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閱讀吧
打開小說閱讀吧APP
閱讀更多精彩小說內容
目錄
設置
客戶端
心證心證
力軍

2

江南春主審寧九縣法院送來的上訴案,翻開案卷。

上訴人——何慧慧,三個字,跳入眼簾,名字太熟習了,莫非是她?自己的初戀?再看看出生地——水寧縣是對的,但案卷上並沒有具體的出生地,家庭現址不是當年自己下放的地方,身份證上顯示的出生年月是對的,但日子不對,是不是她?心中疑惑。

現在,不管是不是,何慧慧三個字,彈撥了他的心弦,顫動著心房,泛著漣漪,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屏息了呼吸,又慢慢地吐了出來,端起茶杯,手微微地顫抖,抿了一口,努力使自己激動的表情控製下來。辦公室隻有他一人和空調吹氣的聲音,心忽甜、忽澀、忽悵、忽疚。

這個記憶盡管永遠不會塵封,這個記憶盡管有時跌宕起伏,但此時更加清晰透明,仿佛是一朵白雲在一塵不染的藍天裏漂蕩、滑翔……

他們的相戀從采摘楊梅開始。

梅雨霏霏的季節。

江南春和細丫、滿崽、生哥晚上在一起打紅心五, 細丫說隊裏耘完了禾,歇一日工,各人做各人的事,問江南春明天願不願意一起到金龜嶺摘楊梅順便砍點柴回家。他聽了異常興奮,馬上表態願意,可沒有竹簍。生哥說自己屋裏有兩個,明天帶一個給你。

江南春隻吃過買的楊梅,沒見過樹上長的,更沒吃過自己采摘的楊梅。聽說上山采楊梅,這是他一生都沒有過的事,高興得一個晚上睡不著。

第二天大清早,江南春、細丫和他妹妹細姑、滿崽、生哥,還有何慧慧小名叫阿慧,也要跟著去。他們邀在一起,頭戴草帽,肩負竹簍,腰掛柴刀,手拿扁擔繩索。生哥炫耀地帶上了他當軍官的叔叔送給他的一把半截匕首和一個軍用水壺,大夥全副武裝的朝目的地進發。

一路上他們有說有笑,快到山下,明明白白的天空,突然飄灑著毛毛細雨, 細雨悄悄地鑽進了他們的草帽,悄悄地滲透了的衣裳,悄悄地停滯在路邊灌木林中。踏著細雨,他們沿著歪歪扭扭的山路鏗鏘前進。過了山腰,一片烏雲如同脫韁的野馬,急馳而來,雷電相約而至,大雨傾盆而下。眼前無房無店,他們隻有站在嶇崎的山路上,任憑風吹雨打,電劈雷擊。麵對雷公電母的淫威,江南春高吭“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鬆,八千裏風暴吹不倒,九千個雷霆也難轟”的唱腔,引來同夥的驚奇,尤其是阿慧兩個青眸,盈盈地看著他。

雨說停就停,太陽高掛,蔥鬱叢林中的氤氳嫋嫋飄渺,青翠的樹葉淅落著一滴一滴的雨珠。全身濕透的他們,約定返回集合的地點,朝不同的方向行動,江南春以摘楊梅為主,細丫他們以砍柴為主。

江南春往灌木深林裏鑽,漫無邊際地搜尋目標。

突然,兩眼放亮,兩棵不粗不高的楊梅樹並肩而立,一串串紅豔豔的楊梅果在綠葉上燃燒,跳躍。宛如一串串紅珍珠,一串串紅瑪瑙,讓人心花怒放,心扉顫抖,他顧不得濕濕的雜草和荊棘阻攔,撲向前摘下一顆,拍入嘴中,甜,甜得心酥,甜得溫柔。他手忙腳亂地采摘這鮮紅的梅果,兩顆樹的楊梅裝了半竹簍。

江南春裹在身上的濕衣裳也不知不覺被太陽烘幹了,汗水涔涔而出,抑製不住的興奮,再往前尋。一棵海碗粗的楊梅樹映入視野,蔥綠的葉子襯映著一顆顆白裏透紅的水楊梅,在雨水的滋潤下顯的豐腴怡然,剔透晶瑩,誘人攝魂。他抬頭望樹,三步並做兩步,欲將爬上去采摘。

