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卓然來到東江市的第一天,就因為打電話,和一對貌似是本地人的夫婦吵了一架。不過他這一架吵得很值,因為吵出來一個超級美女。
上午,李卓然走在南方鮮花盛開的街道上,他的心情就像眼前的天氣一樣美好。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尾從湖泊遊進大海裏的魚,這裏的一切都讓他感到興奮、感到新奇,就連那個他前來投奔的“坑爹”報社,他也沒覺出有什麼不好。
在北方,他已經許久沒有這樣的好心情了。單位的事、家裏的事等搞得他焦頭爛額,他整天恍恍惚惚的好像沒有魂魄一般。這回好了,當他的兩腳一踏上這座南方小城的土地,他就覺得心一下子定了,靈魂一下子回歸了。他感覺這正是他要來的地方,他甚至後悔自己來晚了。
東江晨報社,隱蔽在城市邊緣的一棟居民樓內。一樓隻是一個過道,過道的一側擺滿了自行車,還有一間保安室。如果不是門前掛了一塊牌子,怎麼也看不出這是一家市級新聞單位。順著很陡的樓梯爬上二樓,就看到報社的各個部門統統擁擠在這層樓上。由於辦公室是居民住宅改造而成的,所以極不規整,大小不一。好在報社的對麵就是一座公園,從臨街的窗子望出去,公園的山坡上草木蒼翠,讓人眼前一亮。
盡管李卓然前段時間曾經來此實地考察,但是當他真的走進這裏,心裏還是一涼。他在北方工作的報社,雖然行政級別不高,但卻擁有一棟獨立的辦公大樓,各個部門層次分明。作為報社的副總編輯,他的辦公室更是寬大明亮,裏麵還有一個套間,供他中午和晚上休息。可是這裏除了報社的幾個領導和辦公室有獨立的房間,采編人員全部是格子化辦公。報社的屋頂、地麵、牆壁都沒怎麼裝修,到處裸露著灰白的水泥本色。
但是李卓然並沒有太在意這一切,他覺得眼前這些不過都是暫時的。南方社會正在改革,到處都生機勃勃。這就像是一條奔湧前行的大江,大江在,小河溝裏還能沒水嗎?而且越是困難多、問題多的地方,越是容易出成績,你不就是要來這裏顯露身手的嗎!他帶著滿滿的信心和神聖的使命感,敲開了總編輯潘文濤辦公室的門,和他握手寒暄。
李卓然看潘文濤五十多歲,身材魁梧,濃眉大眼,說話聲音很高,覺得氣場頗足。潘文濤看李卓然四十歲左右,身材挺拔,麵目清秀,戴一副眼鏡,感覺就是個書生。以前他們在電話裏溝通過幾次,現在一見麵,彼此立刻都有了好感。
潘文濤說:“歡迎你來啊!我看了你的資料,知道你是北方名記,辦晚報的專家。你來了,我心裏就有底了。”
李卓然說:“哪裏,我聽曾主任說,潘總是報社特意從深圳挖來的資深報人,以後要請你多多關照啊。”
潘文濤笑笑說:“別謙虛,咱們互相學習吧。這次報社麵向全國招聘,來了不少高手,今天都會陸續到達。今晚,我要為你們設宴,接風洗塵哦!”
