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袁焜從北京回到矽穀的家,一見到艾珊,立即神秘地把行李箱遞了過去。艾珊接過行李箱,驚訝地問:“什麼東西呀,這麼重?”打開後,發現裏麵裝滿中國近年拍攝的影視劇DVD,還有新出版的中文書,興奮得幾乎跳起來。她一一翻閱,嘴裏不停地嚷道:“太好了!這下我可以和朋友們交換著看了。現在國內的東西做得好精致!”
“我一進西單圖書大廈就開始瘋狂采購!你真該回去看看,國內變化太大了。我敢打賭,你去中關村肯定迷路!”袁焜興奮地說,“北京到處都是世界各地遊客,他們想看看今天的中國,可你,無動於衷。”
她聽出了他語氣中的抱怨。她不是無動於衷,不過不像他那麼容易熱血沸騰:“我哪兒有空呢?上不完的課,搞不完的調查研究,寫不完的論文……”
“都是借口罷了。”他在客廳裏踱來踱去,“中國人變得有熱情,活得有奔頭。我們這裏太安靜、太空蕩了!像一潭死水。”
她搖了搖頭。以前想要大客廳的是他,現在嫌這兒太空蕩的也是他。他注定了永遠不知滿足。
中關村之行,打破了袁焜隱居海外桃源的悠閑心境,他開始變得焦躁鬱悶。他接受了嶽東的建議:學打高爾夫球,因為高爾夫能讓人心境平和。他認真地填好“富豪高爾夫俱樂部”的入會申請,寄了出去。
一個多月過去了,入會申請如泥牛入海。他終於等得不耐煩,決定去查詢。他從公司走出來,伸手攔住一輛出租車,打開車門坐了進去。司機是一位年長的白人,長一個形狀淩厲的鼻子。他從後視鏡冷漠地看了袁焜一眼,問:“去中國城嗎?”袁焜一時語噎。難道中國人沒有其他活動場所嗎?司機又問,“說話呀,到底去哪兒?”袁焜終於說:“富豪高爾夫俱樂部!”司機懷疑地皺起眉頭,“你肯定嗎?”袁焜幾乎咬著牙回答:“絕對肯定!”
袁焜在高爾夫俱樂部門前下了車,走進了經理辦公室,一位金發的女秘書接待了他。他自報家門,詢問自己申請的結果。女秘書在電腦鍵盤上敲了一陣兒,隨後說:“很抱歉,我們不能批準你的申請。富豪俱樂部隻吸收富豪,你的經濟實力似乎沒達到我們的要求。”他有備而來,從文件包裏拿出財產證明。女秘書看了看說,“數目倒是達到要求了,但僅有財產是不夠的。”“這話應該讓有財產的人說。”他不客氣地回敬。女秘書白了他一眼,要複印他的證件。他拿出自己的駕照遞給她,不料她突然聲色俱厲:“駕照怎麼可以?我要看綠卡!誰知道你是不是非法移民?”
幾經周折,袁焜終於拿到了這家高爾夫俱樂部的會員證——一張進入主流社會的通行證。
星期六那天,他興奮地去參加俱樂部的早餐會。因為沒有熟人,隻能在熱烈交談的商界要人中落寞地走來走去。終於,一位身材高大的白人走近他,問:“你是新來的嗎?”
袁焜回答:“上個星期剛加入。我叫焜。”
那人自我介紹:“我叫斯蒂文。你是日本人吧?”
袁焜的臉色立即變得沉鬱:“我是中國人!”
斯蒂文似乎有些尷尬。這時他看到袁焜手上的婚戒,立即換了一個話題:“我聽說中國人的婚姻都是包辦的,必須等到結婚那天才能看到太太的麵孔,和她上床。那真是世間最不可思議的事情!”
