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憐白麵幹白虹潦倒醉鄉
賤價買黃金金守溪浮沉利海
詞曰:
潦倒甕頭春,狂裏酕醄夢裏醒。醉去不知天地窄,真真,世路離披任此身。 不醉也癡人,白麵還牽少女情。不惜黃金贈知己,諄諄,認取同心是酒賓。
右調《南鄉子》
卻說幹白虹,有心要到金老兒家偷酒,乘夜步至門前,便從屋上進去。輕輕過了一進房子,跳下庭中。卟的一聲,裏邊忽大叫道:“外頭甚麼響?同我點個燈去看看。”隻聽得裏邊一路開出門來。幹白虹想了一想,連忙將身兒閃在槅子旁邊。隻見那老者提著盞燈籠,手中拿了根棍子。一個小廝也捏著個紙燈兒,走出廳來。才跨出中間槅子,被幹白虹在左邊閃了入去。老兒不曾提防,那知他恁般即溜,先已升堂入室,並無阻礙,直到內裏,一路門都開著。隻見中門供著妻子的靈位,幹白虹便把他做個藏身之處,悄然鑽在魂桌下麵躲著。那老兒同小廝走出廳來,周圍照看。見外邊的門依舊關好,不見有賊,仍進去睡了。幹白虹等老兒睡熟,才敢出來。黑暗裏摸了半日,隻不知那裏是酒房。偶然尋到一處,隻覺得酒香撲鼻,隨手摸去,卻有個小小門兒,用兩把鐵鎖鎖著。心裏轉道:“這所在一定是了。”便用手扭掉鎖兒,走了進去。果然都是酒壇,不勝之喜。便隨意開了一壇,隻覺甘香可愛。但沒酒具,不得到口。遍處尋覓,並無碗盞,隻摸著了一把銅勺。幹白虹不分好歹,拿來就吃。一勺不止,兩勺不休,吃得高興,那裏肯住手,把一大壇酒骨都骨都吃個幹淨。欲要再開一壇,不覺腳已軟了,身不由主,一跤跌在地下,鼾鼾的睡去。此時雖有些聲息,幸喜宅子寬大,房戶隔遠,老兒與小廝、丫頭輩都絕不聽得。幹白虹一覺醒來,卻將夜半,月已上了,見窗上微微有些亮光。睜眼看時,方知醉倒在此。喜道:“人生之樂,莫過於此,有酒不醉,真是癡人。我也不圖他下次主顧,總是天還未明,索性吃他個像意,才不枉來這一次,就醉殺了,也說不得。”便又打開一壇,提起銅勺,緩斟慢酌,吃得津津有味。隻因宿酲未解,吃到半壇,已覺醺醺大醉。正是:
人中豪傑酒中仙,醒來天真醉近禪。
大地嗤嗤都一醉,問誰得似此君賢。
幹白虹又吃了半壇酒,醉上加醉,自覺酩酊。因想道:“我若再睡一覺,倘然天明,便不好走。乘著這點酒興,隻索回家去吧。”因出了酒房,一路開門出去。到廳後一重石門,用了多少老力,再不能開。原來那石門,卻不用閂的,隻做個鴛鴦榫兒,最是堅固;除了自家曉得,別人那知道個訣竅。幹白虹弄了個把時辰,那裏得開。便道:“我何必要去開他,莫若仍上子屋,走出外頭,好不徑捷。”肚裏雖然算計,終久頭昏目眩,趁了十分醉態,離離披披,不管好歹,竟望簷上亂爬。那知酒後力軟,比不得方才輕便。扒了上去,又跌下來。一連五六交,勉強掙得上去。隻因衣服一絆,簷上的瓦卸了滿地。呼喇一聲,好不利害。那老兒睡在床上,聽得外邊響聲,亂喊有賊,把一家老小都叫起身。點燈的點燈,拿棍的拿棍,飛的都趕出來。那知幹白虹雖上了屋,肚裏的酒湧將上來,越越沉醉。又聽人聲喧沸,一發慌的軟了,不知東西南北,倒望了裏頭亂跑。過了七八層房屋,一個頭暈,腳步把捉不牢。噗的滾到地下。隻聽背後一個女人喊道:“賊在這裏!”幹白虹急道:“我不是賊!”女子道:“既不是賊,半夜裏在人家屋上走來!”幹白虹道:“因慕宅上酒好,特來嘗一醉兒。”那女子便叫他起來。仔細一看,見是個白麵少年,果然爛醉。便道:“我看你不像個歹人,如何做此勾當?”幹白虹道:“我又不偷盜東西,不過吃些酒,有何歹處。”