猝然,“唉喲”,大叫一聲,一條比柴刀柄略細的蛇,在他腳底髁骨上的小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倏的一下不見了。原來剛下雨時他挽上了濕的褲腿,圖走路舒服方便,望著那垂涎欲滴的楊梅,沒注意腳下,一腳踩上了蛇,遭到了反擊。傷口鑽心的劇痛,天旋地轉,兩眼一黑,差點暈厥。他高叫:“細丫!細丫!快來,我被蛇咬到了。”

細丫和細姑就在附近,聞聲趕來。細姑呼阿慧、滿崽和生哥也趕快過來。阿慧懂得這方麵的急救知識,問是什麼顏色的蛇?江南春有氣無力的回答:“灰黑色的。”她讓江南春坐著,叫他不要心急,把他的褲腿捋高,趕緊從腰上把掛柴刀的繩子解下,綁紮在被蛇咬傷的上端,她自己用手在留有兩個毒牙痕跡地方擠壓把毒血排出來。血出來一點,阿慧叫生哥把半截匕首拿來,分別在兩個毒牙痕跡的地方劃了小十字口,邊擠壓邊用嘴吸,吸了吐出來,又讓生哥拿水壺給她漱口,又猛吸快吐十幾口。然後讓細丫,生哥兩人輪流背著江南春,快點去她家,自己隨後,滿崽和細姑把大家砍下的柴和竹簍帶回家。

半路上阿慧在後麵叫:停一下,停一下。細丫放下了江南春,她解開了綁在江南春腿上的繩子,流動一下血液,然後又紮緊,催促他們快走。

江南春此時劇痛、恐懼、寒戰、頭暈、乏力、惡心、混沌、嗜睡,一切隨大家擺布。

阿慧爹是大隊的赤腳醫生,在這一帶治療毒蛇咬傷小有名氣,有祖傳秘方。這天剛好在診所也是自己的家裏跟一個社員看病,阿慧先進門,喊道:“爹、爹,江南春叫土公蛇咬著了。”她爹瞪了她一眼:“慌裏慌張的幹嗎?”“爹,快救人!”

她爹停下了診斷,趕忙起身,讓細丫放下江南春坐靠椅子上,見到江南春被蛇咬到的腳腫得像饅頭,已腫到了繩子綁紮的地方,飛快地分別從幾個藥罐裏拿一些藥粉,飛快地進屋內從一個壇裏取出一種藥粉,配合在一起。接下來,他爹用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或者說教科書上找不到的有悖科學的民間治療方法為江南春解毒,飛快拿了一個幹淨的臉盆到裏屋去,拉了一泡尿裝著,讓阿慧也快進去拉泡尿到臉盆裏,他爹說這是老少陰陽配,“君臣佐使”中的“臣”藥,與剛才的藥粉攪和在一起成湯藥,就是祖傳的“鬼見愁”蛇藥,讓阿慧娘灌入江麵春口中。

“臣”藥中的陰尿非常講究,不僅要處女或女童的尿,還要新鮮的尿才有效。

接著她爹幫助衝洗傷口,又在“鬼見愁”上加了一些混合藥粉調成糊狀,抹在傷口和腫脹的腿上,對阿慧說他要去後背山上采點新鮮的草藥來,藥性比家裏貯存的強,並讓阿慧做緊繩活血運動,防止腿肢端瘀血及組織壞死,防止蛇毒擴散。阿慧說:“知道,知道了,你平常對我講過多次這種急救辦法,囉哩吧嗦的,快去,快去采藥!”

阿慧見江南春寒戰,從裏屋拿出一床被子裹著他。她按爹說的操作辦法,認真護理。

江南春如死人一般昏昏沉沉。

好一陣子,她爹回來了,帶來了幾種新鮮的草藥,讓阿慧趕快洗淨,與藥粉攪在一起煎成湯藥,再和父女倆拉的尿拌在一起,她爹說用這個新鮮的“鬼見愁”療效更好。

江南春吞阿慧娘灌的藥好像有了知覺,原先就有嘔吐的感覺,苦澀還帶有尿騷的藥加劇了他的反應,“喀喀喀”地吐了出來,阿慧拍著他的背,她娘強行將藥灌入。

她娘將原先搽抹在江南春腿上已經幹了的藥糊剝掉,用新的“鬼見愁”幫江南春洗泡傷口和四周。

阿慧說:“娘,我來。”以往,這種情況,這種事是她娘做,娘叫她做,她都不做,捂著嘴說尿騷。今天女兒主動搶著幹,娘以為她發了羊角瘋,轉念一想,明白了女兒的心思。唉,歎了一口氣,做飯去了。