袁焜無奈地搖頭:“那是半個世紀前的事了。”
斯蒂文似乎執意要揭開自己心中對中國的疑團:“我還有一個問題,一直不太理解。中國人口眾多,動不動就搞人海戰術,為什麼在科技上那麼平庸?中國的曆史很長啊,說來說去就是一個指南針、一個造紙術。”
“中國已經覺醒了,你得看到變化!這裏的媒體不喜歡宣傳中國的變化。”袁焜淡然地回答。
斯蒂文聳聳肩膀:“隨你怎麼說。不多聊了,我得去找朋友了。”
袁焜興趣索然,離開了俱樂部,直接來到艾珊的辦公室,一臉沉鬱,向她抱怨美國人對中國的偏見。艾珊想,也許他過於多愁善感了。高爾夫俱樂部是全新環境。每到一個新環境,總要適應一段時間,融入主流可不像吃漢堡包那麼容易。
他沉吟片刻,說:“我現在特別想做一件事兒:回中關村創業!”
“你剛才在早餐會上喝酒了嗎?暈頭了吧?”她大惑不解,“咱們在美國有房產、汽車、股票,瞎折騰什麼呢?你不擅長挖門路,拉關係,怎麼能適應國內的環境呢?”
“我隻喝了一杯咖啡,腦子比平常還要清醒。中關村機會多,看準了就得把握!我在那兒長大,怎麼會不適應?我們在美國永遠都是邊緣人!”
“我們的後代會融入主流,我們要為他們鋪路啊。”艾珊說。
他對周圍環境看得越來越清楚了。無論怎樣,他們子孫的黃皮膚是無法更改的事實。他試圖換一個角度說服艾珊:“我爸身體不好,我要回去盡一點孝心。”
“你爸幹嗎不到美國來?我們可以騰出一層樓給他住。他可以種種花兒,到處轉轉。”
“不是每一個人都像你這麼喜歡美國。”
“你敢說不喜歡嗎?你以前窮困潦倒都不肯離開美國!”她話鋒尖銳。
他不由得提高了嗓門:“我那時的目標是讀學位,所以我不會走。現在不一樣了。去,還是留,都有理由。”
艾珊沉默了,不想再爭論下去。這“去”與“留”兩個字,讓多少夫妻各奔東西。她恐懼選擇,更恐懼分離。
2
艾珊和袁焜冷戰了好幾天,終於首先打破沉默,建議兩人一起到納帕山穀參觀酒鄉。她剛到美國時,跟同學一起去過。這一次她想給袁焜當導遊,讓他散散心,更重要的是,讓他更多地了解美國。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袁焜駕著敞篷汽車,艾珊坐在他身旁。沒有高速公路的喧囂,也沒有摩天大樓的壓抑,兩人瀏覽路兩旁葡萄園的風光,仿佛置身於歐洲景色旖旎的鄉間。袁焜有些慚愧,住在加州好幾年了,竟還沒看過納帕酒鄉。進入酒鄉,他們在一家葡萄園門口停了車,走進品酒屋。裏麵早擠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
酒屋主人是一位舉止得體的歐洲後裔,五十幾歲年紀,熱情地歡迎每個人。他打開一瓶桃紅葡萄酒,空氣中立即飄散出醇香:“這是今年的‘白仙芬黛’,請各位品嘗。每一位走進我的酒屋的人都是貴客!”遊客們鼓起掌來。
酒屋主人給袁焜夫婦斟上酒。袁焜嘗了一口說:“味道好極了!這樣的酒,隻有在這樣的仙境裏才嘗得到。”
酒屋主人問:“從車牌上看,兩位住得離這兒不遠吧?你們是中國人,對不對?”
袁焜讚歎:“眼光這麼厲害!”
