史謝惠連傳》：“族兄靈運嘉賞之，雲：‘每有篇章，對惠連輒得佳語。’嘗於永嘉西堂思詩，竟日不就，每夢見惠連，即得‘池塘生春草’，大以為工。”吳敬梓三十五歲寫《九日約同從兄青然登高不至》說“吾家才子推靈運”，三十六歲寫《百字令天寧寺僧舍見青然兄題壁詩》說“吾家康樂”，都以謝靈運比況吳檠，希望自己昆仲能像謝庭瓊樹。但此處是反用謝靈運夢見其族弟惠連因得“池塘生春草”句事，承上幾句言自己年來困頓，明月之夜，唯借酒寬懷，作詩也沒有佳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