李卓然連聲道謝,心裏很是溫暖。他見潘總編挺忙,就站起身來告辭。
潘總編說:“那好,你剛來,先熟悉一下情況,把生活安頓好。你有什麼要求,盡管對我說。”
李卓然知道人家說的是客氣話,就答應著出來了。他在報社裏轉了一圈,就下樓去給馬心嵐打電話。
馬心嵐,李卓然中學時代的同學,也是他的初戀對象。她現在就在離東江市不到一百公裏的深圳當律師。就是她,用一封掛號信改變了李卓然的命運,使他放棄了許多到手或者即將到手的利益,不顧一切地跑到遙遠的南方來。
現在,李卓然走在這座南方小城的街道上。此時已是十二月下旬的天氣了,這時的北方,他剛剛離開的北方,早已千裏冰封,萬裏雪飄,可是這裏卻依然山青水綠,溫暖如春。他雖然一到就脫掉了身上的毛衣毛褲,隻穿襯衫、西服,但是仍然覺得很熱。路邊紫荊樹紫紅色的花朵正在熱烈開放,蜜蜂和蝴蝶還在那上麵忙碌;還有那些極具南方特色的假檳榔和大王椰子,就像仙女一樣亭亭玉立,在微風裏輕輕搖擺綠色的枝條。報社對麵那個公園裏,有山有水。山上綠意盎然,山下似有小溪流淌。透過公園的鐵柵欄,隱約可見水邊有更豔麗的花朵在競相開放。空氣是濕潤的,伴有鮮花和青草的好聞味道,鳥兒的叫聲也似乎格外嘹亮。李卓然的心情,再次因為眼前的美景而愉悅起來。
再往前走,就進入一條大街。街道兩側店鋪林立,夾雜其間的還有許多間發廊,大白天的裏麵也透著曖昧的燈光。李卓然覺得這也是南方的一大特色,發廊多,小姐多。另外他還發現了一多,就是電話多。那時候,手機還沒有普及,BP機正在風行。所以街邊的每家商鋪,幾乎都安了好幾部電話,專門供人使用,然後收費,也有專門的電話亭。
李卓然走到一家店鋪前,叫了一聲:“老板,打電話!”然後掏出一個小本子翻看著,尋找著馬心嵐的電話號碼。
店鋪的主人是個肥婆,她穿了一身睡衣,頭發蓬亂,腳上照例是一雙拖鞋,她一步三晃地走過來,把一部電話推到李卓然麵前,就算是和他打過招呼了。
李卓然開始撥號,連打兩遍都沒有打通。他嘟囔一句,有點失望地放下電話,準備離開。但是那個肥婆卻把他喊住了:
“哎,先生,你打電話還沒給錢呢!”
李卓然驚訝地望著她說:“我沒有打通啊!沒打通你也要收費?”
“我怎麼知道你有沒有打通!隻要你打了電話,就得交錢。兩次一塊。”肥婆瞪大了眼睛,語氣十分蠻橫。
李卓然本想給她一塊錢算了,但是一看她那個樣子,心裏就來了火氣,他故意學著南方人的語氣說:“老板娘,你有沒有搞錯,電話沒打通還要錢,我可是沒聽說過的哦!”
“你沒聽說過的事情多咧!”聽口音那肥婆並不是個地道的南方人,她根本不買李卓然的賬,毫不客氣地衝他吼道,“給錢,不給錢別想走!”
“怎麼,你想訛人啊!知不知道我是幹啥的?”
李卓然說著,就把原來報社的記者證掏了出來,摔在電話機旁邊。然後他也提高聲音說:“信不信我給你曝光!”
如果在北方,李卓然的這個動作足以滅掉最囂張人的氣焰。記得有一次在大街上,一群人正在哄搶從汽車上掉下來的床墊,他站在路邊隻是喊了一聲“我是記者!”所有的人馬上停止哄搶,都乖乖把床墊送到他的腳邊來。還有一次他在長途汽車上,一個歹徒揮舞尖刀要搶劫,又是他一句“我是記者!”使那歹徒立刻感覺矮了半截兒,他隨後和別人共同製伏了歹徒……
可是現在,那個肥婆拿起李卓然的記者證,隻看了一眼,就立刻把它扔在地上,還跺了一下腳說:“呸!什麼爛記者,沒人理你!給錢!”
一看對方扔了自己的記者證,還出言不遜,李卓然不由得怒火衝天,他大聲吼道:“漆線!你怎麼敢!你給我撿起來!”
一句“漆線”,似乎一下掘了肥婆的祖墳。她呼的一聲,就朝李卓然撲來。這時周邊已經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李卓然一邊躲避,一邊喊:“大家都看清楚了啊,這家店鋪非法經營,打電話不通也要錢。我是記者,一定要給她曝光!”
