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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敬梓詩傳吳敬梓詩傳
李漢秋

傳 論

吳敬梓的親朋摯友常把他與魏晉六朝風流相聯係。程晉芳在《寄懷嚴東有(三首之二)》說:

敏軒生近世,而抱六代情;風雅慕建安,齋栗懷昭明。

程晉芳這裏的“六代情”涵蓋魏晉六朝,包括從開一代宗風的建安時期(以建安風骨著稱)至偏安江左的東晉和南朝(“昭明”指以梁昭明太子蕭統為代表的南朝)。趙翼《廿二史劄記·卷十二·宋齊梁陳書並南史》說:“創業之君兼擅才學,曹魏父子固已曠絕百代。其次則齊梁二朝,亦不可及也。……至蕭梁父子間,尤為獨擅千古。”吳敬梓和程晉芳是否也看重此二朝的風采?程晉芳是吳敬梓的好友,他這幾句詩對吳敬梓的思想和性情是有高度概括意義的。

此時段內本卷先著重論說吳氏六代情中的魏晉風度。

吳敬梓所承家教家風以孔孟儒家思想為根底。有一利就有一弊,儒家傳統注重作為社會的人的責任和集體性,而在個體權利和自由的伸張方麵較薄弱,因此曆史上注重個性舒展者,常有另樹。魏晉風度就是重要的潮流。

隨著漢末社會的巨大變動,魏晉時,儒學的獨尊地位發生動搖,思想界呈現某種解放的態勢,魏晉玄學大興,士的個體人格意識有新的覺醒,老莊道家那種宗自然而返真我的旨意,外與物以俱化、內適性而逍遙的精神境界,很適合士的追求個體自由、任達自然的精神需要。嵇康倡言“越名教而任自然”(《嵇康集》卷六《釋私論》),又說,“六經以抑引為主,人性以從欲為歡,抑引則違其願,從欲則得自然”(《嵇康集》卷七《難自然好學論》)。這就把老莊的虛靜變為名士的放達,為放達之行找到理性依據。阮籍、嵇康等竹林名士又為放達之行提供了生動的榜樣。

舉凡魏晉名士的宴樂之習、嗜酒之風、遊談之俗、山水之興、文藝之趣、養生之術、狂放之舉,都與老莊道家有淵源關係。至若阮籍、嵇康,發揮老莊崇尚自然的思想抗擊名教,以狂放不羈的態度反抗桎梏性靈的禮俗,“指禮法為流俗,目縱誕以清高”(《晉書·儒林傳序》),“棄經典而尚老莊,蔑禮法而崇放達”,蔚成風尚。東晉以至宋、齊、梁、陳各朝士大夫,以竹林七賢為風範,扇其風,揚其波,為時尚所趨奉,蔚為風氣,魏晉風度從此便成為曆代不願循規蹈矩完全受儒家綱紀秩序約束的文士所企慕的一種風範。這樣的名士高人逸士,代有其人,其中有些不乏叛逆精神。他們反對封建主義的束縛,具有進步傾向。他們互相承繼,成為封建時代民主傳統的一個組成部分。《紅樓夢》第二回,曹雪芹列舉一批這類人物的名字,除了第一個許由是傳說中的隱士外,擺在頭裏的就是陶潛、阮籍、嵇康、劉伶、顧愷之等魏晉名士及王謝二族;唐宋時代則舉了劉希夷、米芾、石曼卿、柳永等人;“近日”舉有倪瓚、唐寅、祝允明。這些都是悖棄禮法、放情任達的風流人物。曹雪芹明確把他們同孔孟程朱等儒家正統人物區別開來,說他們若生於上層,就成為“逸士高人”“情癡情種”;若生於下層,就斷不甘“遭庸人驅製駕馭”。一句話,他們是不走傳統正路的違悖者、超逸者。在曹雪芹看來,“放蕩弛縱,任性恣情”的賈寶玉是他們的同類,他自己也以阮籍自許,實際上自居於這一悖逆人物傳統之列。

那麼,吳敬梓怎麼傾慕起魏晉風度來了呢?

