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舊金山早春的墓園,風雖不肅殺,卻有些淒寒。一群人立在紅杉樹下,膚色各異,但都身著黑衣,麵色凝重。在他們麵前的墓穴裏,安放著一具櫟木棺材,旁邊的墓碑上刻著一行字:“David Black (大衛·布萊克)1940-1993”。
一位年長的白人牧師手執《聖經》說:“大衛·布萊克教授生前是位好父親、好兒子。他傾注心血教書育人,投身慈善,願他在天堂裏安息。讓我們一起為他祈禱……”眾人低頭祈禱。一隻蜂鳥從他們的頭頂倏忽飛過,似乎替布萊克教授的靈魂領受祭奠。
留學生袁焜和艾珊站在人群中靜默無言。袁焜身材頎長,相貌斯文。艾珊長發披肩,麵容清秀。葬禮結束後,他們跟隨在布萊克的親屬身後,把手中的鮮花一一放進了墓穴,又抓起一把泥土丟進去,以象征掩埋。兩人慢慢踱到人群之外,來到一條小徑上低聲交談。布萊克教授是袁焜在斯坦福大學的導師,上星期還興致勃勃地和袁焜討論芯片研究計劃。三天前他趕著去學校上課,因為風雨交加,不幸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車禍。
袁焜的臉上愁雲密布。布萊克教授一走,他便失去了學費和助研收入,一夜間回到了起點。這學期快結束了,申請下學期給其他教授當助研或助教已經太遲。斯坦福大學人才濟濟,怎麼會有空缺的位置呢?他準備打電話讓女友劉倩蓉寄些錢來,支付生活費。倩蓉是艾珊的表妹,目前住在北京。
艾珊問:“倩蓉什麼時候能來美國?”袁焜歎口氣說:“要過一段時間了,計劃不如變化快。命運真像變幻無常的輪盤賭,誰知道會停在哪個格子裏。”
2
劉倩蓉在首都師院自己的辦公室裏接到了袁焜的電話。掛斷電話後,懊惱了好一陣兒。思來想去,她決定去找趙達川,袁焜在清華讀書時的師兄。
她來到達川工作的科維公司,在食堂裏找到了他,麵無表情地坐到他的對麵。達川生得濃眉大眼,隻是發型和穿著稍土氣了些。他立即露出笑臉:“今天怎麼有空?要不要給你打份飯?”她杏眼圓睜,紋絲不動,也不說話。達川變得小心翼翼地:“直瞪著我幹嗎?打攻心戰?”她的眼神愈發銳利,似乎要穿透他的心思。
達川終於敗下陣來,垂下頭交代實情:“那筆錢真砸了。做生意有風險,以前跟你說過的。電腦組裝生意不是人人都能做的,你以為跟倒賣水果那麼容易嗎?”
倩蓉終於說話了:“我當初相信你的能力!”
“好馬也有失蹄的時候,再說又不是我具體做的。”達川替自己辯解。
倩蓉把麵臨的困境和盤托出。她和達川合股做生意的錢是袁焜從美國寄給她的,最近袁焜的導師出了車禍,袁焜斷了助研經費來源,急需錢。達川故作驚訝地問:“他要你寄錢去美國?那不是顛倒過來嗎?美國遍地都是黃金呀。他沒錢怎麼把你辦到美國去啊?你不是天天做美國夢嗎?”倩蓉生氣地站起身說:“他還在讀書,到哪兒去淘金呀?你少諷刺我們!”說罷離開了。
倩蓉來到楊樹胡同,找到袁焜的父親袁清哲老師家。門上掛著鎖,鎖上落滿灰塵。倩蓉向隔壁的大爺打聽,才知道袁清哲一個月前在澡堂裏突發心臟病,昏迷不醒,把鄰居們都嚇壞了,後來在海澱醫院經搶救總算醒過來了,但病情一直不穩定。愛人走得早,獨生子袁焜又在美國讀書,袁清哲一直一個人生活。他不願麻煩別人,所以沒通知倩蓉。
倩蓉急忙趕到醫院,找到了袁清哲的病房。袁清哲看見倩蓉有些驚訝,又見她滿臉焦慮,立即安慰她說自己脫離危險了,很快就能出院,還一再囑咐不要把住院的事兒告訴袁焜。袁焜在學校裏和美國學生競爭壓力大,不能給他添加煩惱。倩蓉猶豫片刻,終於點點頭,勸袁清哲安心養病。
倩蓉離開病房來到住院部。住院部的工作人員,一位中年女人告訴她,袁清哲預交了5萬塊錢押金,住了一個月的院,現在隻剩幾百塊了。倩蓉嚇了一跳,抱怨醫院收費太高。工作人員很不客氣:“心臟病不同於頭疼腦熱,花5萬塊還便宜了他!我怎麼看你像惡媳婦啊,人都病成這樣還舍不得花錢!趕緊的,你要是老頭的親人,快把下一期的住院押金補上!”