酒屋主人滿麵微笑:“每年來納帕酒鄉旅遊的人有500萬,我見到的中國人太多了。其實,你們中國的酒文化曆史也很悠久。”
艾珊遺憾地說:“可我們在美國沒有納帕酒鄉。”
她和袁焜端著酒杯走出酒屋,眺望坡上的葡萄園。一串串紫色的葡萄在陽光下晶瑩剔透,美麗耀眼。她趁機講起了納帕酒鄉的起源。歐洲移民在19世紀50年代到美國後,白手起家,吃盡無數苦頭,最終把納帕山穀建成了世界上著名的酒鄉,使幾輩人的美國夢變成了現實。移民要像葡萄樹一樣,為了生長,拚命地向下紮根。而中國移民和當年的歐洲移民沒什麼兩樣,都要在美國頑強地把根紮下來。她和袁焜有知識、有能力,一定能在美國建起自己的“納帕酒鄉”。袁焜認真地看了她一眼,明白了她帶自己參觀的用意,但並不多說什麼。他的沉默讓艾珊擔憂,甚至恐懼。他顯然在醞釀一個計劃,這個計劃可能改變他們的全部生活。
不久,袁焜果然開始了計劃的第一個步驟。他在辦公室裏和嶽東開誠布公地談了自己的想法,把矽穀芯光電子公司交給嶽東管理,自己辦一個新公司。嶽東聽了,皺起了眉頭,好不容易盼到袁焜從中國回來了,指望能休幾天假呢。
袁焜半開玩笑地說:“你去就是了,比爾·蓋茨也要休假的。”
嶽東問:“你想把新公司建在哪個州?”
“北京中關村。”
嶽東吃驚地瞪大眼睛:“跟我開玩笑是不是?為什麼偏偏選中關村?”
袁焜從沙發上站起來,在辦公室裏踱來踱去,“在那裏成功的把握最大。中國的科技不發達,需要像我這樣的人。再說我和同胞有心靈感應,在美國找不到做主人翁的感覺,留在這兒,最多不過是為矽穀錦上添花而已。”
“唉,隻有大陸人才計較這些。”嶽東誇張地歎口氣。
袁焜一笑:“又嘲笑我們大陸人固執、保守,是不是?”
嶽東連忙擺擺手:“不敢,我可不想引起新一輪論戰。”他知道男人骨子裏都有點兒英雄主義,渴望探險和創業,可是創業,要選擇最適合自己施展拳腳的天地。中關村,適合袁焜嗎?
袁焜的第二步計劃是說服艾珊。既然她帶他去看了納帕酒鄉,他要投桃報李,帶她去“美國河”邊看風景。
他們到達時,河邊早已站滿了人。遠遠望去,成群的紅彤彤的鮭魚在激流中力爭上遊,濺起層層浪花。許多鮭魚遍體鱗傷,血水染紅了河流。河岸上魚屍遍地,觸目驚心。
袁焜問:“鮭魚,就像我們這些人,走四方,路迢迢,水長長,可為什麼鮭魚到了產卵期一定要逆流而上,返回老家呢?”
艾珊聳聳肩:“科學家都解釋不了這個問題。”
“這就是回流情結!因為他鄉永遠變不成故鄉,魚也通人性啊,”他動情地說,“鮭魚要遊3000多英裏才能回到故鄉,要有多大的勇氣呀!”
他又拉著艾珊穿過人群,走近一座宏偉的水壩。魚梯一階接一階由下往上延伸,每兩梯之間都有一段緩衝水道。源源不斷的激流傾瀉而下,水道裏的鮭魚不時地將頭伸出水麵換氣,然後突然躍起,像鯉魚跳龍門,躍上魚梯,接著一梯一梯向上攀越,堅持不懈。袁焜感歎:“太壯觀了!修大壩的人很有善心,修了階梯。不然鮭魚的回鄉路就被斷掉了。這魚梯是通向天堂的階梯啊。”
這時,一條鮭魚撞到大壩被彈到岸上,落到了他們的腳邊,撲騰幾下,斷了氣。艾珊難過起來:“可憐的鮭魚,碰了壁,出師未捷身先死。”袁焜的情緒激動起來:“可它死得壯烈!你看它的眼睛睜得圓圓的,無怨無悔。我們做人,又有幾個能做到無怨無悔呢?”他注視著腳下的鮭魚,眼裏突然湧滿了淚。連魚都要拚死回流。人們說海外華人是水中蘭,沒有自己的土壤,可他不想做水中蘭,而要做水中的鮭魚,逆流回鄉!