吳敬梓自小受儒家正統教育,按常規會順著“家聲科第從來美”的傳統道路走下去,但他卻不然。二十三歲那年,吳霖起逝世,他的生活麵臨一個轉折,從此逐漸地跨上縱情悖禮的程途。方正不阿的吳霖起為惡濁的封建官場所不容,在蘇北贛榆縣度過八年苜蓿生涯,終不免被罷官,帶著二十二歲的吳敬梓回到故鄉,翌年抑鬱而死。這使青年吳敬梓初步體會到,在當時社會裏,“守規矩與繩墨,實方圓而枘鑿”(《移家賦》),正直知識分子是難有出路的。

此後他獨擔門戶,種種矛盾叢集一身。首先是遭逢“家難”—族人欺他兩代單傳,蓄意侵奪其祖遺財產。由此,他從近親身上發現了劣紳的貪婪冷酷,看到了爭財奪產的醜惡、傳統道德的淪喪、人情世態的炎涼。年輕人單純而和諧的精神狀態被打破了,處在青春躁動期的他,產生了逆反心理,不滿和憤慨以極端的形態表現出來:你們視財如命,我就揮金如土;你們虛偽狡詐,我就任達放誕。表麵看來這時的吳敬梓一派紈絝習氣,骨子裏卻另有蘊含。從堂兄吳檠《為敏軒三十初度作》詩說得很清楚:吳敬梓原先是“少年誌卓犖,涉獵群經諸史函”的,何時發生轉變呢?—“浮雲轉眼桑成海,廣文(按:指吳霖起)身後何嚃含!他人入室考鐘鼓,怪鴞惡聲封狼貪!” (此段引詩皆見本書本卷吳檠、金榘、金兩銘為賀他三十初度而各寫的賀壽詩,以下簡稱吳檠賀壽詩、金榘賀壽詩、金兩銘賀壽詩。)吳霖起逝後,麵對如“怪鴞”和“封狼”的奪產族人,他由憤世嫉俗激而為縱情悖禮,放浪不羈,於是“一朝憤激謀作達,左史妠(按:樂人)恣荒耽”。表兄金兩銘的賀壽詩也說:“邇來憤激恣豪侈,千金一擲買醉酣”這種“憤激”就是對醜惡現實的強烈憤恨而激發出來的逆反情緒,他成為那個時代的全椒“憤青”。

再加上這幾年他在科場受蹇,眼看才智不如自己的人反而得手,對他刺激尤大,使他覺得八股科舉無憑。對於“家聲科第從來美” 的全椒吳,振興家族的唯一希望就是科第;對於一向恃才傲物的吳敬梓個人,能夠證明自己價值的最有效辦法就是科場告捷。二十九歲這年逢鄉試年,按清朝的科舉製度規定,為鄉試做準備須先進行科考,這年五月,他到滁州參加科考,他是抱著誌在必得的心態,拚力一搏。誰知他已被謗“文章大好人大怪”,文章作得再好也有被黜之虞,他見情勢不妙,竟不惜降誌忍辱,向考官“匍匐乞收”,用極屈辱的方式挽救頹勢。結果科考雖然過了關,但到秋闈鄉試時還是铩羽慘敗! 向來心高氣傲的吳敬梓,何以麵對族人?何以麵對朋輩?何以麵對鄉裏?真是情何以堪!這對他的打擊極大,他被震得天昏地暗,也被震得甩出科舉製度之外,現實逼他睜大眼睛看看曆來慣走的科舉之路到底值不值得信賴。三十歲時在《減字木蘭花》第四首裏質問:“摸索曹、劉誰信道?” 這使他愈益走上悖逆之路。後來程傳說他“獨嫉時文士如仇”。

無怪乎全椒流傳著“積玉橋上試考官”這樣的傳說故事:

吳敬梓二十九歲時,到滁州鄉試預考。那次考試吳敬梓是下了功夫的,文章寫得漂亮,主考官也不得不叫絕。誰知那個主考官很不滿意他的行徑:一說他不拘形跡,不像個儒生;二說他桀驁不馴,不尊敬長者。竟給他下個批語:“文章大好人大怪”。為此他險些兒落選。幸虧學政憐才,把他取在第一。後來,他一想起這考試,想起那考官,就直反胃。

說來也巧,這年考選舉人,主考大人來全椒巡視,吳敬梓找到了出氣的機會。這天,主考官正在街上過,前呼後擁,吆吆喝喝,好威風! 許多秀才、紳士都去迎接,家裏人跺著腳催吳敬梓也去迎接。他這才慢騰騰地走到窗口看。果然是上次鄉試預考的那個主考官。他想:今天我倒要考考你大肚子裏裝的是什麼!這時,那主考官已走上積玉橋,吳敬梓幾步跨上前,一沒打躬,二沒施禮,迎頭便說:“主考大人,我想請教幾句。” 沒等回答就接著問:“《孟子》上有‘滅國者五十’之句,不知這滅國五十者是何許人!滅的又是哪五十國!”