5個多小時後,江南春睜開了雙眼,模糊的瞳孔開始聚焦,人影清晰,暈眩有所減輕。

注視阿慧。阿慧抬頭也在看著他,兩目撞在一起,阿慧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顯得矜持:“我爹說,要活下血,不然腿會壞死。”

江南春哽噎著:“謝……”卻說不出聲。

他注意到了阿慧的美麗,兩條烏黑長辮子盤成一個波紋的發髻,高雅地梳在腦後,露出光潔圓潤的額頭;兩條細長的黛媚下一對船兒般的修眸,清澈透亮耀出晶瑩的光澤,桃紅的臉上嵌著惹人憐愛的酒窩,像花蕊做的攝魄小鈴鐺。兩隻手在他的腿上輕輕的揉摸,汗濕了的襯衫緊貼著隆隆的胸脯凸凹分明,這個畫麵深深地鑲嵌在他的腦海,讓他久久凝眸,永誌不忘。

阿慧問:“好痛嗎?”剛問完,江南春示意要拉尿,羞得阿慧趕緊起身,要他爹來幫忙完成任務。

他爹說還好,尿血在正常範圍內,眼睛可以看清人了,有救了,現在控製了病情,腿上的腫沒有擴大,繩子可以解開,不要綁紮了。但藥要吃,要像吃茶似的,不間斷地吃才能更有效地加快排毒的功能。

從中午一直到半夜,江南春在阿慧家裏喝了四大碗湯藥,換敷了三次草藥,泡洗了三次腳,拉了四泡尿,頭腦開始清醒,身上也有點勁,不過傷口還在痛,腫還未消。

細丫、生哥晚飯後也過來招呼,他們要背著江南春回到他住的地方。走前,阿慧爹還拿了一個小罐湯藥, 對他們說下半夜4點左右讓江南春再吃。

江南春住在大隊部,隊部僅住他一人。他從知青點單獨轉到這個大隊,是他父親親自出了馬,是他母親親自操辦。

他母親到柯龍知青農場看望他,大吃一驚,這裏近百位男女青年,個個生龍活虎,豪情滿懷,大有敢叫日月換新天之慨。尤其是青年中的領頭人,做起農活來,男的衝鋒陷陣,女的英姿颯爽,有幾個還入了黨,再看看自己的兒子,在這群青年中,像個蝦米,瘦瘦個子,幾根排骨壯山河,盡管精神飽滿,但力氣沒人家大,做什麼事都跟在人家後麵,哪個方麵都不如人家。點上的帶隊幹部說,江南春表現一般般,文藝有特長,會拉小提琴。

這一下,他母親心涼一截,這樣下去,什麼推薦上大學,招工,參軍,怎麼輪得到自己兒子?隻有等知青點上的人基本走得差不多了才有可能輪到兒子,要脫離那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苦海,豈不等到猴年馬月?我兒會拉點小提琴算什麼,咩咩的羊叫聲音,比專業人士差多了,哪個劇團會招這種二半調子,唉,這怎麼辦囉。

母親心痛,在他父親麵前以淚洗麵。父親經不住母親的啼哭,也不得不為兒子考慮,要在江紅市衛民三線廠任副廠長的親弟弟關心侄兒。弟弟親自找原來的老戰友又是同鄉都是南下幹部現任水寧縣的縣委副書記兼縣革委副主任,說了侄子的情況,請多關照。

盡管是老戰友老鄉求情,縣委副書記也不敢亂來。聽了江南春叔叔介紹的情況,想了一下,說:“這樣吧,我把你侄子,轉到一個沒有知青的公社,讓他單獨插隊,在那裏,他不就是鳳毛麟角了,屆時,公社大隊推薦他幹什麼不都沾便宜?”他叔叔說:“行,這個辦法好,一切隨你安排。”

縣委副書記找了自己心腹蔻康公社的書記,讓他落實一個經濟條件好的大隊,又交待了縣知青辦有關領導辦好這件事。就這樣,這年春天,江南春轉到了現在所在的蔻康公社雙雙大隊。