艾珊直覺到袁焜的主意已定,恐怕難以說服他,但他真的不顧夫妻之情,不向往婚姻結晶嗎?“焜,我馬上30歲了,我們也該要小孩了。可你要是回了中關村,我們兩地分居,怎麼能懷上孩子呢?”
他懇切地問:“再等一年好不好?”
她開始賭氣:“那我和你一起回去好了,把車和房子都賣了。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不,”袁焜擺擺手,“我先回去探探路,萬一做不成,不是拖累了你?再說,我也得有條退路。”
“想得還挺周到。”艾珊鬆了一口氣。自從兩人結婚以來,還從沒分離過兩星期以上。她對即將來臨的獨居生活充滿了恐懼:“你這一去,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他安慰道:“我買的是雙程機票,隨時可以回來。”她苦澀地一笑。她難道還不了解他嗎?一旦投入到事業中就不懂得休息,常忘記回家。
臨回國前,袁焜去向羅伯特告別。羅伯特有些驚訝:“真的嗎?你厭倦了矽穀?”
袁焜想去北京中關村做點有創造性的事兒,研發芯片。在中關村,他能找到需要的人才,而且勞動力的成本遠遠低於矽穀。300多美元月薪就可以雇到一個大學畢業生。這麼低廉的月薪令羅伯特張口結舌。“我倒讚賞你的選擇。”羅伯特說,“世上所有追求夢想的人都應該得到支持。追求獨特夢想的人常是孤獨的,但你得堅持。請代我向曹老問好!”
袁焜微微一笑,意味深長地說:“希望有一天,能在北京見到你!”
在機場送走袁焜後,艾珊悶悶不樂地來到學校的辦公室。她的同事,40多歲的卡特端著咖啡杯走進來。卡特是教育學院的著名教授,艾珊上學時就讀過他的著作,還經常引用他的觀點呢。她留校後主攻亞裔移民子女教育,而卡特側重西班牙裔子女教育,兩人經常一起討論學術問題。卡特見她愁雲滿麵,詫異地問:“珊,今天怎麼不太開心?”她低聲應道,“我先生回中國創業去了。”卡特有些驚訝,“我一直把你們看成實現了美國夢的青年典範,以為你們會一直在這裏生活下去。”
美國夢究竟是什麼?艾珊想,像袁焜這樣的人,總不停地打碎舊夢,營造新理想。不安分是一把雙刃劍,使他可能披荊斬棘,也可能傷及他自己。
3
中關村留學生創業園的辦公室隻有六七套簡單的辦公桌椅,裝飾樸實無華,但宋總的熱情,卻讓袁焜立即有了回家的感覺。宋總複印了他的護照和畢業證,還幫他在電腦上填了幾張表格,隨後打印出一份文件遞給他:“你的北京芯光電子公司成為‘中關村快辦008號’,現在正式進入創業園了!你在一星期之內就可以拿到營業執照。”
袁焜驚訝地叫道:“那麼快?你花了不少時間協調政府部門吧?沒想到在中關村當老板這麼容易!”他對中關村又有了新印象。
宋總微微一笑:“當個成功的老板可不容易。創業園就像個大篩子,大顆的石子兒才會留下來呀。”
袁焜拿到營業執照後,就在創業園租下了半層樓,還定製了精美的招牌。他在公司掛牌時,看到清潔工丁柱正大汗淋漓地拖地,就叫他過來幫忙。丁柱是個“北漂兒”,二十幾歲,穿著樸素。他立刻放下拖把跑過來,讚歎道:“袁總租這麼大的辦公室,有魄力!”“沒有金窩哪兒引得來金鳳凰呢?”袁焜說。他決定以美國矽穀的創業方式運作公司。既然學習了西方的管理方式,就要學以致用。