倩蓉無奈,第二天下班後直奔科維公司銷售部,又去找達川想辦法。門大開著,裏麵傳出說笑聲和劃拳聲,原來達川正和一群同事在喝啤酒。辦公桌上的酒瓶都被倒空了,達川從地上拿起一箱啤酒擺到桌子上,豪爽地嚷道:“來,把這一箱也打開。今天非要一醉方休!”
達川的同事大強子喝得有點高,舌頭開始磕絆,但不停地誇獎達川的業績,就像士兵講述英雄軍官的戰績般驕傲。剛進入90年代的中關村,眾多電腦銷售商絞盡腦汁設法和美國阿爾法電腦建立起合作關係。阿爾法電腦價位高,卻是緊俏商品。北京人不在乎多花幾個錢,隻求質量過硬。哪家買到一台阿爾法電腦就像娶了個洋媳婦,在左鄰右舍間炫耀。達川搶占商機,為科維公司爭到了代理權,給公司種下了一棵搖錢樹,剛被提拔為銷售部經理。
達川舉起酒瓶說:“你們放心吧,咱們的生意會越做越火,有財一起發!各位勞苦功高,我敬你們一杯!”
這時大強子注意到了站在門口的倩蓉,目光立即發直,嘻嘻笑道:“這是哪家美女呀?”
達川轉過頭去,看到倩蓉,咧嘴笑了:“您玉駕光臨,怎麼不事先打個電話我好到樓下恭候?”
倩蓉撲哧一笑:“你什麼時候學會貧嘴了?你出來我和你說點事兒。”達川放下啤酒瓶向門口走去。大強子衝著達川的背影高聲嚷了一句:“趙經理,您今天走了官運又走桃花運!”
倩蓉和達川在花壇的石階上並排坐下。倩蓉不無羨慕地說:“恭喜你榮升了!你現在整天和美國公司打交道,前途無限光明呀。”
達川雄心勃勃:“機會來了牆都擋不住。鳥槍換炮,占了一個巨大平台,這下可以大幹一場了。不過我不像你那麼崇洋媚外,我要利用老外。”
倩蓉趁機說:“有你吃的肉,總該有老同學喝的湯吧。上回投資電腦生意的那筆錢還有沒有得挽救?你當初說做電腦組裝周期短、利潤高,又因為你和袁焜的關係好,我才放心地把那筆錢投給你,要不存到銀行裏吃利息也旱澇保收。現在這筆錢在人間蒸發總得有個交代吧。袁焜沒收入了,他爸又得病住院,把家裏的5萬元積蓄花了個精光。”
達川驚訝地問:“袁老師住院你怎麼不早跟我說?他得的是什麼病?”
倩蓉說:“心臟病,醫院逼我付下期的住院費呢。你說我怎麼辦?不厚著臉皮追你要那一萬美元我去投井?咱不帶這麼趕盡殺絕的好不好?”
