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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白公堤青天遭霹靂

毗陵道黑夜走佳人

詞曰:

好合聚還離,見也成非,春風兩度看花時。誰料無端風雨信,隔斷佳期。 蜂蝶浪相欺,綠慘紅淒。東風撩亂伯勞飛,賺殺人歸巢冷後,睹景空迷。

右調《賣花聲》

卻說老蒼頭,因康夢庚許著酬謝,巴不得到他下處,報個信兒,討些賞賜。誰知小姐不容他去,好不焦躁。心裏又記掛康夢庚:“必然懸望,反道我沒正經,失信了。莫若瞞過小姐,私自到他寓所說聲,也不妨事。”第二日清早,乘個空兒,悄然走出山塘,問到白公堤康舉人下處來。康夢庚正盼望數日,並不見那老蒼頭的影兒到來。疑小姐發覺此事,必然嗔怒,故不敢來見我,此事大抵不成的了。隻管沉吟嗟歎,胡思亂想。這日,正待要去打聽個消息,忽見老蒼頭走入門來。康夢庚喜從天降,忙立起身,笑嘻嘻問道:“這幾日你怎不來?我幾乎眼都望穿哩。”老兒道:“我巴不得玉成此事,難道我敢失約。隻因小姐連日不到園中,直至昨日才出來,看見壁上的詩,喚我追究根由。被我隨機應變,把相公囑咐之言,委曲稟告,又再三稱揚相公的才品,小姐方回嗔作喜。相公不知,我為著你,擔多少幹係哩。”康夢庚道:“費你的力是不消說了,隻不知求婚之說,小姐主意如何?”老兒道:“雖有些好意,但怕不十分穩。”康夢庚道:“小姐既有美情,屬意於我,為何說甚不穩?”老兒道:“我家小姐,另有個見識。道是男女不便訂約,擇配又不當自主。”便將托葛萬鐘,在東園設社招婿的話,述了一遍。便道:“隻相公要用些真手段出來,可以壓倒那些少年,這親事方才穩當。”康夢庚道:“原來小姐有心若此,我雖無過人之才,若論浮華少年,也還不能出我之右。且葛老爺是個名士,自然認得文字。”老兒道:“即如此,相公隻打點赴社便了。我此來,原瞞過小姐,誠恐呼喚,且自回去。”康夢庚道:“多多勞重,不便留你吃茶。”徑進房內,秤出二兩銀子與他。道:“這些送你買果子吃。事成之後,還有重謝。”老兒接著,連連致謝道:“相公厚賜,本不當領。但承相公憐我衰老,隻得鬥膽僭受,總為相公出力便了。”竟千歡萬喜,出門而去。

康夢庚到了十五這一日,絕早起來梳洗,吃了餐飯,帶著朱相、王用兩人來到東園。隻見園門大開,赴社的紛紛入去。真是衣冠滿座,朱履盈庭。直到園後一所大廳,正中設下幾案,是葛萬鐘的正席。左邊十餘座,都有筆硯箋紙,鋪排停當。右邊一帶湘簾,裏頭書案上,文房器皿,另是整齊。康夢庚想道:“原來小姐也垂簾對坐,麵較優劣,足見慎重。”此時尚早,赴社的還不甚齊。康夢庚仍步到軒子邊,看看牆上的詩。又轉到玩花亭上,隻見亭子裏重裀席地,錦幛侵簷,寶炬籠紗,異香襲鼎。對麵設下兩桌筵席,北糖南果,極其豐盛。康夢庚便問值筵使者,使者答道:“這兩席酒,若那位相公文章選中了,葛老爺便相陪飲宴,並議小姐親事哩。”康夢庚聽了,不勝之喜。隻見那些輕狂少年,略讀幾行書,便恃為才子,俱手舞足蹈,人人想要占此一座。過不多時,人已齊集。赴社的雖隻不滿半百,那些觀看的閑人,倒也不計其數。隻聽外麵鳴金喝道,一對對朱幡畫軾,擺進園來,報說葛老爺到了。諸少年皆肅然恭立,候葛萬鐘入去,俱上堂行了個師生之禮。退下階來,分行侍立。葛萬鐘居然坐了正位,就傳話入去,請小姐出堂。不多時,隻聞玉佩鏗鏘,蘭香飄拂,三四個靚妝女奴,簇擁出一位仙子。但見:

春山淺淡,秋水鮮澄。素粉輕施,豈是尋常光豔;紅脂雅抹,不同時態纖濃。妝試壽揚眉,步揚西予履。難擬娉婷,眉橫青岫遠;鴉嚲綠雲堆,盡呈窈窕。似洛神出浦,依稀小步淩波;類織女臨河,仿佛天香引袖。茜裙雜繹縷爭飛,粉麵與明璫相映。輕衫冉冉,鬥春英而霧縠飛香;羅襪纖纖,印花塵而金蓮滿路。人間定有相思種,引出多情輾轉心。

玉如小姐,向葛萬鐘行過了禮,徑入簾內,端然坐下。庚夢庚看得仔細,暗暗咋舌道:“真好一位小姐,果然天姿國色,絕世無雙。可知負此奇才,決非凡貌。較之貢家之女,假竊詩名妄矜才貌者,奚啻霄壤。”葛萬鐘候小姐坐定,便傳說道:“請列位公子入座。”說未了,那些少年,一擁而入,不分好歹,坐了一堂。葛萬鐘開言道:“今日設此文社,原為馮小姐姻事,故老夫僭膽選擇,實求美才,麵試優劣,事出至公。但詩句恐涉淫誇,製義亦不過章句之學,俱不足以見才。今日即事命題,各成‘東園雅集賦’一篇,以紀勝事。老夫雖不揣愚鈍,亦可稍辨瑕瑜,諸子各展所長,冀舒高才。馮小姐當先作一篇,使諸子以為準的。”小姐恭立答道:“敢不遵命。”便令侍兒,展過素箋,揮毫染翰,不費推敲,不煩落草,未及半個時辰,早已完篇。命侍兒捧至葛爺案上。葛萬鐘讀了一遍,大喜道:“此作得情合體,可為絕構。”便令傳示諸子。那些少年,初來赴社,還隻認是做首詩兒,俱先擬成警句,或景或情以待配合。誰知卻要做起賦來。少年家雖有才情,然所學不過時藝。即或兼通詩理,便算多才的了。能有幾個潛心古學,少具騷賦之才。一聞作賦,盡皆咋舌縮手,俱不敢下筆。及見小姐所作,連句法韻法都茫然不解。自揣勉強做來,也是不妙的了。便一個一個的溜了出去,隻剩得不滿數人,是蘇城有名的少年才子,方才敢提起筆來,胡亂塗抹了幾句。獨康夢庚略無難色,見眾人都散,反洋洋得意,迅筆疾書,一揮立就。自覺得意,親手送至葛萬鐘麵前。葛萬鐘取來觀看,見其清新逸韻,不同凡響,先已驚服。並諸少年所賦,一並送至簾內,小姐展看,俱一筆抹倒,單將康夢庚那篇,連圈帶點,令侍女仍一齊捧送葛爺,自與眾侍女,依先往裏頭去了。葛萬鐘一看,知已中意康生。便走下位來,與康夢庚行了個賓主之禮,說道:“康兄才情絕世,擅美騷壇,豈非衝年麟風,春風杏苑,自當高步天衢。老夫今日為馮小姐得一快婿,誠可告無罪於故人矣。”康夢庚恭身謝答道:“晚生不知老先生向為馮公拜托,未及登堂叩求,乃轉屬推愛,謬荷深知,未申北麵之忱,濫附東床之選,不勝慚愧。”葛萬鐘便欲攜康夢庚到亭中飲宴。諸少年見已沒分,隻得垂頭喪氣,長歎出門去了。兩人相遜入席。酒過數巡,葛萬鐘乃開言道:“婚配,人生大禮,不得不為此慎重,以端其始。今日之良會,即為百年之偕好。但馮小姐裔出西蜀,康兄籍乃浙東,人分異地,契結同心,保無天涯隔越,情遠誼疏,致有白頭之歎?雖康兄未必出此,然老夫不得不為杞人之憂。吾所過慮者,特以為名教慎重。不識康兄何以定情?”康夢庚避席答道:“晚生心儀才美,以致訪求海內,實患不得。今既遇馮小姐之人才,固已遂吾夙願,恨不能藏之金屋,何敢暌違旦夕,有負淑女。”葛萬鐘道:“康兄讀書知禮,乃古人中之君子。老夫亦複何慮。但今春闈伊邇,功名之會,自不可失,目下當馳裝北上,來歲錦旋,便可完此盟好。”康夢庚忙答道:“晚生於功名富貴,處之甚淡,自當先完婚媾,後及科名,望乞俯允。”葛萬鐘道:“康兄尊見既決,老夫亦豈敢愆期。且馮小姐摽梅有待,願賦宜家,乘老夫尚欲在此盤桓數日,結縭之夕,即擬仲冬月朔,當勉諭小姐,諒無他辭。”康夢庚聽了,不勝之喜。兩人開懷暢飲,觥籌交錯,直飲至星回鬥柄,月轉花梢,方才酩酊而散。當下葛萬鐘自回舟中,康夢庚亦歸寓所。詩雲:

銀河春水淹藍橋,再入天台徑路遙。

偏道雅人心不貳,多情誤作薄情驕。

次日,葛萬鐘將結婚日期,報知小姐,準備花燭。先一日,葛萬鐘自至康夢庚寓所,料理過門之事。到了吉日,先至東園,打點完婚大禮。堂中結彩張燈,十分豔麗,樂人儐相,專候吉時。誰知,天妒良緣偏生不偶。自清早等至黃昏,吉期已過,並不見康夢庚有個影兒到來。葛萬鐘驚疑不定,想道:“他前日何等誌誠,難道竟是個輕狂浪子?但婚姻大事,何苦作耍?況已中過舉人,又不是個無賴,為何作此短行之事?難道記錯了吉期?想他又非懵懂人,如何顛倒若此?”好生委決不下,忙與小姐商量。小姐也甚是不解。葛萬鐘隻得喚兩個精細家人,到他寓處打聽消息。

家人領命,到白公堤,尋著康夢庚下處。見門是掩著,竊聽了一會,卻靜悄悄,並無聲息。忙到鄰近人家問道:“這裏康舉人下處,他今晚有喜事,為何尚是這般冷靜?”鄰人道:“雞巴的喜事,到有些禍事哩。”家人驚問道:“怎麼說?”鄰人道:“那康舉人犯了法,京裏拿去了。”兩個家人,大吃一駭,便又問道:“果真麼?不知他犯的甚麼事情?”鄰人道:“隻因今科江南典試官賣了關節,被人首告,朝廷差一個部屬,一個太監,捉拿江南全省舉人,解京磨勘,單單走漏了康舉人。不知那裏曉得他到了蘇州,星夜追至這裏,不由分說,鎖著下了船,上京去了。若是磨勘得沒事還好,倘若有些弊竇,還不知是流還是砍哩。”兩個家人,聽得仔細,飛回東園,報知家主。葛萬鐘大駭,自進內堂,忙報玉如小姐,也吃這一驚不小。轉是葛萬鐘,再三寬慰道:“此事不過壞在富豪之家,夤謀關節,故不論真偽,一體複勘,少不得有才無才,瑕瑜不掩。康生雖抱池魚之恐,終須水落石出,定然無恙。春闈之後,轉得聯雋,亦未可知。總是待他南歸,仍可完此盟約。”說罷,便怏怏的別過小姐,自回常州。許多伺候的人,好不敗興,各各分頭散去。玉如小姐含淚入房,好生惶恐。又記掛康生之事,放心不下,終日忘餐失寐,短歎長籲。

時光迅速,不覺挨過了殘冬,又是新春景象。天氣漸漸和暖,小姐日逐到園裏散散悶兒,消遣日子,不題。

且說康夢庚,打點初一做親,偏不湊巧,恰恰是三十這一日,京裏差一員部郎,一員太監,趕將下來,找著康夢庚下處,如鷹拿燕雀,鎖下船裏,像飛箭一般去了。原來江南主試官,因不曾中得一個權臣之子,釘了私仇,被那權臣捏著把柄,一本糾題,聖上大怒,敕下刑部,將試官拿禁天牢,又不分皂白,把江南舉人,一體解京磨勘。部監到了南京,總督行文各屬,將全榜舉人,盡行催解。因是欽案不敢抗延。數日間,一榜舉人,俱已提到,獨少了第五名康伊再。部監疑是逃匿,嚴加搜捕。康夢庚是個真才,何慮磨勘。但因婚姻心癖,隱跡山塘,那裏曉得場中事發,外邊捉得如此嚴緊。行查到鎮江府,始知往蘇州去了。部監親自下蘇,不期該有這段冤孽,偶湊,正問著了山塘下處。部監令眾驍騎,一擁入去,大嚷道:“朝廷何等緊急,卻躲匿在這裏。你舉人是買的無疑了。”康夢庚不知那裏帳,急得火星直爆,也怒道:“我的文章,可以屈服天下,稀罕中這舉人,說個買字。”騎尉道:“你買不買,不關我事。今奉旨拿你磨勘,怎躲著不去?”康夢庚道:“我在此原為婚姻大事,外邊事體,那裏知道”。騎尉道:“既如此,不消多說了。”便將大鏈子套上頸來。康夢庚大嚷道:“我犯甚麼法,明日是成婚吉期,斷不可壞我大事。拚得不要這舉人,我決然不去的。”騎尉道:“好胡說。”便一把扭出門來。兩個家人,並縛了去。康夢庚急道:“既要去,容我過了明日也罷。”眾人那裏睬他,捉下了船,星飛解到京中。聖上差了禮部大堂,並司禮太監,從公磨勘。止是兩名有些關節,發下刑部問罪,其餘舉人,召入內廷複試。康夢庚欽拔了第一名,準與會試。康夢庚轉不敢回籍。到得二月十五,三場之後,會試榜發,仍高高的中了十八名會魁。康夢庚禍中得福,把一天愁悶,添做十分喜色。無奈婚姻念切,就出了病呈,也不殿試,辭別座師,竟往江南重尋夙好。有《北雁兒落帶得勝令》曲雲:

我則道巫山入夢遙,卻原來雁塔顯名早。枉埋怨才美分緣慳,又誰知禍福機關巧。未相偎花燭洞房嬌,先消受金榜掛名高。小登科情未穩,大登科心遂了。桃夭,擬再睹春風貌。嬌燒,歎分飛異路拋。

玉如小姐,因康夢庚遭此不白之禍,心裏好生掛憶,情緒如麻。光陰易過,不覺已是二月中旬。隻聞東園間壁一所大宅子裏,忽然熱鬧,終日車馬填門,官員謁見,像個公館一般。小姐心裏疑懼,便叫老蒼頭出去問問,說是新任福建布政使帶有許多家眷,借這所空房暫住幾日,就起身的。

看官,你道那布政使是誰?原來便是貢鳴岐。但貢鳴岐做山東總憲,任尚未滿,為何就陛了福建布政?卻有個緣故。當初,山東總兵殳勇,隻因盤放重債,被貢鳴岐參壞,削職回籍,私恨未消。因他聲名剛直,尋不出些破綻,無因報複。誰知有個門房女婿,向在京裏做行人司,忽升了工科給事。方值吏部會推福建布政,遴選能才,工科因殳勇囑托,就動一本,說山東臬司貢風來,才品優長,合升福建布政。聖旨敕部選用。你道,殳勇銜恨貢鳴岐,便該使計壞他,為何反驟然升擢?原來又有個緣故。彼時倭寇起於閩中,大肆侵掠。八閩諸郡,朝夕危急,日有警報。於是朝議惶然,屢遣名將,時複敗績。是時,布政缺出,吏部挨俸推升。誰知應升的官兒,因此危亂之地,不借告病,定假乞休,俱不肯去。且自江而南,沿途鋒鏑,大是可虞。因料貢鳴岐是個書生,兼有家眷,驅馳險道,穩喪賊人之手。故此假公薦拔,實實暗中使計,貢鳴岐隻得奉命而南。到了蘇州,聞前途有變,不敢便進。時濟南通判錢仁之子錢魯,欲羈縻貢小姐姻事,聞貢玉聞兄妹俱往,也便束裝而回。那東園間壁這一所大宅,即錢魯舊業,因欣然就借與貢鳴岐,安頓家眷,以便私圖。豈不與殳勇之計,陽施恩義,陰包禍心者,同類而語耶。詩雲:

人麵皆反側,人心更不測。

外貌多聖賢,中藏勝蟊賊。

排擠乘人危,善以曲為直。

蕭朱終構釁,友道於斯絕。

一日,馮家老蒼頭,在園中灌地,隻聞得叩門,是個女人聲音叫喚買花。老兒連忙開了,卻見十四五歲一個小丫鬟,便問道:“姐姐那裏來的?”丫鬟道:“我便是間壁貢老爺府中的使女,我家小姐昨日在樓上,瞧見這園內有好花兒,故今早著我來你家,買幾朵去戴戴。”老兒道:“原來恁的,我這園內花卉盡多,既是貢老爺家,那裏要你東西,日逐摘些去戴便了。”丫頭道:“人家下本錢種著,豈有個白白摘去的理。”便在袖裏摸出一百個錢,送與老兒。老兒略遜遜,隻得受了。便替他摘滿一籃,叫他拿去。丫頭道:“小姐還叫我問聲,不知這是誰家宅子?小姐閑暇時節要過來走走,可使得嗎?”老兒道:“有甚使不得,總是這座園子,單單我家一位小姐住著。當初,老爺做過都督,今已去世。因家居巴蜀,不得回鄉,故賃這所園房住下。”丫頭道:“既如此,與我家小姐做個女朋友,豈不更妙。不知多大年紀,可曾許過人家嗎?”老兒道:“交新年已一十七歲,近日才許了一位新科舉人康相公。”丫頭道:“是那裏人?”老兒道:“聞說是浙江平陽縣人,在監裏中的。”丫頭道:“莫不叫做康伊再嗎?”老兒道:“正是了。”丫頭吃驚道:“奇事,奇事。”老兒忙問道:“姐姐卻為何驚駭?”丫頭道:“這康相公曾聘下我家小姐,後來不知聽了甚麼人的誹謗,竟不肯住在衙裏,如今果然做出話靶來了。”老兒因一時無心說出,嚇得目瞪口呆。如飛進內去,報與小姐。那丫頭也亂慌的出門去了。

兩下這一場驚駭,非同小可。幸喜貢鳴岐這兩日初到,事體忙雜,丫頭不及告稟,先與夫人說知。夫人卻平日聽了兒子說話,巴不得將女兒另許個人家,聞康夢庚別有所娶,倒也不十分著急。轉嚇得馮小姐惶懼無措,不勝氣苦道:“不想康生聘而再聘,狂蕩若此。那貢小姐何等門望,豈肯輕易幹休。我又一時失察,誤訂姻盟,如何是好?”侍兒道:“他耽擱小姐終身,少不得與他結煞。但恐貢家責備我們,卻倒當他不起。”小姐道:“我實坐無心,他們做官的,自然能諒。”說便這等說,終久擔著鬼胎,日夜惶恐。

誰想貢玉聞生性野劣,更兼相知了錢魯這樣一個頑皮後生,俱恃著父親勢焰,一發橫行無忌,終日放鷹逐犬,惹事生端。聞東園好景,要進去遊玩,因園門緊閉,便大呼小叫,亂罵要開。老蒼頭略一阻攔,他兩個便打將入去,把假山花木,盡皆踏倒,直到玩花亭後,軒子裏邊,還狂呼惡罵,出言粗穢。老蒼頭苦告道:“這裏是內眷人家,如此恐為不便,爺們存些規矩便好。”貢玉聞聽了這話,就劈嘴一拳,把老兒打倒在地,罵道:“你家什麼規矩,放你娘的狗屁,叫你認認我貢大爺的手段哩。”便與錢魯兩個,直打到後邊馮小姐的內室,還千毬萬毬的罵個不了。轉是那些眾家人,恐老家主責備,再三的勸了出來。貢玉聞還大罵道:“我今且去,到明日再來打一個下馬威。這老奴才少不得要送官哩。”就複身到亭子邊,把一應盆景花木,都撏得精光。可憐無數名花異卉,弄的粉香狼藉,枝葉飄零,其餘瓜蔬菜果,俱踐踏泥爛,圍牆門徑,盡皆爬倒。好個東園景致,變成一片荒場。方才叫一聲燥脾,帶領眾家人,出園去了。這場災厄,勝如兵燹。可憐老蒼頭,打得頭青眼腫,扒了半日,掙不起來。小姐聞知,痛哭倒地。丫頭道:“小姐氣惱,總是無益。況有康相公這段枝節,少不得有許多不清淨哩。”小姐道:“他們這樣行徑,這件事畢竟還來擺布我。”丫頭道:“便是。除非到那家躲一躲,等他們起身去了,便可沒事。”小姐道:“我們女兒家,魆地裏投奔到那家去?除非葛老爺或者可以依傍。隻隔府路遠,路上未免不便。”丫頭道:“事到如今,說不得了。小姐該收拾去,避過這難星才是。”小姐道:“如此荒亂世界,少年女子豈可出門。萬一有失,如何是好?”丫頭道:“我倒有個美計,隻不知小姐可從?”小姐道:“事勢已急,苟可權宜,有甚不從之理。”丫頭道:“小姐聰敏有智,不亞丈夫。除非小姐與我,都改扮男裝出去,庶幾穩便。”小姐想一想道:“此說倒也有理,人就盤問,竟說是老爺的公子便了。”就取出父親所遺巾服,穿戴起來。丫頭也都換了青衣小帽。大家一看,不覺笑道:“果然像個主仆,憑他好眼力,也看不出我們破綻。但恐靴子寬大,不便走路。”丫頭道:“靴尖裏用些軟綿塞滿了,便不空蕩。”當下收拾些細軟,疊了兩箱,雇個人挑著。小姐竟同諸婢女與老蒼頭,悄然從黑早出門,竟到山塘,買舟往毗陵進發,果無一人知覺。詩雲:

金釵隱隱覆烏紗,綠鬢拖雲較略差。

廣袖不遮蓮步小,女中真有丈夫家。

到了毗陵,舟抵東關,先著老兒到府前一問。恰好葛萬鐘今早送將軍往鎮江去了,還有兩日回來。小姐便吩咐搬起行李,且尋個客店寓下。是時天尚未午,在下處好不焦悶,便叫丫頭守了房戶,自己帶個女奴,往街上看看風景。走到個熱鬧去處,見一茶坊,甚是清雅。小姐正覺有些口渴,便進去吃壺茶兒。店家搬上果品,小姐正爾獨酌,隻見又有個吃茶的進來。小姐觀看那人,氣宇軒昂,精神雄赳,年紀隻好二十多歲,卻五綹長髯,豐頤隆隼,好個魁梧狀貌。走進店中,把小姐仔細一看,也便在對過一張桌子上坐定,口裏雖吃著茶,眼睛卻看著馮小姐。一會兒立起身來,與小姐拱手。

小姐也立起身,拱了一拱。那人連忙走出位來,鞠躬施禮。小姐見他恭敬,忙走近前,作了個揖。那人便問道:“先生何來?”小姐答道:“卑人從吳門到此。”那人道:“有何貴幹?”小姐道:“為訪一相知,偶爾不值,在此盤桓。”那人道:“我觀先生高情逸韻,迥絕時流,雖萍水相逢,同氣即為知己,何不並坐一席,大家談些時事何如?”馮小姐是將門才媛,說著時事,不覺耳熱,因答道:“忝在同道,何妨促膝。”便一桌坐下。那人斟送茶來,便問道:“先生貴姓大表?何方人氏?”小姐暗想:“我本是個女子,且莫說出真情。”隻含糊答道:“卑人成都人氏,姓馬名玉,先君曾拜總戎。今一身漂泊,貧不能歸,因而遊覽天涯,陶情山水,遣此歲月。”那人道:“原來是位公子,且是高士。實不相瞞,不佞亦叨武職,現今鎮守江淮。”小姐道:“原來老先生乃是貴客,失於恭敬,乞宥唐突。”那人道:“公子何言若此,請問芳庚幾何?有所娶否?”小姐道:“虛度一十七歲,尚爾無家。”

那人道:“公子家學淵源,必善謀略,何不屈高就仕,展布奇才,做些豪傑事業。”小姐道:“文經武緯,雖略曉源流,但無媒之徑,又有所不屑耳。”那人點點頭道:“公子自重若此,尤見英雄。但可恨,滿朝將相,不能進賢薦士,以致英雄俊傑,困老風塵,豈不可歎。”小姐道:“老先生戎務勞身,胡為迤逗於此?”那人道:“正欲就任,便道微行,以訪豪傑。”小姐道:“尊寓何處?當圖造謁。”那人道:“小舟在於河下,隻恐不敢屈尊,同至舟中一敘何如?”小姐道:“今晚尚有小事,明日定來拜訪。”那人道,“此刻便欲解維,會晤無日,豈忍遽別。”便一手握定,同步出門。叫家人還了茶錢。馮小姐此時,力辭不脫,好生懊悔。丫頭也橫眉豎眼,做手勢叫他莫去。無奈身不由主,那人緊緊攜至船頭,執意要他上船。小姐沒奈何,隻得跟進艙中。隻想一言而別,誰知這一去;有分教:來時有路,插翅難歸。未知那人是何物色,馮小姐此去做些甚麼局麵出來?且聽下回分解。

總評:

有人說康夢庚是沒福分人,得貢小姐之才美,偏偏強出頭來;馮玉如剛欲上手,忽然分散。得第而歸,遂不相值。又有人說康夢庚是有福分人,不因貢玉聞愚弄,何幸又得一位佳人;沒此虛驚,何因得中進士;歸而竟配合了馮氏,則貢家姻事,必然忒腔。有此一番顛倒,乃得雙雙到手。兩說俱不能定,質之作者,作者亦無以自解。

又評:

貢錢二子沒這一番吵鬧,馮氏安得而逃。馮氏不逃,則康夢庚之事,一說便完,有何意味。惟是逐層生發,出人意外。如桃花源中,目迷五色,愈入愈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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