公司掛牌了,他需要找一些市裏對軟件產業和集成電路產業的政策資料,就來到了北京市政府。他走進電梯,一位年輕女子抱著一遝文件已站在裏麵了。她眉清目秀,梳著馬尾辮,充滿青春朝氣。他問:“請問稅務部是在七樓嗎?”那女子回答:“是,你跟我走好啦。”他習慣地說了一句英語:“Thank you!(謝謝!)”她莞爾一笑:“發音還不錯。”
電梯停下,他隨她走進稅務部,才知道她是這兒的工作人員,就說明了自己的來意。她抱歉地搖搖頭。他接著谘詢海歸公司的稅務優惠政策,她仍然搖頭,有關政策還沒出台。這是他海歸創業遇到了第一重困難,政府對海歸企業還沒有創造出“軟環境”。他無奈了:“那就給我普通企業的稅收資料吧。”她從文件櫃裏取出幾頁資料,遞給他。“就這麼幾頁?”他驚訝地問,“要知道美國的稅收資料是一本書!”
“總比沒有要好吧?”她說,“我也急呀,整天都有人來要這要那,你以為我適應這種慢節奏嗎?”
“你在這兒工作,大概是學會計出身吧?”他問。
她微微一笑:“從小就數學好。”
“我正想招一名會計,如果你有興趣,什麼時候過來聊聊?”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張名片遞給她。
她看著名片念道:“袁焜,這名字挺特別。我叫歐陽雪兒,你的名字帶個火字旁,恐怕我們雪火不相容。”
他笑起來:“你是挑工作呢還是測八字?我要開發的產品是芯片,就是裝在手機、數碼相機裏的那種。目前在全中國還沒有哪一家公司能開發出來,我要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雪兒的眼神閃亮了,跳動微妙的崇拜光芒,不過還佯裝嚴肅地說:“你以為隨便就可以把我挖走?我得認真考慮。”
“好好,歐陽小姐,”他模仿她的聲調,“您認真考慮。”
一個星期之後,袁焜接到雪兒的電話,說要應征,他立即和她約了個時間。
雪兒準時到達,穿一身藏藍色的西裝,形象既職業又清純。她在回答了袁焜的一係列問題後,問:“袁總,你看我符合你們公司的要求嗎?”
“其實麵試都是雙向的,我要考查你的能力,你也要估計我的實力。你看跟我創業有沒有前途?”
雪兒微笑:“我想我已經得出結論了。”
他問:“起薪3000,獎金另加。你什麼時候能來上班?”
“兩個星期後。”雪兒說,“另外,公司剛起步,要節約開支。你先不要雇前台接待了,我一個人就能搞定。”
他笑著說:“看來今天是我的幸運日,找到一個蘿卜,填了兩個坑。”
“你把我比喻成蘿卜?”雪兒佯怒。
袁焜笑著擺擺手:“好啦,算我用詞不當。”
就這樣,雪兒走馬上任了。上班的第一天,她到袁焜的辦公室送報表,看到擺在他辦公桌上的一張女子的照片,好奇地問:“這是你太太嗎?很美麗。”
袁焜點點頭:“她叫艾珊。”
雪兒問:“她在北京嗎?”