那女子想道:“他若利我什物,怎肯專顧了酒,自然不是偷竊之輩。”因問道:“你實是何等人?難道不盜東西,特特到人家偷酒吃不成?”幹白虹道:“我就住在這個村後,叫做幹白虹,誰不認得。隻因生平愛酒,偶爾遊戲至此。”那女子道:“我聽人說幹白虹是個義士,不想有此伎倆。如今還好,若外邊聽得,就有許多不便。我今做個方便,悄然送你到後門出去吧!”幹白虹喜道:“如此感謝你不盡。”因偷眼看那少女,一身縞素,美麗非常,年紀隻好二十內外,卻顧盼多情,語言鐘愛。那女子送到後門口,攜定幹白虹的手道:“你既好飲,可常常走來,我送你些酒吃。”幹白虹謝了一聲,匆忙而去。有闋《皂羅歌》曲雲:
隻恐遭逢天狗,又誰知織女會著牽牛。雖逢天賊為吾仇,酒壇狼藉君知否?若還破敗,須服罪由。虧他福厚。紅鸞護稠,不將名列官符首。明星近,月一勾,玉堂瓦陷一聲愁。天成巧,放竊偷,貪狼小耗酒壚頭。(計集星名十七)
你道幹白虹跌入庭中,被那女子叫喊有賊,怎麼沒聽人見走來拿他;那女子轉得從容詳問,送他後門逃走,竟無一人知道?卻因那老兒大驚小怪,說有賊在廳裏,把合家都喚醒了,忙忙的點燈執仗,一徑擁出外廂,那裏防著後邊有賊。趕到前麵,門已層層開出,嚇得魂也沒了。直至廳後。見滿階瓦片,一發驚駭。連忙照看,獨有石門倒不曾開,知是上了屋去。亂慌的趕出前門,叫喚四鄰都來拿賊,遍地搜尋,那裏有個賊影。鬧上一會,不見蹤跡,仍關了門,到裏頭查點什物。自內至外,別的都一毫不動,單單酒房裏空了兩個酒壇。老兒捶胸跌腳,大哭大嚷道:“我做了一生的酒,費盡心力,自家酒珠也舍不得一滴落肚,不知那個天殺的吃去了這許多酒。”這邊鬧得亂橫,那知賊已在後門走了。故女子雖然叫喚,眾人在外頭忙亂,那裏聽得。
看官,你道那女子是何等樣人?原來是老漢的女兒。那老漢姓金,名聚,號守溪,是湖廣漢陽府人。從小流落在外,替人搖船。後來掙得數十金,搭了兩個夥計,販些雜貨,到廣東南雄府發賣。不二三年,仍折了本,弄得精光,又不能回去。虧得識幾個字,會看銀色,會打算盤,便想尋個行戶人家,做個店官。是時,城裏有個開行的張蓮峰家叫他抄帳,每年除日用之外,束脩不過五六兩。後來見他誠實勤儉,絕無輕佻遊蕩之習,漸漸托他掌櫃,勞心操持,愈見馴謹。每年的束脩並不花費一文,積了幾年,便想盤些利息。偶然一日,有起福建客人,到了許多南貨,另有兩擔生銅。是時省裏鑄錢,布政司行文各府縣,采買銅筋。一時銅價騰貴,民間器用之物,無不掗賣。金守溪著乖,思量買他。叫客人打開一看,隻見都是囫圇大塊,非黃非黑,不像好銅。那客人巴不得出脫,便道:“銅雖不十分好,若親翁要買時,情願相讓。”金守溪貪他的賤,便半價買了。第二日就叫人挑到收銅之處,將他轉賣,指望賺得幾兩。誰知嫌其黑色,不堪鑄錢,監收的不肯買他。金守溪好不氣悶,隻得仍挑了回來,倒費了一二錢腳價。忙向客人說道:“這銅沒有人要的,我一時眼錯,誤買成了,如今隻得要告退,將來別賣吧!”客人道:“從來客貨出門,那有退還之理。若興此例,我們準萬兩銀子貨物,難道都帶回去不成。”金守溪道:“別人還折得起,可憐我隻此幾兩本錢,若買了滯貨,把幾年的辛苦都丟在東洋了。”客人笑道:“昨日你自情願,我已讓了半價。今日告窮告苦,關我甚事!你不買時,我也強不得你。既買之後,我便顧不得你了!”金守溪見不肯退還,眼淚都急出來,隻得哀求主人一齊苦勸。那客人發急道:“凡事要個順利,我許多的貨尚不曾賣,第一樁生意就費這許多周折。既主人家說時,在你麵上,送還他一兩銀子,退是決不退的。”