大隊書記見公社書記親自把江南春落實到自己大隊,不敢怠慢,要江南春住到自己家裏並說吃住各方麵都方便。可江南春母親說,為了不給鄉親們添麻煩還是讓他一個人住到大隊部好,隊部生活用具齊全,還有電燈電話,挺好挺好的。再說來農村廣闊天地,就是要吃苦的,要裹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鑄造成才。

大隊書記見他母親一再堅持,隻好答應,並說到大隊部睡也好,還可以幫大隊守電話,不過這電話隻能接,或撥公社轉各大隊,其他地方撥不出去的。

大隊部駐地雙雙小隊,江南春住在這裏,自己挑水,自己砍柴,自己舂米,吃喝一切自理。

他人長的瘦,但五官蠻清秀,人也蠻機靈,發揮自己的特長,白天幹活跟社員講《西遊記》《東遊記》《南遊記》《北遊記》。大家聽得幹活都不覺得累。

小隊長發現一個奇葩,隻要江南春開講出勤率幾乎百分之百,江南春的神話故事成了隊裏的吸鐵石。後來小隊長發通知前,總要問小江明天講什麼內容,然後通知全隊社員。講《南遊記》時隊長說:“明天小江講《南遊記》的主角,華光為救病重的老母親變成猴子上天偷仙桃,玉帝派遣孫悟空捉拿華光,孫悟空得知真相後和養女反叛天庭(這一句隊長改為,孫悟空得知真相後和野老婆私生女義拜華光),與華光聯手,鬥法各路神仙,內容比孫悟空大鬧天空還要精彩,希望不要大家錯過。”一改以往明天出工不準請假的硬腔。

講《北遊記》前江南春先告訴了小隊長主要內容:玉皇大帝因貪婪人間的瓊花豔麗,三魂中的一魂出竅下凡欲占歸已有。玉皇大帝的魂丟了,驚動仙界。釋迦牟尼也出手幫助收魂超度,讓其經受色財名祿生死美食的考驗。後來這一魂收回名為上帝,一隻腳踏著自己的胃變成的龜,一隻腳踏著自己的腸子變成的蛇,手拿皂旗寶劍,北麵雲遊,降魔除妖。

而小隊長發通知說:“明天聽小江講上帝偷野老婆的故事,上帝摟著一美女×,一×是個老樹幹,好聽哦,不來聽後悔一輩子咯。”

江南春的神話故事,成了隊裏發通知的招牌。

江南春的《四遊記》來源於一次他跟著學校紅衛兵的大哥哥大姐姐們抄家,在焚燒“封資修”的圖書中,偶然發現了這本破爛不堪的圖書,乘人不注意,掖在懷裏。晚上他躲在被窩裏打著手電筒偷看,在看完之際,被他爸爸發現收繳並燒毀。為此還挨了一頓臭罵,差一點挨打。後來他後悔死了,倘若保留至今,他改編《南遊記》《北遊記》根本不要花力氣。

至到今天,中國人知道《南遊記》《北遊記》內容的仍然寥寥無幾,江南春在想倘若將這“兩記”改編電影電視劇,決不遜色公映的神話故事。不知為何這“兩記”至今沒有出爐,是沒有這樣的作家?還是沒有這樣的導演?還是他們根本不知道這“兩記”也是中國神話傳說中的瑰寶?江南春甚至在想待他退休時後憑他的記憶來執筆改編“兩記”,讓中國的神話傳說散發出璀璨的光芒。

江南春把知青點上的朝氣活力也帶到了這裏,晚上要不他把知青點聽來的故事講給隊裏同般大小的青年聽;要不他讓細丫一夥帶上二胡笛子口琴和他的小提琴一起演奏。原先清冷的大隊部一下子變得熱熱鬧鬧。

這時有一位村姑偷偷地戀上了他,她就是——何慧慧。

何慧慧小江南春兩歲,個子高挑,俊俏甜美,做事也利落,可不善於表現自己,性格內向。做什麼事都不願拋頭露麵,躲在別人後麵。遇見生人不吭聲,遇見半生或熟人靦腆一笑,算是打招呼。