袁焜搖搖頭:“她在美國大學當老師,工作走不開。她很優秀,有自己的事業。”
“如果愛一個人,難道不要隨他到天涯海角嗎?”雪兒天真地問。
雪兒離開後,袁焜打開電子郵箱,看到艾珊寄來的一封電子郵件:“焜,你走了以後,我們的家顯得更大、更空曠了。草地綠得那麼純粹卻那麼單調。思念是拴在心頭的纜繩,隻要輕輕一牽,心就會疼痛。沒有你在身邊,家就不成個家了……”有愛人的地方才有家。袁焜想,可他有權利要求艾珊放棄她在矽穀的生活嗎?他回複道:“纜繩的另一頭拴在我的心上。我是為了理想選擇與你天各一方。我想念我們的家,但不得不一次次壓抑自己的思念……”
袁焜繼續招兵買馬,還請到了專做銷售的老張當市場部經理。他慢慢地和雇員們熟絡了起來,懂得要建立一個團隊,就必須靠近、幫助同事。有一天,他看到丁柱坐在走廊盡頭的角落裏,吃著極其簡單的盒飯,便問:“丁柱,沒有飲料嗎?”丁柱指了指身邊的茶杯:“有茶水。”過後他問雪兒丁柱為什麼這麼節省,才知道丁柱有個雙胞胎的哥哥在“國大”讀書,去年丁柱來京送哥哥上學,就留下來打工幫他掙學費。袁焜後來把丁柱叫到辦公室,說:“你今天下午就去駕駛學校報個名,學開車。以後你就給我開車,工資漲一倍。”丁柱有些猶豫:“我行嗎?”他鼓勵道:“你行!學費公司出。明天就讓雪兒幫你辦一下。”丁柱聽了,十分感激。
袁焜麵試了穿著時尚、聰明伶俐的林樹。林樹三年前從工大本科畢業,在仁科公司做過軟件開發,躊躇滿誌:“這些天好幾家獵頭公司都打電話給我,我不愁找不到工作,但我想在新公司工作,這樣過幾年我就是元老了。大家都說海歸公司能火起來。”袁焜問他的薪水要求。他要價年薪5萬。袁焜爽快地答應了。
當天晚上袁焜和芯光員工在“新島咖啡”聚會,把林樹也叫了去。雪兒最後一個到場,見到林樹,大吃一驚。林樹立即親昵地叫她的名字,還向眾人介紹雪兒是他的女朋友。雪兒落座,有些厭煩地說:“請你把定語加上,從前的女朋友。你怎麼也來了?有這麼巧的事兒?”
林樹討好地一笑:“我聽說你跳槽到芯光,所以就追來了。夠感天動地吧?”
雪兒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我沒那麼容易被感動。”
林樹誇張地歎了一口氣,說:“現在的女孩子,你把她們當成公主格格,她嫌你奴顏婢膝;你讓她做獨立女性,她又罵你冷血動物。唉,做男人好難。”
張經理打趣道:“那你下輩子做女人吧。”
林樹說:“要做就做大熊貓,有吃有喝當國寶。”
眾人笑起來。服務員走過來請雪兒點菜。雪兒嘟起嘴:“我哪兒還有胃口?”林樹可憐兮兮地懇求:“大家現在是同事了,互相包容一點,你不至於和我不共戴天吧?”
雪兒並不客氣:“但我想把見你的次數減少到零!”