好半晌,那主考官兩眼直翻,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一句也答不出來。忽然想起,這人就是上次在滁州預考時訓斥過的秀才,不覺又氣又惱,連聲嘶叫:“哼! 怪人怪人!” 說罷,鼓著腮,繃著臉,狠狠一甩袖子,轉身而去,也不巡視了。那些隨員也跟著他的屁股灰溜溜地轉了回去。

不久吳敬梓參加鄉試,被黜落了。(《吳敬梓的傳說》,河北少年兒童出版社1985年5月版,本書所引吳敬梓傳說均出此。)

傳說雖不免有敷衍虛構,但鄉親們曆代相傳的吳敬梓的精神氣質當是酷肖的。

此後幾年,逆反情緒隨著接踵的不平事而日益增長,祖遺財產卻隨著逆反情緒的增長而加速散盡,家族長老跟他的衝突就越來越尖銳。他被封建勢力視作瘟疫的傳染源加以防範排斥,“鄉裏傳為子弟戒”。但他決不妥協,三十三歲時懷著“逝將去汝”的決絕情懷,憤然離開故土,宣告了同封建陋習的決裂。

青年本來就容易有逆反心理,此時的吳敬梓,精神受種種打擊,就必然要產生抵抗力,要給自己重找精神支撐,於是:蹇而嫉科舉八股,憤而慕魏晉風度。他“嫉時文士如仇”,他傾慕阮籍、嵇康等魏晉名士。魏晉名士對吳敬梓的生活態度有深刻影響,竹林名士的放誕特征,吳敬梓也樂於仿效。這種放誕,二十七至二十九歲間最厲害,二十七歲寫的遊冶閑情詞就有三四首。他的這種放達任誕,從魏晉名士那裏找到同調、得到精神支持。

在詩詞文賦裏,粗略統計,他或明或暗援引的魏晉六朝人物就有一百七十多人,較重要的如(不按時序):曹氏父子三人,王粲、阮瑀等建安七子,阮籍、嵇康、劉伶、阮鹹等竹林七賢,關羽、諸葛亮、孫權、周瑜、呂蒙、司馬徽、禰衡、吳質、崔洪、左思、潘尼、陸機、陸雲、氾騰、衛玠、任昉、任西華、夏侯亶、桓伊、桓玄、桓衝、桓溫、桓彝、梅賾、周處、周顒、周顗、周文育、張翰、張融、張緒、張憑、張率、張僧繇、溫嶠、孫皓、孫綽、孫康、孫登、孫子荊、樂廣、束晳、蘇韶、顏延之、謝安、謝玄、謝鯤、謝朓、謝靈運、謝惠連、謝恂、謝仁祖、王敦、王導、王獻之、王徽之、王準之、王伯輿、王子猷、王承、王誌、王恭、王猛、王源、王鈞、王儉、王瑉、王澄、王僧虔、王敬倫、王修齡、阮孚、阮修、陶淵明、蕭藻、郭林宗、羊欣、楊濟、傅鹹、楊愔、虞翻、庾杲之、庾信、皇甫謐、劉備、劉伯龍、劉惔、劉穆之、劉峻、劉毅、劉廙、沈約、江淹、江總、徐陵、徐秋夫、徐嗣徽、侯景、孔休源、鮑照、魏舒、荀粲、荀奉倩、袁宏、袁粲、柳惲、華歆、管寧、和嶠、刁玄、陳敏、陳林道、黃權、陰鏗、許掾、何平叔、何點、薛伯宗、姚方興、曹景宗、卞壼、寶誌、雲光法師、齊武帝、齊武穆裴皇後……

連與嚴長明等朋友會詩,也用《南史·隱逸傳》人物分詠。

吳敬梓仰慕最殷的還是阮籍。金兩銘壽詩中說:

烏衣門第俱依舊,止見阮氏判北南。

按阮氏宗族中,居道北的諸阮皆富,居道南的阮籍一門“好酒而貧”(據《太平禦覽》卷三十一引《竹林七賢傳》以及《世說新語·任誕》)。這裏金兩銘顯然是以阮籍喻吳敬梓。

另一好友塗長卿的《贈吳敏軒四首》其三也說:

了無俗韻推微子,少有門風是阮家。

吳敬梓自己更經常以阮籍自比,或表達對阮籍的景仰。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自比阮籍之哭窮途,移家南京時寫《移家賦》就自比:

阮籍之哭窮途,肆彼猖狂。

阮籍是竹林七賢的代表人物,狂放不羈。《晉書·阮籍傳》說他:“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他時常獨自駕車出行,而且任意驅馳,不沿著原有的道路走。每當走到“無路可走”的時候,他就悲傷不已,慟哭流涕。又說他:“誌氣宏放,傲然獨得,任性不羈,而喜怒不形於色。或閉戶視書,累月不出;或登臨山水,經日忘歸。博覽群籍,尤好《莊》《老》。嗜酒能嘯,善彈琴。當其得意,忽忘形骸”。他經常沉醉在自我的世界中,忘乎所以,追求的是 “忽忘形骸”的生活狀態,以此來超脫於現實之外,使自己的內心獲得暫時的寧靜與自由。他獨自駕車出遊,不由徑路地任意驅馳,也是為了追求放浪形骸的自我超脫。但當忽然走到車馬無法繼續前進的時候,阮籍“放浪形骸之外”悠遊自得的幻境被打破,被重新拉回到現實的無奈與不自由之中,這怎能不令他感覺到無路可走而慟哭流涕呢!

吳敬梓對社會的憤激批判在《儒林外史》裏常有表現。他諷刺八股科舉已無須例舉,他批判家族不仁,請看第六回的嚴貢生謀奪弟產:

嚴貢生名大位,字致中;嚴監生名大育,字致和。這兩兄弟的名和字合起來正是曲阜孔廟大成殿匾額上的四個字“中和位育”,而其實踐卻與儒家教導背道而馳。二房嚴監生說自己“終日受大房的氣”。大房的虎視眈眈使他寢食難安,為防他哥的侵吞他耗盡心智,但他屍骨未寒,二房還是難逃厄運。第六回開頭嚴貢生誆船家、訛船家,隻不過是小試牛刀,與此同時,他已經製訂好上岸後如何吞並親弟弟二房嚴監生遺產的非凡韜略了。

嚴貢生到家時,他妻子正在騰房子,為給兒子娶親做新房,“正在房裏抬東抬西,鬧得亂哄哄的”。嚴貢生莫測高深地問:“二房裏高房大廈的,不好住?”她一點兒也跟不上丈夫的思路,說:“他有房子,為甚的與你的兒子住?”嚴貢生回答:“她算是個甚麼東西!”

嚴貢生夫婦所議論的是二房的當家人趙氏。趙氏原是嚴監生之妾,生了個兒子。正室王氏無子,彌留之際,趙氏經過處心積慮的營謀,終於由妾扶正。不久嚴監生病逝,趙氏之子是合法繼承人,趙氏掌管十萬家私,嚴貢生雖虎視眈眈卻也無從下手。天賜良機!趙氏之子突然夭折,在“母以子貴”的宗法家庭裏,趙氏的地位岌岌可危。嚴貢生立即抓住時機,首先從“宗嗣大事”下手,要讓自己的二兒子過繼二房承嗣。又在“正名分”上大做文章,否認趙氏已扶正的填房地位,一口咬定“趙新娘是沒有兒女的,二相公隻認得他是父妾……稱呼他‘新娘’”,儼乎其然地宣稱:“我們鄉紳人家,這些大禮,都是差錯不得的。”在“務必要正名分”的冠冕堂皇旗號下,施展鬼蜮伎倆奪產奪權。嚴貢生是個假綱常名教以行惡的衣冠禽獸,比起市井無賴來,要高明得多,也可惡得多。吳敬梓小說裏,“壞人完全是壞的”為數很少,嚴貢生卻是每個毛孔都滲出罪惡的毒汁,從吳敬梓的切齒之聲裏聽得出他有切膚之痛。

