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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東園賡雅調自許同心

南國有佳人再諧連理

詞曰:

望斷神州情一線,十年勞夢千山遍,已知春色在江南。詩可羨,人可羨,東園一似天台便。少客情鐘淑女怨,春心倩托詩相見。誰知好事定多磨,天也眩,人也眩,鬥奎光掩文章變。

右調《天仙子》

玉如小姐,聞父親被難,自想生平習武,頗得精義,今日不一展用,更待何時。便往獄中與父親說知,要代父立功,請釋前罪。馮我公力止道:“小小女兒家,不知兵家利害,妄欲出軍。萬一不濟,身命所關,豈可兒戲。”小姐道:“殺身事小,救父事大。難道坐視父親,遭此屈陷不成。”馮我公道:“雖是你一點孝念,隻恐徒為無益。況賊人善弄妖法,女子家如何可以取勝。”小姐道:“成敗雖有天數,但我與賊人,仇不共戴,何敢惜此微軀,任其驕悍。且盡人力而為之,未為不可。”便轉身回府,具情各憲。上台俱憐他孝心,盡皆允從,給與五千軍馬。小姐親赴教場點齊,明早出城討戰。坐馬提槍,雄風赳赳。沈昌國聞知,率領賊眾迎敵,正遇玉如小姐。見是一員女將,美若天孫,身子先酥了半截。隻一眼覷定,提著把刀,不忍便戰。被玉如小姐大罵道:“好大膽賊奴,王師聲討,尚不引領受誅,還敢拖延時日。”沈昌國笑道:“小小裙釵,有何本領,我不忍殺你,可速速投降了,封你做個壓寨夫人。”小姐大喝道:“賊囚,死在眼前,還敢胡說。”兩下刀槍並架,金鼓震天。三軍踴躍,殺聲騰沸。沈昌國隻目蕩心迷,依依戀戀。戰才數合,被玉如小姐覷個破綻,兜胸一槍,連鞍帶馬,橫翻在地。好個積年巨盜,一朝命斃裙釵。小姐正揮兵亂砍賊將,隻見後隊已到,淩知生一馬當先,撚槍直取。玉如小姐往來招架,又戰十餘合,怎當小姐陣法精通,淩知生力不能支,隻得又念動妖訣。一霎時,疾風暴雷,旗鼓毀折,灰沙四卷,途徑昏迷。玉如小姐剛欲轉身逃遁,隻見半空中有萬千石塊,如拳頭大小,劈頭劈腦打來。小姐滿身受傷,拚命而走,單騎逃回城中,那五千士卒,並無一個生還。督院將馮氏父女功罪,奏報朝廷。敕下兵部會議。兵部複本雲:馮雨田失機陷陣先經臣部會擬在案。今馮雨田嫡女玉如,熟諳兵法,能代父立功。渠魁授首。據該督題報前來,敕臣分別議處。該臣部查得:馮雨田嫡女玉如,忠孝兩全,立功汗馬。雖全軍覆沒,功在減等。然一袿裳而靖萑苻,原屬佳事。且馮雨田曆戰有功,忠心可憫,合邀天恩寬恤,準複原官,免其前罪可也。疏上,奉旨將馮雨田免罪,降原職三級,調任江南蘇州衛指揮使。

馮我公既得出獄,如死複生,一麵料理任內事務,一麵收拾往南到任。因對女兒說道:“我一生汗馬血戰多年,為朝廷竭盡心力,未嘗少有失事。今不幸遇此頑賊,用個妖術軍師,致我無端受譴。此去江南,路越數千,離家不啻萬裏。我年已老,死生聽之天數。隻你小小年紀,未曾許人,累你相依萬裏之外,間關道路,跋涉維艱,使我好生不忍。”玉如小姐道:“爹一身報國,今日罹此缺陷,兒雖女流幼稚,豈肯讓誌男兒作此嬌驕之態,情願死生相傍,或可立功異日,仍冀榮歸故鄉,方是孩兒誌願。”馮我公聽了,轉加讚美。父女計議停當,束裝秣馬,擇吉起程。上台重其忠義,仍給與火牌勘合,逢驛起夫,一路仍不冷落。到了蘇州,各役迎接上任。因是降官,不敢輕忽,依舊旌旗軒蓋,儀從森嚴,諸將肅然聽命。到任之後,馮我公一切勞苦,皆身先士卒。於是德洽軍心,無不歡呼感戴。有詩雲:

沙場百戰起瘡癜,海角天涯謫一官。

萬裏關山鄉思隔,僅餘清夢別長安。

逾年之後,馮我公鬱結成疾,醫藥不效。一日,喚女兒如玉吩咐道:“我因降調下僚,閑處內地,上不能報效朝廷,下無以銘勳身後,碌碌一生,虛此歲月。因而憂憤得病,自覺不起。但汝幼年弱女,並無伯叔兄弟,可以相依。且家鄉萬裏,關山阻隔。生不能歸,死不能訃。汝又姻事未諧,身無所托,不能早為諾聘,耽誤你身子,皆是我之過咎。然遲速亦自有命,汝亦不必怨恨。我若死後,可即將棺柩焚化,撿取骨殖,倘可攜歸埋葬,雖不能生還故鄉,也使我魂依桑梓,我願足矣。所蓄薄俸,尚可衣食數年。但汝女流,煢煢無倚,可遷居別業,節慎固守,也還不致凍餒。我的陰魂,諒無拘係,自然早晚護佑。倘人家求你親事,苟門戶相當,便該允諾,不可仍前揀擇,以致無歸。”說罷,淚如雨下,哽咽不能成語。玉如小姐見父親說出盡頭話來,猶如尖刀刺心,放聲大哭道:“爹爹寬懷保重,病尚可起。萬一憂煩增病,倘有三長兩短,棄我一身,千山萬水,如何下落。”馮我公道:“我豈忍割舍,隻恐大限臨頭,不能自主。汝但潔清持身,與父母爭一口氣兒。我便瞑目。汝巾幗丈夫,自不肖我囑咐。誠恐匪徒有侮,變出枝節,須善自保護,勿為旁人所訕。”俄頃,痰塊上擁,喉嚨閉塞,瞑然而逝。小姐肝腸俱裂,慟哭失聲。諸幕佐前來探問,見此光景,無不酸楚。一切衣衾棺柩喪事,馮小姐身為孝子,獨力支持,事事如禮,眾人無不稱讚。到三七之後,治喪舉殯,諸上司皆有厚恤,同僚部將皆各助喪致饋,都也不薄。小姐皆謝而不受。料理喪事完了,便托人租閶門外東園一所房屋門住下。小姐雖是女流,居喪守墓,哀毀骨立,一如男子無二。自此,謹守閨門,將諸男子仆婦,盡行分遣,止留二三女婢,並六十多歲一個老蒼頭,叫他種些園地,覷有機會。便圖回籍。正是:

春風遲畫閣,夜月護琴台。

留取同心結,燈前款款開。

話說康夢庚,在鎮江府,別過府尊,發舟而下,一路並不耽擱。到了蘇州,卻在山塘上,虎丘相近,叫做白公堤,尋了一個幽靜寓所,安頓行裝。正值深秋天氣,百花盛開,遊人往來不絕。康夢庚終日攜樽摯榼,恣意流連。見山濤七裏,畫樓雀舫,簫管蔽天,遊女如雲,萬花若綺。康夢庚歎道:“人說吳俗繁華,金閶富麗,果不虛傳。”便一意兒沉酣觴飲,寄興林泉,花市調箏,珠街秣馬,也不拜客。故此人隻認他是外方遊士,並不知是個新科孝廉。一連住了兩月,城裏城外,一應名山勝水,柳巷花街,品題殆遍。雖紅樓滿前,綠鬢盈目,並沒個可意人兒。不覺遊情頓懶,悶悶不樂。