4
中關村是大世界、小舞台,消息傳播得飛快。沒過幾天,還未等袁焜邀請,曹鐘望教授就來到芯光公司看望他。
曹老沒料到,袁焜在短短幾星期內就把創業的攤子鋪開了。袁焜見到了曹老,就像見到了親人,忍不住訴起苦來。他陷入的最大困難是人才難尋。新雇的軟件工程師林樹會編一些簡單的程序,但居然不會安裝電腦。他到人才交流中心尋找軟件設計和芯片設計工程師,得到的答複是人才奇缺。他建議創立一個人才庫,收集簡曆,一旦用人單位有需要,就通過電子郵件把合適的簡曆發給他們,還可以收費。但是工作人員忙於接待寄存檔案的人,連電子郵件是什麼東西還不清楚。他以前聽說國內互聯網不發達,還以為是謠傳,現在終於相信了。國內硬件的價格過於昂貴,一台電腦要兩萬多塊,還是組裝的,比美國貴多了,質量也不能保證。說到產品定位問題,他計劃先以芯光網絡安全軟件為先行產品主打市場。網絡技術是戰略技術,網絡一普及,網絡的安全就影響國家、企業,還有個人。如果這個軟件能贏利,公司就能投放足夠的資金給研發部,專攻芯片。
“好!”曹老讚同,“對我來說,把你吸引回來隻是第一步,下一步還要挖掘你的潛力,使你開發出一流產品。”他歎口氣,“中國沒有自己的芯片,完全受外國控製。應該早點兒結束這種‘無芯’狀態。這樣的日子揪心啊。你要放遠眼光,既要把握國際市場,又要利用中國市場。”袁焜立即說:“曹老,靠我的眼光還不夠呀,我想請您做顧問。”曹老拍拍他的肩膀:“那我們師生就聯手一回?”兩人會心地笑起來。
袁焜還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趙達川。達川衣著光鮮、躊躇滿誌地走進他的辦公室,說:“師弟,聽說你回來了。你事先說一聲,我也好到機場接你。”袁焜淡淡地回應:“不想興師動眾。”
“你上次回來也不打聲招呼。”達川親昵地責怪,“怎麼樣?見到曹老了嗎?”
“見到了,我請他當芯光的顧問。”
達川誇張地歎口氣:“曹老還是偏心呀,我幾年前請他當科維的顧問沒請動……怎麼樣?咱師兄弟出去喝兩杯?”
袁焜態度明顯冷淡:“對不起,我很忙。”
達川無奈地離開。在走廊裏他不無尷尬地對迎麵而來的雪兒說:“我和他之間有點小誤會……”雪兒忙說:“袁總最近心情不太好,可能對師兄有點兒不敬。”達川說:“不用替你老板說對不起。”雪兒一笑:“我知道。但我總得給你個台階下吧。”達川終於露出笑容,留給雪兒一張名片,說袁師弟在國外待久了,對北京這地界兒不熟,如果他有什麼難處,叫雪兒一定要打電話給他。雪兒小心地把他的名片收了起來。她知道在中關村這一帶,趙達川本人就是一張名片。他雖不能呼風喚雨,但熟悉三教九流。他在東街跺跺腳,西街就要顫抖幾下。
5
倩蓉的生活正在發生戲劇性的變化。
弗蘭克約她到蒙特利爾海濱散步。他伸出褪掉了婚戒的手指給倩蓉看:“我已經離婚了。為了你,我重獲自由身!我把一大半財產分給了我的前妻。”她聽了,有些不滿:“這怎麼可以?是她鬧著搬出去的。”“我們算好合好散,以後還可以做朋友。”弗蘭克說。在他看來,經曆一場愛情,金錢是最小的付出,耗費生命才是最大的付出,可愛情的美,就在於它讓人耗費了生命還無怨無悔。
不久,倩蓉回到北京,立即約趙達川在紫竹院公園見麵。達川走進公園,看到坐在長椅上的倩蓉,在她身邊坐下,點燃一支香煙。不遠處有幾個小孩在嬉戲玩耍。他感情複雜,不無諷刺地問:“怎麼,在‘天堂’裏日子過膩了,回來看看中國老百姓?你回來,該事先打個招呼,我可以讓我的司機去接你。”
倩蓉諷刺道:“有司機了?越來越風光了呀!”
“托你的福。人家說每個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有一個悍婦,比如林肯。這話在我身上應驗了。”
“我回來,就是想給你一個機會,徹底和我這個‘悍婦’劃清界限。我想把離婚手續辦了。”倩蓉回答。
達川沉默了片刻,說:“以前我有錯兒,你也不完美,但我們的矛盾還是人民內部矛盾。”
她忍不住撲哧一笑:“人民內部矛盾?好幾年沒聽人說過這個詞兒啦。”
他懇求:“你回來吧,我們一家人團圓。再從頭開始!”