再看第四十六回、四十七回,寫到五河縣勢利熏心,全書蘊藉簡淡的筆調驟然一變,嬉笑怒罵,極情盡致。作者深惡痛絕之情溢於言表,顯然是把自己早年受窘於故鄉全椒的深切感受和對小縣城惡俗的切齒痛恨,淋漓盡致地宣泄出來。虞華軒這個出身於沒落世家的失意秀才,對趨炎附勢的勢利之風有著特殊的敏感,嫉於薄俗,故為矯激之行,因而狷介傲俗,他確實如作者所說,是對勢利惡俗“激而為怒”的產物。劉鹹炘說他“少卿之流而加露。”其實這個形象是作者早年在故鄉憤世嫉俗、滿腹塊壘的受傷心靈的外射。可以說,虞華軒是青年吳敬梓憤激情緒的投影。

全椒還流傳著許多當時的“憤青”吳敬梓的傳說故事。茲錄一則“曬肚皮”的故事:

全椒縣一帶世代相傳的風俗:每年七月七總要曬曬家當。在千戶百家忙曬家當的這天,一個破舊的大門口,有個身穿破大褂,麵容消瘦、頭發蓬鬆的儒生,卻很悠閑自在,連一樣東西也沒朝外搬。他就是吳敬梓。

他從小就不重家業,常拿家裏的錢財結交三教九流、周濟貧戶窮民。花起錢來手腳大方,揮金如土。到二十八九歲時,祖傳的大部分家產、田地,都被他散掉了。

他遠房二叔家是富戶,正大箱小箱地往外搬,足足鋪了半裏路;他的小侄家也很富足,正在曬那些保存多年的紫貂、青狐、銀鼠一類貴重皮料。

吳敬梓跨出門朝那些東西看了看,瞅瞅自己身上的破大褂,冷冷笑了聲,轉回屋。不一會他搬出一張太師椅,一側身坐到太師椅上,麵朝太陽,緩緩解開破大褂,露出光光的肚皮曬太陽。

這時一個本家小孩兒看到吳敬梓揉著肚皮曬太陽,好奇地問:“大家曬家當,你怎麼曬肚皮呢?” 吳敬梓微微睜開眼睛,朗朗一笑,拍拍肚皮答道:“我在曬書呀! 一肚子書,就是我的家當。”

小孩的父親聽到了,狠狠瞪了一眼,過來提起兒子的耳朵,高聲大嗓地嚷道:“他是我們吳家第一敗子,誰叫你跟他說話?” 把孩子拉走了。

吳敬梓見了,哈哈大笑,把肚子挺得更高了。

《世說新語·排調》:在人們曬書曬衣時,魏晉名士郝隆(郗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臥,人問其故,答曰:‘我曬書。’”—我肚裏都是書。這是魏晉名士風度之一斑。吳敬梓或真有此舉,那是仿效魏晉風度;或並無此舉,鄉人以此視吳敬梓,認為他與魏晉風度同調。

吳敬梓傾慕魏晉風度,此時明顯表現在以下幾方麵(以後還有隱逸)。

魏晉風度崇尚風采神貌的超然脫俗,鄙棄瑣屑的世務、外在的功名富貴,為人淡泊超脫,痛恨勢利;講求超逸的風貌、內在的才性,讚賞的是人的風神氣韻、意態格調,講究個性、欣賞奇異,反映了內在人格的覺醒和追求,表現出縱心肆誌、恣情任性的特征,為人率真,痛恨偽妄。

這在吳敬梓的生活和創作中有明顯的表現。他清高脫俗,遺落物務,對錢財持超脫的瀟灑態度,很快就把祖遺的幾萬家產揮灑殆盡,自比於“散家財五十萬……琴書自適”的晉代名士氾騰,並在《儒林外史》杜少卿形象中具體描繪了“輕財好士”、慷慨超脫的“豪舉”。家資耗盡後,他在“環堵蕭然”中擁書自娛,既不汲汲於富貴,也不戚戚於貧賤。《儒林外史》最恨偽妄和勢利:對王德、王仁的偽妄,對“五河縣勢利熏心”,都投以辛辣的諷刺。

道家理想人格的境界之一是,具有某種超世的品質,帶有不同於世俗人的特征。追求個體獨立人格的名士,也不願混同、湮沒於庸常,從漢晉名士就形成一種觀念:有高名之士必當有異行。於是名士之求名常與求奇相伴,競求以特立獨行超邁凡庸,於是標奇立異、企慕奇人異行遂成為名士的傳統。繼承這種傳統,吳敬梓也把真名士杜少卿以及與他氣質相近的人稱為奇人。遲衡山說:“少卿是自古及今難得的一個奇人。”