達川說:“你不用動這麼大的肝火。我知道你體諒袁焜,還想早點去美國和他團聚。其實在國外不那麼好混,刷盤子的中國人滿地都是。當洋奴有什麼意思?再說他現在自身難保。”倩蓉沉默了。達川答應她再想辦法,起身回辦公室接著喝酒。
一個星期後,達川替袁老師交上住院費。又過了一個星期,還和倩蓉一起接他出院。
達川上大學時家裏生活困難,經常到袁焜家蹭飯,這次總算有機會回報一下。袁清哲一再向他道謝,還感歎年紀一大,人就不中用了,得了一場病,就花了六七萬,還拖累孩子。達川立即安慰,錢是人賺的,隻要老人康複,晚輩們看到了心中就溫暖。倩蓉仍然心事重重。她向袁焜隱瞞了袁老師生病的事情,還不知道下一步到哪兒去為他籌錢。
3
袁焜迫於生計,從斯坦福大學附近的高級公寓搬出來,搬進了一套廉價房,與南方人老董分租。老董做小商品批發生意,有一個名字氣派的公司:“大西洋經貿”。老董40歲左右,衣著邋遢,額頭上有一條刺眼的蜈蚣狀紅疤,但為人挺熱情。廉價房內光線暗淡、空間狹窄,袁焜不得不強迫自己適應生活的落差。
那天袁焜放學回家,看到老董坐在餐桌旁數一堆小型計算器,就好奇地拿起一個:“這是中國製造的!”
老董嘿嘿一笑:“這世界上除了天和地是上帝造的,其他都是中國製造!你別小看這些東西,搞到美國來利潤可肥了。”他做這一行好幾年了,對行情了如指掌,侃侃而談。中國人工比美國人工便宜,貨價當然低。在中國賣一塊錢人民幣的東西,在美國賣一美元,等於八塊多人民幣!這是天賜的發財良機!他的一個朋友剛到美國時窮得半死,後來搞小商品生意發了財,現在坐擁一家公司、兩幢房子、兩輛名車。他的這一番話,引起了袁焜的濃厚興趣。袁焜問怎麼打通銷售渠道,老董說賣給零售商。他正要去外地推銷產品,托袁焜送20個計算器到HD商行。
第二天袁焜把貨送到了HD商行,一個墨西哥裔的男店員爽快地付給他1000美元。老董出差回後,分了400美元給他。20個計算器進價加運費才200美元,老董一共賺了800美元,見麵分一半!這一本萬利的生意讓袁焜動了心。老董的表弟在深圳一家小型電器廠當銷售經理,能把大宗計算器低價賣給老董,老董正琢磨怎麼擴展生意呢,問袁焜有沒有興趣合股。袁焜有些意外:“合股?我沒有資金呀。”老董拍著胸脯說:“你想辦法借些錢,肥水不流外人田嘛。隻要你和我老董齊心協力,我保你發財!”
袁焜撥通了倩蓉的電話,跟她講了自己的生意計劃,但倩蓉說做電腦生意的錢收不回來了,他很失望,囑咐她從自己父親那兒先借五萬塊錢急用。如果沒有五萬,三萬也可以,他很快就能想辦法掙到一筆錢。但倩蓉最關心的是他什麼時候辦她去美國。他十分為難:“現在條件不成熟啊,你也知道我目前的狀況。再等等吧。”倩蓉不客氣地打斷他:“等?說得容易!你以為等的日子那麼好過嗎?”說罷掛斷了電話。他愣了一下,放下電話,來不及多想,就被老董叫出門幫忙搬貨。
這時艾珊駕著一輛二手車來了。她在門口停了車,埋怨袁焜搬家沒通知她一聲。她走進出租屋,打量室內的簡陋陳設,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袁焜向老董介紹艾珊。艾珊是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高才生。一年前,美國東部的幾所普通大學錄取了她,還給她獎學金,但她選擇了沒有獎學金的伯克利分校。留學,就要“留”曆史悠久的名牌大學,這是她堅持的信念。老董對名校表示崇拜,說以後等他兒子來美國後一定拜艾珊和袁焜為師。他兒子13歲,和他媽媽一起住在國內。他整天忙著做生意,省吃儉用,一心想著存夠了錢把他們接出來,一家團圓。袁焜和艾珊聽了,有些感動。
艾珊為了支付昂貴的學費,給李聲、羅麗雨夫婦當住家保姆。李聲夫婦出生於台灣,移民美國十幾年,合開一家金融理財公司。他們中年得子,兒子小迪剛滿兩周歲。老董聽了,更是豔羨萬分:“他們在華人社區可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們公司的廣告都上了電視。嘖嘖,有豪宅名車,實現了美國夢。佩服!”