“那要等到南極和北極碰麵的那一天!”她的聲調冷得像北極的天氣。
達川讀得懂女人,何況倩蓉並不深奧。他猜她找到了新歡,不然不會態度這麼堅決。
在討論女兒撫養權時,他要她立個字據,放棄對蕾蕾的全部撫養權,他收到字據後才會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她聽了,暴跳如雷:“你這個條件太苛刻了!在美國,法庭總是把孩子優先判給母親!”
他反駁道:“咱們可是在中國結婚的,美國的法律管不著。”
她挑戰般反問:“我要不寫呢?”
達川蹺起二郎腿,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那我就拖上幾年不離婚,讓你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別想著到山東去找蕾蕾,我會通知人把蕾蕾保護起來,絕對不讓你靠近!”
她氣得雙唇哆嗦:“趙達川,你……你太狠毒了!”
“如果說我狠毒,也是被你這個‘狠毒大師’培養出來的!你一定傍到了大款,不然不會這麼不惜血本,連女兒都忍心拋棄!母狼都比你有愛心!”他毫不讓步。
她無言以對,轉身離去,眼淚卻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
幾天後,她決定以退為進,寫了一個放棄蕾蕾撫養權的書麵文件,請律師交給達川。將來她有了足夠的經濟能力,拿到美國身份,一定會把女兒奪回來的。
她心情複雜地回到矽穀,既如釋重負又悵惘失落。不久,就收到了律師寄來的離婚證書。從此,她經常以弗蘭克女友的身份隨他出席派對、聽音樂會、看芭蕾舞演出,享受兩人世界。
那天晚上,弗蘭克請她在海邊一家高檔西餐館內共進燭光晚餐。服務員送上來最後一道甜點:櫻桃奶酪蛋糕。她撒嬌地嚷道:“這是我最喜歡的。最近總和你一起吃奶酪蛋糕,是不是變胖了?”
他甜蜜地恭維:“你看上去不胖不瘦,多麼完美!”
她吃到一個異物,慌忙吐到桌子上。天哪!那是一枚精美的鑽石戒指。她驚呼起來:“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趁機跪到她的麵前:“Cherry,當西方遭遇東方,奇妙的化學作用就產生了。我控製不了自己,要拜倒在你的腳下。你願意嫁給我嗎?”
她一臉幸福地回答:“Yes,Yes!”眼含熱淚地扶他站起身,和他擁吻。周圍的顧客們鼓起掌來。
幾天後倩蓉來到艾珊的辦公室。她穿一身光鮮的名牌,春風滿麵,徑自坐到了艾珊的辦公桌上。艾珊微笑著問:“這麼開心的樣子,找到工作了?還是中六合彩?”她神秘地眨眨眼:“猜錯了!我要結婚了!”
艾珊瞪圓了眼睛:“你不是在網上釣到的新郎吧,這麼快的速度?”
她得意地笑起來:“我還要謝你和袁焜替我做了個大媒呢,改天我請你們吃飯!我的新郎是弗蘭克·格雷!”
“他可是有太太的。”艾珊吃了一驚。
她擺了擺手:“他離了。”
“可你和達川還沒離呢!”
倩蓉講了她回國和達川離婚、放棄蕾蕾撫養權的經過。艾珊驚訝地站起身:“放棄蕾蕾?你……你頭腦清醒嗎?孩子是你十月懷胎生出的骨肉呀!”
倩蓉嘟噥道:“自由總是有代價的。我不離婚,弗蘭克怎麼可能向我求婚呢?”
艾珊跌坐在椅子上:“那你怎麼不耐下心來說服達川呢?”
“我能說服得了他?”她替自己辯解,“他早不是念清華時的那個樸實孩子了!官大、錢多、脾氣大!他不打斷我一條腿算對我客氣啦。好啦,為我祝福吧。”
艾珊歎口氣,有些無奈:“弗蘭克倒像個紳士。好吧,希望你們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