魏晉時代是個“篡奪時代”(魯迅《中國小說的曆史的變遷》),但篡權殺人者偏偏要打著禮教的旗號進行“巧取豪奪”,於是,阮籍、嵇康等竹林名士“不平之極,無計可施,激而變成不談禮教,不信禮教,甚至於反對禮教”(魯迅《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他們一邊追求超世脫俗的格調,一邊充滿憤世嫉俗的情懷,表麵上灑脫風流,內心裏卻悲憤苦悶,因此,他們的恣情任性常常有狂誕不經的色調,透露出內心的憤激和痛苦,表現出激而為怒、憤世嫉俗的特征。

正是這種特征,使魏晉風度具有了深刻的一麵。但一些養尊處優的貴家子弟,多取貌遺神,一味學其狂放無度,而丟掉了反抗現實黑暗的深刻內涵。隻有像吳敬梓那樣不滿於封建黑暗的違逆者,才能繼承並發展它的悖逆精神,從憤世嫉俗走向批判社會。

這時期的悖逆眼光使他逸出儒家傳統眼界,洞察了一些弊端,為一生的文化反思開了一個窗口。在他一生中是個重要時期。

《儒林外史》寫“五河縣勢利熏心”,實際上這是吳敬梓心目中的縣城社會的縮影,他說:“虞華軒生在這惡俗地方, 又守著幾畝田園,跑不到別處去,因此就激而為怒。”這道出了這類違悖性格的特點:對醜惡現實強烈不滿,但又無路可走,因而激而為怒,憤世嫉俗。他自己也正是這樣的。吳檠、金榘、金兩銘為賀他三十初度而寫的賀壽詩裏,都認為他是由“憤激”而“謀作達”,而“恣豪侈”,而“放達不羈”的。丁憂之後,不時到南京秦淮河畔挾伎酣飲,製曲作樂,與“老伶小蠻共臥起”,“左史妠恣荒耽”。在雍正七年(1729)春滁州科考時,竟被認為是“文章大好人大怪”,到這年秋闈鄉試落第,備受鄉紳白眼,他更激而為怒,賣田賣宅,“禿衿醉擁妖童臥,泥沙一擲金一擔”。這種放誕以二十七到二十九歲為最甚。如果隻看到“千金一擲買醉酣,老伶小蠻共臥起”的現象,而忽略了“邇來憤激恣豪侈……放達不羈如癡憨”的複雜造因,片麵地論定他是生活“糜爛”,“狂嫖濫賭的貴家子弟”,那樣,我們的認識反不如二百多年前的吳檠和金氏兄弟了。

憤世嫉俗的悖逆性格常帶有吳敬梓所說的“猖狂”“佯狂”的色彩。阮籍哭窮途固是“猖狂”,吳敬梓移家南京時像阮籍那樣“猖狂”,反抗封建長輩時何嘗不“猖狂”?吳檠壽詩說,當“長老苦口譏喃喃”幹涉他的行動時,他“叉手謝長老,兩眉如戟聲如甝”,活現出違悖者桀驁不馴的“猖狂”姿影。“狂”是強烈的不滿在受壓抑情況下的爆發形態,是一種噴射式的宣泄。“猖狂”而扭曲就是“佯狂”,那實際上是痛苦憤激的一種變形,從中可以看到滿懷抑鬱無由發泄的一腔憤懣。阮籍常“箕踞嘯歌”,借酒排遣憤恨。吳敬梓同酒侶們也時常“科跣箕踞互長嘯”,“酒酣耳熱發狂叫”(金榘壽詩)。金兆燕說他“有時倒著白接,秦淮酒家杯獨持”,被人認為“狂疾不可治” (《寄吳文木先生》,《棕亭詩鈔》卷三)。三首賀壽詩說他“癡憨”“狂憨”“顛憨”,指的都正是狂狷,這使他的性格中具有奇崛的特點。

鄉試落第,雖心有未甘,但也逼他把眼光擴大到科舉之外去探尋出路。1731年三十一歲時,為賀吳檠生日而寫的《賀新涼·青然兄生日》已把眼光落到六朝風流的另一類代表人物謝安身上,開啟了下一階段“六代情”的先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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