張蓮峰又從中曲議,那客人隻得挖出二兩銀子還他。金守溪隻是要退,倒是張蓮峰覺得說不通,勉強勸他幹休。金守溪隻得吞聲忍氣,袖著二兩銀子,把這兩擔銅收進房裏。自己終日袖了塊樣銅,各處掗賣,再無買主。又恐荒廢工夫,討主人憎厭,隻得認個晦氣,丟在一邊。過了年餘,忽有十來個雲南客人到廣東收兌珠子,也住在行裏。偶然空閑,走到金守溪房裏坐坐。見了這兩擔銅,便大驚道:“這寶貨是那位客長的?”金守溪道:“是小弟舊歲買得。”客人道:“原來是金相公的。如今可欲售嗎?”金守溪道:“正要尋個買主。”客人道:“既肯兌時,隻請教金相公個價錢,不知要多許換數?”金守溪聽了這句,轉吃一驚。他向來厭這滯貨,沒處脫手,但有人買,就是造化,那裏還論甚麼價。不想那起客人問他要多少換數,金守溪是個乖人,見問得蹊蹺,便不肯說價,隻混答道:“任憑老客長定價,差不多就成,太少了我便不賣。”眾客人道:“也說得有理,我卻不少你的,竟是十二換吧。”金守溪聽得一發呆了。不知這是甚麼東西,或是他看錯,反沒了主意。隻搖頭道:“那裏有這樣價錢!”客人道:“也差不遠了。”又一個道:“竟再添一換吧!”金守溪已知是件寶貨,越發裝腔起來,隻是不肯。直增到十六換,方才成了,兌下數萬銀子。眾客人連珠寶也不及買,如飛起身而去。正是:
黃金變土豈為奇,土變黃金亦有之;
總是時來便相值,不需惆悵運窮時。
你道這是甚麼寶物,值得重價買他?原來這兩擔都是倭金。此金出在南海島中,可值二十餘換。若是將來傾錠;參入大半銀子,還是上赤真金。然彼時識者甚少,故算作廢銅尚沒人要,不知福建客人怎生得來。也是金守溪命中造化,應該發跡,恰恰買了。彼時賣又無主,退又不肯。那知遇雲南客人識得,驟致巨富。誰料客人出了,十六換,尚道便宜,恐他反悔,故急急走了。張蓮峰眼見其事,不勝驚駭。然各有福分,也妒他不得。此時金守溪已是富翁,就在城裏買了所大宅子,開張典鋪,收買奴仆。張蓮峰心裏欣羨,便將個十八歲的女兒與他聯姻,指望有些沾染。誰想金守溪一個錢也算入骨髓,那裏肯在丈人麵上容情。翁婿之間便覺不睦,兩邊都不往來。金守溪因是異鄉人,出身又微賤。忽然驟富,人人覬覦,不論鄉紳百姓,有勢力的都來弄他。金守溪生平怕事,雖然鄙吝,遇有釁端,隻得逼勒出來。數年之後才生一個女兒。此時富名愈著,外侮愈多,連官府也來撥富。遇有荒欠,要他出粟賑貧。隔幾年,不覺資本索了大半。自覺富不起來了,連忙收起典鋪,賣掉住房,搬在這仁壽村居住。恐怕招搖,不敢仍開當鋪,隻得做酒經營。後來女兒長成,姿容甚麗,就叫他小名麗容。到了十七歲,嫁了裏中一個富家子弟。不上五載,女婿已死,隻得接他回家。因無所出,等他服滿,原欲別配。未幾妻子又沒,衣衾棺槨,合殮治喪,又費了好些血汗。因墳地未定,故靈柩尚停在家,是夜倒被幹白虹做了藏身之處。隻因落後驚覺,把小廝、丫頭都叫起來,相幫趕賊,連女兒房中一個也沒得陪伴。麗容聞得外麵有賊,也自驚醒,連忙披起衣服。因有些害怕,不敢走出外頭,隻得坐在房前的天井裏看月。忽然屋上跌下一個人來,嚇得魂不附體,連忙喊時,外邊那裏聽見。但金守溪既在拿賊,為何自己女兒反教他逃走?隻因青春寡婦,見此白麵少年,轉加憐惜,不忍聲張。況且聞得幹白虹的美名,諒來不是做賊,故悄悄在後門放了他去,還約他常來走走,甚有鐘情眷戀之意。可惜幹白虹是個豪俠之士,不知兒女情態,故潔身而出,行宜皎然。若是個輕狂少年,軟語柔情,相憐相惜,不但宥此偷酒之愆,兼可試其偷花之技。因此時孝服未除。故幹白虹所見,尚是一身縞素。