江南春晚上在大隊部開講壇,她喜歡聽他講故事。江南春在大隊部辦音樂會,她喜歡看他拉琴的派頭。可自己從不主動上門,傍晚吃完飯一定要邀著細姑一起去,到了那裏,一聲不吭,或坐或站在細姑後麵,默默無語地聽著看著。時間一長,少女喜歡他的聲音與喜歡他的動作變成了喜歡他的人,愛情的種子埋在了心頭。江南春被蛇咬,她敞開了心扉,果敢地為他救治,既彰顯出她人性善良的本質,也是愛情給予的力量源泉。

傻了叭嘰的江南春竟然不曉得有位姑娘暗戀他,他不是情竇未開,而是牢記母親的教誨,不和農村女孩戀愛,因為,一旦相戀結婚,不僅自己喪失了回上海的機會,自己遠大的理想化為泡影,而且終身成為鄉下人,討一個農村女孩做老婆這是他父母極不願看到的事,出於對父母的孝敬和自己的實際,因此,他不在意自己身邊的女孩,從未正那八經地看過何慧慧一眼。

回到大隊部——他的家。電停了,細丫點亮了煤油燈,生哥背著他放到了床上。

細丫燒了熱水,幫他換洗,留下照顧,生哥回家住。

半臥在床上,江南春傷口還在脹脹的痛,摸著腫起的腳,心想搞不好自己會死,死了的話,對父母倒沒有什麼影響,不存在由他來燕養懸車之年的問題,可見不到父母,見不到弟妹,心裏好難過。還有一個最大的遺憾,就是上高中時,老師要他們背誦、牢記心頭的奧斯特洛夫斯基說過那句話:“人生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屬於人隻有一次。一個人的生命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憶往事的時候,他不致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致因碌碌無為而羞愧;在臨死的時候,他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獻給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人類的解放而鬥爭。’”完了,完了,這輩子一事無成,什麼理想、事業,一切都灰飛煙滅,付之東流。

他追悔莫及,後悔不該去摘楊梅,後悔摘楊梅時不該把褲腳挽起來讓蛇咬一口,甚至後愧不該聽母親的話,不該來這個鬼地方,他要是在知青點與戰友們在一起多好,被蛇咬這種事絕對不會發生,而且能和他們一起戰天鬥地,把農場建設成五穀豐登,六畜興旺,新房林立,水電到家的社會主義新農村。盡管不是他一個人的傑作,但也是自己汗水澆灌的幸福花兒,引以為豪。可娘做他了思想工作,並把他的現狀與自己的見識和分析說給了他聽,還說轉點單獨插隊鶴立雞群,加上縣裏有位領導是叔叔的老戰友,屆時實現這遠大的理想要比在知青點的機會大得多早得多。他覺得娘講得有道理,聽了娘的話,辦了轉點手續。現在被蛇咬了一口,怨娘是禍之源。可想一想,艾怨娘不對,隻怪自己嘴饞、好奇,隻能怪自己做事不注意不小心。他長籲短歎,痛心疾首。

他不想死,不甘心就這樣死去,問睡在旁邊的細丫:“我會不會死?”

細丫說:“不會的,背定不會的,阿慧她爹好厲害的,每年要治好二十幾個被蛇咬傷的病人,附近一帶不用說,就是縣裏其它地方被蛇咬著的都到他這裏治,沒有一個治不好的,你怎麼會死呢?再說,你要是死了,對不起阿慧,你知道不,你被蛇咬傷後,是阿慧用嘴巴吸你腳上的蛇毒。”

“什麼!什麼!阿慧用嘴巴吸我腳上的蛇毒?”他瞠愕。

“是呀,你被蛇咬傷,進入昏迷狀態,是阿慧用嘴吸你的毒。”

“哐”的一下,猶如寂靜中的一聲鑼,敲得江南春心栗。

在知青點上他學過這方麵的知識,吸血毒相當危險,倘若自己口腔裏有破損的地方,同樣要遭滅頂之災,相當蛇的毒液進入體內,絲毫不亞於毒蛇的咬傷,生命危在旦夕。

他努力想象中的阿慧置自己身危不顧為他吸毒排毒的壯舉,低著頭拿起他的腳,來回吮吸著他的傷口,“噗”,“噗”的吐出一口一口的毒血。

熱淚湧出了他的雙眼。

“阿慧啊,你這是拿自己的命,在博我的命,真金一般的心,菩薩一般的心,患難顯真情。這種恩山義海我拿什麼報答?”