袁焜拍拍老董的肩膀:“你這筆計算器生意要是成功了,就實現了美國夢的第一步。”
老董笑眯眯地建議道:“艾珊,你讓李聲夫婦投一筆錢進來,保管他們也大賺一筆。”
矽穀的中國人都有一個美國夢,艾珊想,對老董說:“李聲夫婦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入市有風險,投資須謹慎。對進入陌生的行當,他們從來都是很謹慎的。即使投資,也要經過大量的市場調研。”
老董大笑:“我都搞了幾年了,調什麼研啊。他們要不願直接參與,你們倆可以借他們的錢投資。要學會借雞下蛋,借別人的錢生錢。你看那些西裝筆挺的美國人,個個都欠一屁股債。住房欠幾十萬、汽車欠幾萬,有時買西裝都要分期付款,但他們的日子過得滋潤,這叫消費文化!”
袁焜調侃:“看不出老董你對美國文化了解得還挺透徹。”心裏被“發財”兩字誘惑著。有了錢,他就可以安心讀書,也可以把倩蓉申請到美國來。
艾珊起身道別,袁焜送她出門。艾珊擔心地說:“我看那個老董不靠譜。說不出來到底是為什麼,總覺得那人透著一股陰氣。他臉上的疤是怎麼回事兒?我看離這樣的人遠點兒好。”袁焜覺得她的擔心純屬多餘:“我去老董的公司看過,還幫他送過貨,一下就賺了400美元呢。真金實銀,哪能是假的?我們不要以貌取人,再說他是我的室友。”
艾珊搖搖頭說:“暫時的,別把這兒當成你的家。”
沒過多久,老董又催促袁焜,問國內的錢什麼時候寄過來,計算器生意馬上就要結款了,沒有錢打過來可不能算投資,也不能分紅。袁焜又給倩蓉打電話,再三追問才問出實情。他的爸爸剛生了場大病,不但沒錢還欠了債。老董聽了歎口氣:“唉,不早不晚,偏偏這個時候。”他聽了,有些生氣:“你怎麼說這樣的話?至少我爸身體恢複了,命比錢重要啊。我不能回去看他,夠上火的了!”老董立即解釋:“我是替你惋惜。人生就是一場豪賭,你不把握機會,過了這村兒可就沒這店兒了。”
袁焜麵臨的更大危機是如何保留在美國的學生身份。按移民法的規定,他每學期必須至少注冊三門課才能維持學生身份,但他付不起下學期的學費。他來到學校的國際學生中心谘詢求救,接待他的是一位穿著優雅的白人女性。她愛莫能助,還提醒他若不能繼續讀書,恐怕必須離開美國。他聽了,如遭五雷轟頂,麵色變得慘白。功虧一簣,他多年來為留學付出的心血即將付之東流。
袁焜離開國際學生中心來到街上,聽到流浪藝人淒涼的小提琴聲。他失魂落魄,不小心撞在迎麵而來的一個黑人身上,似乎驚醒了,低聲說:“對不起。”誰料到那黑人突然一掌把他推到牆邊,抓住他的衣領,衝著他的臉上打了一拳,並憤怒地說:“你這個倒黴蛋!我討厭你這張黃臉!”