自此之後,麗容常憶著幹白虹之人才品致,每每寢食俱忘,隻無由與他會麵。那知幹白虹也一心掛著金守溪家,卻是想他的酒,並不想他的色。過了月餘,酒興複發,想著前日吃得燥脾,欲待再效故技,又恐弄出事來,不好看相。想了幾日。忽又生個計較,反正正經經走到金守溪家,要他雇工做酒。金守溪道:“我家做酒的盡有,看你力氣倒狠,除非在此踏,隻是工錢不多,每月隻好六錢銀子。”幹白虹道:“踏也罷,工錢也不許論,隻是夜間要在此宿的。”金守溪道:“我家踏所在甚寬,就在房裏睡也使得。隻是你可會喝酒?”幹白虹道:“一滴也不用的。”金守溪道:“這等便好。你姓甚麼,可有名字的?”幹白虹道:“我姓平,沒有名字,隻叫做平大郎。”金守溪道:“既是這等,去尋個保人來,寫文書便了。”幹白虹道:“雇工小事,要甚麼保人。”金守溪道:“沒有保人,那曉得你來曆?”幹白虹恐怕忒腔,隻得應聲而去。原來金守溪因前日賊發,巴不得要人幫護。見幹白虹膂力雄健,故欣然允他住在家裏。隻道他果然可以防賊,那知自己反做賊的招牌。幹白虹見他疙瘩把細,心裏好不暴躁。若別的事情,就夾嘴一拳,走他娘的路了。隻因看了酒家的分上,勉強忍住性子。況且雇工賤役,正欲掩飾姓名,不與別人曉得。誰知反要熟人作保。心裏沒法,隻得尋個知心朋友,與他說明此事,同到金家。金守溪又再三盤駁個盡情,議到十分穩當,方才叫他立契。寫道:
雇工人平大郎,因口食不敷,情願將身雇到金宅踏使用,每月工銀六錢。自雇之後,甘任勤勞,不致偷安怠惰。倘有脫逃、偷抻等情,保人理直。此照。
從此,幹白虹住在金守溪家,人人稱他為平大郎,他也居然自任。幸得房與酒房相近,幹白虹原自乖巧,每到夜間,抻開鎖兒,反不在壇裏抽豐,隻在缸中撥富,常常吃個微酣,並不知覺。他起初還飲得有些分寸,住到一月之後,漸漸膽大起來,每夜必在吃個樕醄盡醉。偶然一次,覺得有興,把二三十缸酒逐缸嘗遍。醒了又吃,吃了又睡,直到日高三丈,尚在酒房裏鼾聲如雷。幸喜金守溪這日清早到城中括帳,不在家裏,倒被丫頭聽得,慌忙報與麗容。麗容著驚,如飛走出來看他。果見幹白虹像個六月裏的睡狗一般,尚在缸邊。叫了幾聲,也不答應。丫頭也去推他,總是不省人事。麗容沒法,反叫丫頭泡些濃茶,扶他起來,吃了兩碗,方才有些清楚。丫頭掇條板凳,抱他靠在牆上坐著。幹白虹還閉著眼,說道:“好酒,好酒!吃得愜意。”嘴裏還咂個不了。麗容見了,又好笑,又好惱。因故意嚷道:“你這人在我家做工,怎如此放膽,把我家酒來吃到這個田地。幸是老爹今日不在家裏,若他在家時,可不氣死。”丫頭也說道:“你這個人真是懵懂,我家老爹的酒,可容人白白裏吃一杯的。你卻不知死活,灌了這許多酒去。若老爹知道,定然打個半死還要送官哩!如今我家大娘在此,還不起來討饒,尚自癡癡迷迷的不肯蘇醒。你看還有許多缸兒酒在這裏,請你再吃些嗎!”麗容道:“也不要罵他,我與你且進去,隻把酒房鎖著,過一會兒等他醒來了,再與他說。”丫頭即便把門鎖好,竟同麗容入去。不多時,幹白虹漸漸醒來,忽把身子欠伸,一交滾在地下。雙手揉一揉眼,睜開一看,卻見門已閉著,缸蓋上放有茶壺碗碟,大吃一驚,知是裏頭曉得。正思想尋路逃走,忽見麗容同了丫頭開出門來,立在麵前,嚇得羞慚無地。麗容與丫頭兩個,著實實數剝一番。隻因這一會,有分教:無意姻緣而得姻緣,實非負心而若負心。未知幹白虹此時怎生脫身?麗容與丫頭怎生把他發放?金守溪回來,畢竟知也不知?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