一日,獨自個閑步出門,走過山塘,轉至郊外,看看田間風景。繞岸沿堤,千紆百折,穿出一條小街。見有重樓疊宇,曲水茂林,碧石嶙峋,丹楓絢熳。旁邊一帶石牆,裏頭花木蒙茸,另有一種幽雅之致。雖不比玉樓金穀,卻清清波波,頗似山林景象。康夢庚見景致不俗,甚可消遣,隻管流連瞻眺,久而不去。欲待走進一觀,卻無門徑可入,隻得彎彎曲曲沿溪旁柳,轉過石牆左側。康夢庚在門隙裏一瞧,見裏麵高棚短架,瓜蔬滿園,宛似武陵溪頭,隻少個漁郎問津,卻有個白須老兒。提著罐水漿,在那裏澆灌菜蔬,芟草鋤地。康夢庚便將扇子在門上輕輕彈了幾下,那老兒聽見有人敲門,便放下水罐,龍龍鐘鐘,步到門側邊,問一聲道:“是誰敲打門兒?”康夢庚道:“是要借這園子裏遊玩的。煩你開一開,”那老兒道:“這裏內眷人家,不是遊玩之地,不便開門,相公莫怪。”康夢庚道:“我因愛此園中景物幽雅,不過略看看兒,何必見拒。”老兒道:“我家規矩嚴肅,比不得等閑小戶,萬一裏頭責備,可不斷送我老兒的飯碗嗎。”康夢庚道:“不妨,我讀書人,非村夫肉漢,隻悄然觀玩一會,諒不至驚動內宅。”老兒道:“相公莫連累我淘氣。蘇州景致甚多,可往別處生發,不要在這裏纏我。”康夢庚見決不肯開,心下一想,卻故意說道:“你不開也罷,隻是我有句要緊話對你老人家說,可惜錯過了。”那老兒忙問道:“相公有甚麼話兒,可就對我說罷。”康夢庚道:“方才我打府前經過,聽見人說,北邊有許多兵馬下來,到福建去征倭寇的,要在蘇州紮屯,不知那個不幹好事的,在官府麵前報了你家園中內寬敞,要來借這所在養馬。因此,我聞得這話,料想隻在兩三日後,這些好景致,便成一片馬糞荒場,連人口還不知怎樣哩,故此我預先走來問問,欲要替你挽回。想是你家該有這場晦氣,竟閉門不納,我又何必相強。”說未了,轉身就走。那老兒聽見這話,嚇得魂不附體,慌忙開出門來,一步一跌趕上前,叫道:“相公不要氣惱,委是我老兒不識好人,快請轉來,全仗你回護些。”康夢庚佯不回顧,那老兒越發慌張,趕上去緊緊一把拖定,隻管哀求道:“老漢一時愚蠢,得罪了相公,再不要見怪,一定請轉去。”康夢庚暗暗好笑道:“老兒好些呆直,若不哄他,便求殺了也不肯開。”因說道:“你既要我轉去,隻是你要領我到園內好景致的所在,遊玩個快暢,便替你們周全此事。”老兒連連欣諾道:“若得相公如此用情,感激不淺,自然領相公遊玩個像意。”康夢庚遂回身,步入園來。老兒跟在後頭,還戰抖抖捏著兩把冷汗。康夢庚看那園中景物,委是繁衍。有闋《山坡羊》曲雲:

綠澄澄碧潯相映,錦重重落花鋪襯。看綠綠瓜蔬架懸,見深深曲榭朱樓近。花笑迎,幽禽相和鳴。籬根樹底,黃犬聲聲應。是修竹映廬,別開三徑。分明,西橋東水一泓。幽清,粉牆邊鶴一聲。

你道這園子是那一家?原來便是馮玉如小姐所賃的東園。這灌園老叟,即馮氏蒼頭。小姐因坐食宦貲,猶恐不贍,故著這老蒼頭,在園邊空地上,種些瓜果,賣與村販,覓些花利,稍助薪水。裏邊房子,雖不多數間,園中亭台花木,極是精雅。玉如小姐每每留題四壁,以待遊人屬和,暗伏個選配之意。誰知俗儒村學,略扭得成幾句,便自以為詩人,竟不辨小姐詩意是何旨趣,是何寄托,妄自賣弄才學。冀秋波之一盼,便濃塗亂抹,滿壁縱橫。小姐看見,又好笑,又好惱,遂叫人將詩句一概刷去,並將園門砌斷,從此不容一人混進。