袁焜踉蹌著並未反抗,他既不說話也不看對方。黑人見他魂飛天外,便開始對他搜身,從他的褲袋裏摸出了一個錢夾,從裏麵翻出一張斯坦福大學的圖書證,扔到地上:“我進不了斯坦福,你倒混進去了!”袁焜仍一言不發。黑人終於翻出20美元,罵了聲:“窮鬼!”隨後把錢夾丟還給他,揚長而去。
袁焜回到出租屋,沮喪地坐在桌前。桌上亂糟糟的,堆著積滿紅油的快餐盒和一碟花生米、幾聽啤酒。他打開一聽啤酒往嘴裏倒去,喝光後又打開一聽。他打開桌上廉價的收音機,裏麵傳出黑人搖滾樂,立即換了個台,依然是嘈雜的搖滾樂。他氣憤地扯斷電線,把收音機摔到地上……
第二天早晨,袁焜勉強睜開眼,發現自己在床上和衣睡了一夜。老董端著一碗熱騰騰的快餐麵走進來,殷勤地說:“昨晚你喝醉了,吐了。我知道一大早醒來你肯定會餓,嘗嘗我煮的牛油方便麵!”袁焜問:“你一天到晚吃方便麵,營養夠不夠啊。”老董拍拍他的肩膀說:“李嘉誠白手起家的時候,也天天吃方便麵。哦,那時候可能還沒有方便麵,隻是打個比方。英雄莫問出處,矽穀藏龍臥虎。說不定你今天落魄,日後變成《財富》雜誌的封麵人物。世上的事兒,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隻要你拚命想,辦法一定有的。”袁焜疑惑重重地看著他。
這時電話鈴聲響了。袁焜接起電話,對麵傳來艾珊和悅的聲音:“你周末待在那間屋子裏,要長黴了,明天和我,還有李聲一家去野餐吧,我早上10點來接你。”袁焜猶豫片刻,答應了,心情再糟,他仍然向往到公園裏曬曬陽光。
4
第二天果然陽光明燦。袁焜和艾珊來到公園,見到了李聲、羅麗雨夫婦,還有他們的兒子活潑的小迪。袁焜和他們一見如故。李聲中等身材,談吐行為都很有教養。他的父親在北京出生,1949年去了台灣。李聲自稱半個北京人,甚至還和在北京土生土長的袁焜說起了方言。麗雨生得細眉細眼,舉止優雅,說一口台灣普通話,輕聲慢語。李聲忘了帶飲料,就叫上袁焜一起去買,兩人也好邊走邊聊。
他們離開後,艾珊在爐前烤肉,麗雨坐在草坪上,一邊照看小迪一邊和她聊天。小迪不小心放飛了手裏的氣球,大叫起來:“媽媽,我的氣球!”麗雨站起身去追氣球。小迪蹣跚著跟在麗雨身後,走到草坪邊上的一條小徑上。這時一個八九歲的美國男孩騎著一輛自行車飛速駛來。艾珊見狀,扔下手中的鐵鏟,飛快地撲向小迪,把他抱起來,不料卻踩到一塊鵝卵石,腳底一滑,跌倒在地,但她把小迪緊緊抱在懷裏。美國男孩的自行車碾過了她的腳,她不由得發出一聲慘叫,小迪也嚇得大哭起來。麗雨聞聲轉頭飛奔而來,接過小迪,扶起艾珊。跌倒在一旁的美國男孩站了起來,嘟囔了一句“對不起……”
袁焜和李聲抱著一堆飲料回來了。李聲從麗雨懷裏接過小迪,驚慌地問:“小迪,你怎麼啦?”袁焜看到艾珊的腳已經出血,要立即送她上醫院。艾珊搖搖頭說:“不用了,過幾天就好了。”麗雨喊道:“一定要上醫院!所有的費用我們來出。”袁焜扶著一瘸一拐的艾珊上了李聲的汽車。美國小男孩膽怯地問可不可以離開,艾珊衝小男孩點點頭,並囑咐道:“下次騎車小心點!”