但是周圍的人都很冷漠,沒有人站出來幫他。而且這時,那肥婆的老公也聞聲出來了,手裏好像拿著一個什麼家夥,吼叫著朝李卓然衝來。
李卓然一看,一對二,形勢對他極為不利。他隻好準備和二人近身肉搏。
就在這時,李卓然忽然聽見自己的身後有個清脆的女聲響起:“老板娘,慢動手啊!”接著,他看見有個苗條的身影走到他的前麵,擋住了那兩個氣勢洶洶的人。然後又聽她說:“不就是一塊錢嗎?多大的事,別這樣。這錢我替他給了。”隻見她的手一揚,一塊錢就飛落在電話旁。
那肥婆和她的老公氣咻咻的,也就趁勢收了架勢,眼睛卻還狠毒地咬住李卓然不放。
這時那女人又走過去,撿起了李卓然的記者證,看了一眼,然後她竟然上前拉了李卓然一把說:“新來的同事,走吧。”
李卓然這下看清了女人的長相,他感到眼前的世界似乎一下明亮起來。這女人真的是太成熟漂亮了!李卓然見過許多美女,但說實話能夠真正打動他的還不是很多。他感到很奇怪,這個人為什麼像一塊磁石,一下子就深深吸引了他?她三十多歲,長著一張娃娃臉,一雙眼睛好像特別大,又黑又亮。她的眉毛彎彎的,齊耳短發也好像格外黑,越發襯出她皮膚的白皙。她鼻梁挺直,嘴巴小巧,身材不高不矮。她身上穿的衣服其實並不怎麼高檔,但是被她隨便一搭配,竟顯得那麼超凡脫俗。一種高雅的氣質,說不清是從她身上的哪個部位散發出來的,反正讓你一看就覺得她與眾不同。而她說話的聲音又是那麼清脆悅耳,吐字清晰,絕對是正宗標準的普通話。在這滿耳都是蹩腳的普通話或是讓人根本聽不懂的本地話的地方,能聽到一個美麗的女子這樣講話,真使他感到無比親切。
“你好,請問你是……謝謝你幫助我。我真的……很感謝。”
不知道為什麼,李卓然覺得自己的舌頭一下子變得不怎麼好使了,而且覺得自己的聲音也不那麼好聽了。
“李卓然,你別客氣,我也是東江晨報社的呀,我叫梁如月。你的大名,我早就知道了。”女人笑眯眯地看著他,並把記者證遞還給他。
“梁如月。”李卓然念叨著,覺得這真是一個好名字。看到她,他覺得眼前仿佛真的一下升起了一輪嬌美的月亮,不但照亮了周圍的一切,而且照亮了他剛才有點發涼的心。
“哦,你怎麼知道……”李卓然不由得興奮起來,他想不到報社裏還有這樣一個妙人兒。以後能和這麼美麗的女同事一起工作,那肯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潘總編在會上都說過你好幾次了。”
李卓然跟著梁如月往前走了一段,他們就站在路邊的一棵假檳榔下,開始了第一次對話。多年以後,李卓然還經常去這棵樹下站著,沉思默想,回憶當初他和梁如月在這裏談話的每一個細節。
現在,梁如月就像她身旁那棵假檳榔一樣,亭亭玉立,滿臉都是燦爛的笑容,她說:“李卓然,這下總算見到你真人了。潘總編說你是北方名記,副總編,還是小有名氣的作家,對吧?哎呀,大家都盼望著你們來呢,你們這些高人來了,也好把咱這個正處於風雨飄搖中的報社振興一下。”
“風雨飄搖”,李卓然注意到梁如月用了這樣一個詞兒。看來報社的情況的確有點不妙。剛才他在那裏轉了一圈,發覺不但辦公條件差,不像個市級正規新聞單位的樣子,而且他感到采編人員的精神狀態也很差,一個個愁眉苦臉,無精打采,像丟了魂似的,見了人也不招呼,顯得非常冷漠。這一點可不像他以前所在報社,處處充滿和諧熱烈的氣氛。他覺得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李卓然一邊欣賞著眼前的美女梁如月,一邊問她一些問題。他問得很多,也很急,連珠炮一樣一個接著一個,比如“你是哪裏人”“怎麼來報社的”“來了多久了”“現在報社的情況到底怎麼樣”等等。看他那架勢,好像恨不得一下就知曉報社的一切。
梁如月一眼看出,眼前這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北方大漢是個急性子。對他提出的問題,她有的回答了,比如說自己是新疆人、來報社工作兩三年了,但有的她卻避而不答。她笑著說:“卓然,反正你已經來了,以後時間長著呢。我們再慢慢聊,好嗎?”