這一日,康夢庚步入園來,見景物幽妍,十分可愛,因問那老兒道:“這座園子,實是誰家所構,卻有這般幽雅?”老兒道:“蘇城之外,有東西兩園,都有絕妙景致。此間便叫做東園。一向原有這些遊人往來,挾妓張筵,尋芳拾翠,終日玉人檀板,稚女清歌,四時不絕。相公,不見千家詩上有個‘東園載酒西園醉’嗎,隻因舊年將這一帶院子,賃與人家居住,故把園牆砌斷,隻留這兩扇小門,在此僻靜去處,杜絕了這些閑人往來,繁華境界,已蕭條大半了。”康夢庚道:“清雅些正好,何必尚此豔濃俗態。不知可還有甚出塵去處?並煩引我去走走。”老兒道:“有是還有,隻不敢領相公入去,恐內裏知道不便。”康夢庚道:“我還要替你用力,難道好所在,便值不得和我步步?”那老兒笑道:“幾何又唐突了相公,隻是那節事,畢竟要你照顧的呢。”康夢庚道:“這不消說得。”老兒道:“我同相公沿這一帶石牆走去,轉過曲水橋,有座玩花亭,亭之四圍,種植四時花卉,倒也可觀。”康夢庚道:“這等甚妙。”便同著那老兒,緩緩步至亭下。隻見那亭子有數間廣闊,回廊四圍,台沼空明,碧牖玲瓏,朱梁藻耀,以及茶鐺琴幾,無不點綴精妍。而畫篋詩筒,到處筆花相映。老兒向康夢庚指說道:“這亭子四時景物不凋,每逢春日,就有山茶、牡丹、碧桃、紅藥,燕子雙飛,鶯聲睆;夏則荷蕖蓬葉,沼沚鴛鴦,茉莉紛披,荼蔗掩映;至於秋景,則有海棠、金粟、雛菊、芙蓉,曲榭迎涼,高台邀月;到冬日,梨花賽雪,梅蕊含春,遠山盡列瓊瑤,近樹皆飛珠玉。所以我家小姐,極愛這亭子,常常到此閑遊,竟日不去,屢屢吟詩寄興,寫滿壁間。隻因往來遊玩的人,沒一個和得他來,故此盡情刷去,不留一字。”康夢庚頓足道:“閨人搦管傳心,琳琅四壁。且陽春和寡,足見仙才。隻可惜我無緣,來遲了些,不及見其一二,豈非恨事。”老兒道:“相公既會看詩,則後邊軒子裏,園牆之下,尚有一二首,未曾抹去,同到那邊看看,如何?”康夢庚道:“這等一發妙了。”便同走下亭子,轉到後軒。康夢庚看那軒子,栽花累石,更為清雅。抬頭見粉牆之上,果有數行細草,寫得龍蛇飛動。及觀其詩。乃是七言短句,題曰《春詞》二首。念其詩雲:

金鉤雙控燕來家,夾岸春風萬柳斜。

卻怪詩人操俗筆,誤將香豔詠名花。

又:

碧管紅牙金縷詞,斷腸春色燕飛時。

莫言此曲深幽怨,說與東風那得知。

成都馮玉如漫草

康夢庚看完,大讚道:“此詩含情寫怨,優柔不迫,真三百篇之精蘊。如此才女,今日方得一遇。”因問老兒道:“此詩既是你家小姐所作,不知小姐何等物色,乃有此仙才,幸為我說個詳細。”老兒道:“相公你問他怎的?快些出去罷,恐小姐得知,累我淘氣哩。”康夢庚道:“我因見小姐詩才俊妙,所以相問,何必見拒。”老兒道:“有個緣故。我家小姐,性子高尚,雖有才美,卻不許傳揚與外人知道,誠恐愚夫俗子,胡猜妄說,村巷喧傳,芳名有愧。故此,內外嚴密,聲息不通。今日領相公進來遊玩,已是大犯規約,豈敢再將小姐根底,輕易傳揚。”康夢庚笑道:“我雖不才,幸不比愚夫俗子。若不與我說知,我便到明日也不出去,倒在這軒子裏,坐兩日再處。”那老兒沒法,隻得轉口道:“相公要我說也不妨,隻是我下人粗蠢,說不盡小姐這些深意,相公自己領會便了。”康夢庚見他肯說,便在袖裏,摸出個小紙封來,遞與他道:“我方才偶爾散步,聊帶些杖頭,轉送你買杯茶吃。”老兒接了,喜從天降。便道:“怎也敢領相公賞賜。相公請在這石凳上坐了,待我細說。我家主姓馮,是成都府人,在山西潞安府做過都督。隻因王屋山有起大盜,用個妖術軍師,致我家老爺失機拿問。這位小姐,代父立功,殺了大盜沈昌國,老爺方得開釋,降補蘇州衛指揮使。”康夢庚大驚道:“小姐閨秀,怎會出陣,又能誅戮渠魁,隻怕未必有此事。”老兒道:“小人怎會說謊。我家老爺並無子息,止有這位小姐,年才十六歲。幼習兵法,善用權謀,其行師演陣,雖古名將,不能有此。至於詞賦精工,書法穎異,真不減慧業文人。他如容貌,端莊豔雅,玉不能比其溫潤,花不足擬其麗娟。若針黹女紅,棋琴書畫,則又不學而能,般般兼絕。老爺去世,治喪舉殯,小姐獨力支持。奈歸程迢迢,途路艱難,暫賃此東園住下。自幼至今,雖求親者不離其戶,小姐直要人才配得過的,才肯應允。相公,你道世上還有這樣一個全才嗎?若尋常俊秀,世俗文人,小姐又不屑相配。所以十數年來,選擇過千千萬萬,再沒一人中意,豈非天靳良緣,人才難得。”康夢庚聽了道:“依你這等說來,那馮小姐是個人間第一、世上無雙的了。我正為求那第一等才貌,故費了多少心機。今小姐又若有心而待,彼此情深,豈非同調?怎生與我在小姐麵前通個信兒,可以見得一見嗎?”老兒道:“相公說混話,我家小姐何等古怪。輕易說個見麵。就是我這老兒,不過外邊使用的人,怎麼敢與小姐說得這事。”康夢庚道:“你既不敢相引,又無婢仆可以傳心,終不然眼睜睜錯過不成。”因複想一想道:“除非待我將壁間的詩,和他兩首,等小姐看見,或有好意,亦不可知。”老兒道:“這使不得。今日相公此來,隻好瞞過小姐。若反在壁上和詩,倘小姐發惱,教我如何擔當得起。”康夢庚道:“不妨,若小姐見詩發怒,你隻推出外不知。倘有見憐之意,你便將我方才的意思直說,有些機會,可就到白公堤下處來尋我,重重謝你,斷不失信。”那老兒聽說相謝,便不推阻,反往亭子裏取出筆硯。康夢庚拈起筆來,依韻和了二首。便對老兒道:“如今我且別去,此事萬望留神。”老兒道:“何消相公囑咐。”送康夢庚出了園門,仍舊掩著,自去灌園不題。

卻說玉如小姐,為婚姻一事,未能愜意,情緒不佳,四五日不到亭子裏遊玩。偶然一日,天氣晴朗,隨著兩個侍兒,到園中遣興。步到軒子邊,舉眼見粉牆之上,又添了兩首新詩。大驚道:“此地有何閑人到來,則敢在壁上塗抹。”及細看,其字法精工,自非常人手筆。因讀其詩雲:

桃花名園第幾家?香風拂水一枝斜。

鶯聲寂嚦無人見,唯有空亭對落花。

又:

盡將幽愫製新詞,人在天涯墜淚時。

休恨東風情不到,春心今始倩予知。

平陽康伊再和正

小姐看完,驚訝道:“我聞新科舉人,有個康伊再,是浙江平陽籍貫,莫非就是他嗎?觀其詩才俊逸,韻致清新,雖未見其人,論其豐調,自是個風流才子。若得此種文人,相與作配,則唱和閨幃,豈非人生樂事。但不知他果否有心?看其詩意倦倦,流連愾慕,大得風人遺旨,自是個情種。”心裏十分愛慕,隻管把壁上的詩,潛心玩味,不忍移目。丫頭道:“小姐既愛此詩,料做詩的那人,飛不進來,隻問管園的蒼頭,定然曉得。”小姐道:“也說得有理。”就令丫頭到園地裏去叫那老兒。老兒聽見小姐喚他,明知此事發了,便跟著丫頭,走到小姐麵前。小姐問道:“這兩日,你領何人到我園中,敢在壁上題詩?可實對我說。”那老兒見小姐的語氣和平,心頭先寬了大半,便乘機直說道:“小姐動問,小人不敢不說。數日前,小人正在園地裏澆灌,不知那裏來個書生,見園內好景,特特叩門。被我再三阻住,他便說有甚兵丁要借這裏養馬,容他遊玩,便肯庇護,我因故不得已開了,讓他進來。”小姐笑道:“此是哄你,如何便信。隻那生怎樣人物?見我此詩可對你說些甚麼?”老兒道:“說話雖有,小人怎敢在小姐麵前混講。”小姐道:“我不罪你,不妨便說。”老兒道:“小姐既不見責,我便細說與小姐聽。那書生年紀隻十五六歲,風流倜儻,一表非凡。見了小姐牆邊詩句,著實稱揚。就問起小姐根底,小人遵小姐約束,不敢說出。因再三纏逼不過,隻得將老爺家世,並小姐的人才,約略說了幾句。他便說,我正為要求第一等才貌佳人,故拋棄科名,奔馳四海,遂欲一見小姐之麵。被小人搶白了幾句,他沒奈何,隻得討筆硯在牆上做這兩首詩,通個情意與小姐知道。不知小姐看他的詩,可也做得好嗎?”小姐道:“此詩果然絕妙。”老兒道:“他臨去時,又對我說,若小姐有見憐之意,可到白公堤寓處報我一聲。如今不知可該令小人去尋他嗎?”小姐道:“尋他雖也使得,但恐外議不雅。況婚媾,人之大倫,原無自家擇配之理,必明明正正,方合經常。若私相訂約,苟且聯歡,則是涉及於私,便非婚禮之正。但我無意遴求,他又何從覓便?若兩相錯過,又非真實愛才,未免使他竊笑。如何是好?”因想道:“毗陵郡貳葛萬鐘,是孝廉出身,最有文思。當初老爺在山西做官時節,他才是衛裏經曆,在老爺幕下做過屬員。今升在鄰郡,彼此往還,竟如親戚無二。老爺臨死時節,原欲將我托孤與他,因他公務來遲,不及見麵,未成其誌。昨聞他有公幹到蘇,停泊閶關,先著人來問我,今不免就煩他主持此事,在這東園起一文社,傳請那些求婚子弟,入社會文,以觀優劣。料康生必來赴社,一見其儀容才品,果然超卓,便可允他親事。”兩個侍兒,齊聲說道:“此言極為穩當,雖有擇配之名,便非小姐自主,且以文品之高下,定婚姻之去取,也省得那些豪華子弟,貪癡妄想。”小姐道:“還有一說,況康生未曾見我之麵,若造次聯姻,倘兩非其願,豈不悔之無及。今此舉睹麵相親,當場構筆,使他親眼見過,才非強合。”那老兒便接口道:“小姐主意雖好,但恐蘇城子弟有才者正複不少,萬一別人的文字勝過康相公,卻如何是好?”小姐道:“我今擇配,原欲取其才勝者,豈獨注意康生。況婚禮慎重,苟有偏私,便涉曖昧,豈為正禮。”兩侍兒俱點頭道:“小姐高見,自是不同。”

次日,修書一封,投到葛萬鐘舟次。葛萬鐘拆開看了,已知隱情。因曾受故人之托,無異己女,擇婚之事,義不容辭,便欣然應允。擇定十月十五,在東園大開文社,招延俊秀。預先出了告示,並刻成會文小引,遍處傳送。

到了是日,縉紳子弟,俱紛紛赴社。隻因這番擇配,有分教:好事將成而不成,文章因禍而得福。未知東園之社畢竟誰人的文才中小姐之目?且聽下回分解。

總評:

康夢庚舍貢小姐而娶馮氏,固非。然不因乃舅之計,則康生原非逾禮之人,並未暇往蘇州尋此枝節,反是貢玉聞激而使然。康夢庚固不能免停妻再娶之條,貢玉聞亦烏得辭誘人犯法之罪。兩人俱該流他三千裏。

又評:

康夢庚以假話恐嚇管園老兒,遂得婚姻之巧。然此言亦未必荒唐,少不得果有個自北而來往福建靖倭寇的,到這園中騷擾,反若有先見之明。預伏下這段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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