到醫院後經檢查,艾珊的腳沒有骨折,幾個人才鬆了一口氣。
艾珊受了傷,還堅持去上學。周五那天,因為腿腳不便,又忙功課,放學後回到家已經很晚了。她輕輕走進小迪的臥室,看到麗雨正坐在小床旁。麗雨對艾珊說:“你不回來,小迪就瞪著大眼睛不肯睡。”艾珊俯身摸摸小迪的臉:“乖寶寶,快睡覺。”小迪立即伸出小手緊緊抓住她的一根手指,衝她微笑。艾珊被小迪的溫暖而特別的依戀感動了。
小迪終於入睡了。麗雨和艾珊離開他的臥室,走進了餐室,在桌旁坐下來喝茶。麗雨前些年一直懷不上小孩,看了中醫看西醫,幾乎絕望。沒想到40出頭卻有了小迪,體驗到了生活中巨大的喜悅。她勸艾珊盡早找個歸宿,一個女孩子在國外生活不容易,還說袁焜蠻出色,可惜是倩蓉的男友。艾珊端起茶杯時有點心不在焉,竟把茶水潑到了桌上。麗雨追問她是不是有心事,她說出了實情。袁焜白天給她打過電話,說他最近到處借學費和生活費,急得要命。在美國借錢太難了。她硬著頭皮問:“你能借5萬美元給袁焜讓他完成學業嗎?我願意替他擔保!”麗雨認真地看了她一眼:“你拿什麼擔保呀?”她語氣堅決:“我給你多打幾年工,不拿工錢。”麗雨聽了,十分驚訝,明顯地受了感動,說:“我們剛脫手一些股票,倒是有現金,不過我得和李聲商量。”
幾天後,袁焜走進出租屋,見老董一個人正坐在客廳的桌前抽煙。老董問:“錢都準備好了嗎?”他並不回答,而是先把門小心翼翼地關好,然後鄭重地從口袋裏拿出支票說:“正好5萬美元,你給我寫個收據。”他從沒經手過這麼大一筆錢,緊張得手心都出了汗。老董接過支票,露出笑容。袁焜囑咐他:“你一定要小心。我借到這筆錢不容易,是艾珊做了擔保。你絕對不可出差錯。”老董立即猜出是艾珊從李聲夫婦那裏借的錢,聳聳肩膀說:“不要這麼緊張嘛!這錢對李聲來說也就是九牛一毛。你跟他們說做什麼用了嗎?”袁焜不得不承認:“交學費,我可不敢說拿這錢來生錢。”老董說:“好,就憑你這份擔當,你將來的成就絕不亞於李嘉誠。”
袁焜好奇地問:“你腦袋上那塊疤是怎麼落下的?”
老董摸了一下那塊疤說:“有一年我在港口搬錯了貨,被人打得頭破血流!”
袁焜有些不放心:“你千萬不要再和人打架!公司的事兒你就放心吧,我會搞定的。”
老董親密地拍拍袁焜的肩膀:“放心啦,我當然知道賺錢的事兒最重要。你這麼信任我,我不會讓你失望的!我過兩天就回國,一到深圳就直接去玩具廠。等玩具運到你就大把大把地數美鈔吧!”
一個月後,一艘貨輪慢慢地靠近了舊金山港口。一群亞裔工人從貨輪上搬下一些印有“Made in China(中國製造)”字樣的木箱,然後把它們送到袁焜和老董租下的倉庫。老董買這批貨花了兩萬元,答應袁焜用剩下的錢進下一批貨。
袁焜和老董的生意就在倉庫裏開張了。每當有顧客走進來,袁焜就立即拿起一個計算器用英語介紹,還演示:“你們看看,這是中國製造的,價廉物美。”一些人拿出信用卡買貨,袁焜動作利落地刷卡、打印收據,老董就把一箱一箱的計算器送到顧客的車上,樂得合不攏嘴:“怎麼樣?袁焜,我說得沒錯吧?貨一到,數鈔票!”很快又有幾位新顧客走了進來。袁焜見了自然是喜上眉梢。
有一天袁焜下課後錯過了公共汽車,就打電話求艾珊開車送他去倉庫。艾珊這才知道袁焜把5萬美元都投資到計算器生意上了,立即生氣地問:“你怎麼不和我打個招呼呀?”
他低下頭嘟囔道:“我知道你不會同意。”
“那你是明知故犯了?”艾珊聲調嚴厲,“我發現你骨子裏很喜歡冒險!你怎麼不想想,我替你擔的保呀!你以為我當保姆容易嗎?我一年都沒睡過幾個安穩覺!”
“我得搏一次,把倒黴的運氣扳過來。我賺了錢,立即把錢還給李聲夫婦,不會拖累你。”袁焜神情固執,“我看準的事兒,不會錯。”
艾珊不以為然:“如果賺錢那麼容易,人人都成百萬富翁了,怎麼美國還有那麼多流浪漢呢?”她手中的方向盤有些搖晃,“我是希望你專心讀書。你是來留學的,不是來淘金的!倩蓉知道了也會生氣!”