一聲“卓然”,叫得李卓然心裏癢癢的。在北方,人家都叫他“李總”,隻有親朋好友才叫他“卓然”。可是他剛剛和梁如月見麵,她就叫他“卓然”,這使他覺得自己和梁如月的關係一下子就拉近了,好像他們老早就認識一樣。
最後他們才說到剛才的吵架事情上來。
梁如月說:“卓然,你剛來南方,可能還不大了解。在南方當記者,和在北方當記者可是不大一樣喲。”
“你指的是什麼不一樣呢?是這裏不尊重記者嗎?”李卓然問。
梁如月點點頭說:“的確是這樣。記者在北方,那真的是‘無冕之王’,走到哪裏都有人寵。可是在這裏不行,南方的記者有時處於弱勢,很多人都不買他們的賬。不是有句話叫‘防火防盜防記者’嗎?你看記者的社會地位成啥了。剛才那個肥婆你也領教了,你看她有一點怕你的意思嗎?”
“那……為什麼會這樣呢?”李卓然心中有些失落地問。
“為什麼?”梁如月思考著說,“可能是最近幾年吧,南方辦了許多報紙,也就出現了許多‘流浪記者’,魚龍混雜,水平參差不齊,有的人為了拉廣告,什麼手段都敢用。時間久了,就把記者的名聲搞壞了。當然也還有別的原因,但是我覺得這個是最主要的。”
“流浪記者?”李卓然第一次聽到這個新詞兒。
“所以,以後你出來,特別是在民間,還是不要動不動就亮出你的記者身份為好。像今天,你根本沒有必要說你是記者,越說她反倒越來勁了。就算你給她曝光,也是沒人來管的,不等於零嗎?”
“沒人管?他們這樣胡整,還這麼囂張,為什麼就沒人管呢?”李卓然瞪著梁如月,氣呼呼地質問,好像她是主管部門領導似的。
梁如月手點了一下李卓然說:“看,你又急了。現在是改革開放的初級階段,這些小事,可能還沒人顧得上管吧。你要較真,吃虧的隻能是你自己。”
李卓然想著自己剛才險些被打,在感激梁如月的同時,他心裏卻依然很不服氣。他大聲說:“這種事,在北方是絕對不會出現的。如果有,我們報社就會組織一次戰役性報道,一家夥就給他治理整頓好了。”
梁如月用黑亮的眼睛看著他笑了,李卓然看見她笑的時候,臉蛋上出現了迷人的酒窩。隻聽她說:“卓然,我說了半天說啥了?這裏不是南方嗎!你既然來了,就要學會適應這裏,氣候要適應,生活要適應,什麼都要適應。好了,我要去上班了,有空我們再聊,好嗎?”
李卓然說:“好的,如月,再次謝謝你剛才出手相救,也謝謝你的指導。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有時間咱們一定好好聊。拜拜!”
不知不覺間,他竟然也省掉了梁如月的姓氏,而直接稱她為“如月”,李卓然想,難道這就是一見鐘情嗎?
李卓然就站在假檳榔下,目送梁如月嫋嫋婷婷地走遠。他的耳邊,突然再次響起了那首童謠,那首在他來的火車上隨著火車輪子的節奏反複出現的童謠:
往南往南再往南,
南麵有個百草灘。
百草灘上有白馬,
吃的啥,喝的啥,
還有一個美嬌娃。
李卓然當時就感到奇怪,這首他小時候熟悉的童謠,那麼多年過去早已忘記的童謠,為什麼會在他來南方時如此清晰地回響在他的耳畔?難道自己到南方來,是命運早就安排好的嗎?
“美嬌娃”,梁如月難道就是那個“美嬌娃”?
那麼,馬心嵐呢?
李卓然忽然有了一種直覺,或叫作第六感,似乎有人躲在什麼地方告訴他,他來南方,一定會和梁如月等人發生一些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