兩人爭執了一路,終於來到倉庫。
袁焜打開大門,驚訝地發現裏麵空空蕩蕩,滿地都是包裝紙。有人連夜把公司的貨搬空了!他如遭雷擊,聲調顫抖地叫道:“艾珊,你先不要走……”艾珊走進倉庫,驚訝得目瞪口呆。兩人站在倉庫中央麵麵相覷,茫然失措。過了一會兒,袁焜醒過神來,叫道:“快去找看倉庫的保安。”兩人立即向保安的辦公室跑去。
保安是個年老的華人。他坐在椅子上一邊嚼茶葉,一邊津津有味地看電視裏的武打片。他說是老董搬走了貨物,但對老董的行蹤一問三不知。袁焜高聲嚷了起來:“那些貨幾乎都是我的,他怎麼可以獨吞?”艾珊也氣憤地附和:“這簡直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搶劫!”
保安翻翻白眼,並不理會,繼續看電視,甚至用遙控器把聲音放大。袁焜走過去“啪”的一聲關掉電視,把桌上的茶杯、報紙全摔到地上。他嚷著要立即去找老董,艾珊要陪他一起去,但他不肯。她該立即回去照看小迪,那是她的工作,不能讓麗雨姐等急了,袁焜說完轉身向門外跑去。艾珊衝著他的背影擔心地喊道:“你一定要小心啊!”
袁焜先跑到了HD商行。墨西哥裔店員聽說老董失蹤了聳聳肩膀:“上次他讓我高價買下你的計算器,我就知道他要算計你。”袁焜惱怒萬分:“你既然知道,為什麼當時不告訴我?”店員一臉漠然:“那不關我的事。他給錢,我就照他說的辦。你去舊金山唐人街的燒臘館找找,老董請我在那兒吃過一頓飯,他好像和裏麵的人都很熟。”
袁焜去了唐人街的每一家燒臘館,都不見老董的蹤影。到了夜裏,他饑餓難忍,就買了一份叉燒飯快餐,坐到街心花園的長椅上,準備休息一下。他打開飯盒,立即嗅到了叉燒肉的香氣,這時兩道目光灼灼地照過來。他抬起頭,看到一個流浪漢坐在不遠處,正眼神發直地盯著自己的飯盒。流浪漢是個白人,50歲左右年紀,頭發黏結,全身肮臟。他可憐兮兮地說自己已經三天沒吃飯了。
袁焜把飯盒蓋兒撕下來,分了一半叉燒飯給他。他一邊立即狼吞虎咽起來一邊含糊地說:“上帝保佑你,你這麼好心的人我一定會為你祈禱的。”
袁焜問:“你沒有家嗎?”
他說:“我們這些人,處處為家。”
袁焜不無悲哀地想自己今夜無法回家,離流浪也隻有一步之遙了。
天亮後,他又一家店鋪接著一家店鋪地問過去,像追逐一個鬼魂。餓了,買個麵包充饑;困了,就在超級市場的屋簷下打個盹兒。
到了第五天傍晚,他茫茫然地走進一家烏煙瘴氣的賭館,見裏麵三男一女正在搓麻將。他聲音早已沙啞:“請問,你們看見老董了嗎?就是大西洋經貿公司的老板,額頭上有塊疤的那個。”
一個年輕的男賭客打著赤膊,有些不耐煩地問:“你找他幹嗎?”
“他卷走了我的錢!我找他算賬!他騙我入股做生意,前幾天他把公司裏的貨全運走了。”
年輕賭客並無同情之意:“實話告訴你,找他的人不止你一個。他還欠我賭債呢!這世上再沒有老董這個人了,也許他早改名叫老張或老王了,你就死了這份心吧。”
“我已經找他五天了,累得快堅持不住了。如果你們知道他的下落,就不要瞞我了。”袁焜幾乎是在哀求。
一個年長的賭客看袁焜一副學生模樣,受了騙怪可憐的,心裏有些不忍,就說:“你到雲鳳樓按摩院去找,前一陣子老董常去那兒。那個王八蛋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
袁焜兩眼猩紅,困獸般地闖入雲鳳樓按摩院。濃妝豔抹的老鴇滿麵堆笑地迎上來。他並不理會,直截了當地問:“老董在這兒嗎?大西洋經貿公司的老板,額頭上有塊疤。”她說:“到我們這兒來的客人都是老板,我哪裏記得住呀?”
袁焜衝過去拍打一個又一個房間的門,嘴上反複嚷道:“就算他躲到地洞裏,我也要把他挖出來!”老鴇變了臉色,上前扭住他的手臂:“你不要亂闖!你以為這是什麼地方,購物中心嗎?你想上樓就上樓?”袁焜欲推開她:“有人說他在這裏!”老鴇惱火了,尖聲叫道:“保安!保安!”
幾個彪形大漢疾步走來,揪住袁焜的胳膊把他拖到門外。老鴇指著袁焜的鼻子大罵:“你這個王八蛋!敢破壞我今天的財運,我就打扁你!”
袁焜跌坐在按摩院門口,憤怒、勞累交加,冷汗淋漓,心突然絞痛起來,捂著心口滿地打滾。一群人前來圍觀。有人歎息道:“唉,這麼年紀輕輕的。”一位穿西裝的中國男子問:“你怎麼了,是不是得了心絞痛?要不要叫救護車?”袁焜急忙擺擺手:“別,我付不起錢。”西裝男子又建議:“要麼叫你家人來接?”袁焜吃力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電話號碼本,指著其中的一個號碼說:“請你幫我找艾珊……”
街邊一個賣小吃的華僑老大媽給袁焜端來了一碗熱豆漿,說:“孩子,趁熱喝了吧,你的臉色很難看。”
袁焜一口氣喝完豆漿,眼睛裏閃動著淚光:“對不起,大媽,我身上沒錢,隻好先欠你了。”
她聲調溫和地說:“這是送你的,不收錢。記住大媽的一句話,命比錢金貴。”
袁焜鼻子一酸,淚險些落進了碗裏,感激地說:“大媽!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您這碗豆漿。”說完全身一軟,倒在地上昏迷了過去……
艾珊接到西裝男子的電話立即開車上路。遠遠的,看到了唐人街的中文招牌。她兜了幾圈,終於找到了雲鳳樓。看到前麵一群人堵著路,她按了兩聲喇叭。人群散開了些,露出中間躺在地上的一個人。艾珊聽到了人群的議論:
“一定是心絞痛。要得不到及時救助,恐怕性命有危險。”
“他昏迷過去了,打911了。隻怕聽說是唐人街來的速度不會那麼快。”
艾珊跳下車,撥開人群,向躺在地上的那人跑去。她終於看清了他的麵孔,立即撲過去抱起他的頭,心急如焚地叫道:“袁焜!”
這時傳來了一陣刺耳的警笛聲,眾人立即散開。一輛警車開路,一輛救護車飛馳而來,停在了袁焜的身邊。兩個人高馬大的救護人員迅速跳下車,把袁焜抱上救護車。艾珊奔過去嚷道:“我是他的朋友,能陪他一起去醫院嗎?”救護人員點點頭:“動作要快!”艾珊立即跳上救護車。人群中有人衝她喊道:“你把車停在這兒,會被警察拖走的!”她並不理會,關上了救護車的後門。
救護車鳴笛疾駛。兩個救護人員緊張萬分地給昏迷不醒的袁焜輸氧。司機一邊開車一邊通過無線電話和一家醫院聯絡:“昏迷病人一名,原因不詳。男性,亞裔,10分鐘內抵達!”對方急救室接線員回答:“一輛旅遊巴士翻車,急救室人滿為患,請速聯絡下一家最近的醫院。”
司機又撥通另一家醫院的號碼,對方接線員清晰地回答:“立即準備!”車內的幾個人稍微鬆了一口氣。艾珊焦灼地問:“他有生命危險嗎?”救護人員說:“現在還說不好,到了醫院才知道。”艾珊注視著袁焜,心如刀絞,喃喃道:“我不該埋怨你的。你醒醒!”袁焜一動不動。她的眼淚湧了出來:“賠點錢算什麼?咱從頭再來!我求你,你醒醒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