江南春既感佩又歉疚,長長歎了一口氣,為什麼自己平常沒多看她一眼?為什麼沒給過她一個笑麵?為什麼沒感悟到她的愛?如果單獨給她拉過一首小提琴曲,此時此刻心裏也有一絲絲的慰藉。

疚痛疚痛、羞愧萬分。

煤油燈下,他看到自己腫脹的腳,死——不擔心了,可擔心會截肢。截肢,意味著將剩下一條腳,成拐子、殘疾人,多麼恐怖。原先多少有一點優越感,自豪感,自以為是什麼上海人,高中生,甚至居高臨下的對阿慧不屑一顧。現在連狗屎都不是,吊拉一個腿,叮鈴鐺啷的,有誰會要自己,如今就是搖尾乞憐的向阿慧求愛,人家都不會看一眼。越想越痛切,越想越悲愴,越想越後悔。

唏噓聲,吵醒了細丫,問幾點了,江南春看了看手表,快4點了。

“吃藥”,細丫一骨碌翻下床,從藥罐倒出一碗端了過來。江南春吃完藥,在細丫的幫助下解手,上床。細丫說:“天都快亮了,我也累了,你也莫想那麼多了,會好的,困吧?”一口氣吹熄了煤油燈。

夢裏,阿慧為他洗泡傷口,那淑然的、溫柔的、靚靚的身影回到他麵前,定格在他麵前,讓他漾起一片溫馨,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

早上,阿慧和她爹帶著熬好的粥來大隊部。

她爹看了看江南春的傷口,問他的情況後說:“你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可以吃點東西了,我到後背山上再扯點新鮮的草藥,阿慧你等下和細丫一起把他馱到家裏來,吃藥換藥。”

沒有了危險,江南春的心舒坦了許多,思想也開始活躍起來。

一張桌子靠著窗戶,阿慧站在旁邊,將粥盛在碗裏。一縷霞光映射在她身上,顯得窈窕、豐滿,華美無比。江南春半臥在床上望著,就像昨天見到一樹紅豔豔的楊梅一樣,心裏怦然,可身上卻綿軟無力。當阿慧端上粥碗,他趕緊閉上了眼,等著她過來喂,感受她的溫情。

“細丫,你過來把粥端給他吃。我去有點事等下再來。”

“你去哪?”

“我去屋裏找一根舊拐杖,等下你背他時,途中好撐著歇一下。”說完,她臉上泛出紅暈出去了。

江南春等著阿慧喂粥,沒戲了,沮喪。

細丫背著江南春,半路上,迎麵來了阿慧,她帶來了一根舊拐杖,說是前幾年有人治病落在她家的,找來讓江南春撐著試一下,一試“叭”的一下,斷了,幸好早有準備,不然要摔倒。細丫說自己沒吃早飯,沒勁,背不動,要阿慧來背幾腳路。阿慧心底的秘密在搶救江南春時實際上已經半公開,細丫又不是傻子,當然知道,現在故意借機讓他們親近。阿慧被將著了,沒辦法,硬著頭皮說:“好,我來試試,要是背不動還是你來。”江南春也求之不得,雙手搭在她的肩上,頭靠著辮子,真想變長手臂,浪在她胸前,撫摸她的雙峰,顯然癡心。他又想把臉貼到她白皙滑膩的脖頸上,甚至想親一口,可他又沒那個色膽,他隻好吻著秀發的芬芳。

路邊,茁壯的禾苗披著綠袍,相連水塘裏的小荷也穿上鮮翠的衣裙,隨著襲風輕輕的搖擺。兩隻小青蛙在連天的碧路上,追逐,跳躍。“嗵”的一聲,擁入水中,恰似一對“翡翠戀人”。

在阿慧家,她爹采來了新藥,又偷偷地又配製了“鬼見愁”。江南春見是阿慧端著藥來,比昨天吃藥乖多了,一碗藥“咕嚕、咕嚕”的吞下,抹了抹嘴,病怏怏地說:“這藥怎麼有股怪怪的味道?”

“什麼味?”阿慧問。

“好苦,好澀,好像還有點尿騷味。”

阿慧聽了“咯咯”地笑不停,又不敢說出這藥裏有我和我爹拉的尿,怕他下午不吃了。江南春望著她露出了嶄齊的皓齒,下巴下麵疊著小下巴,雙顎,一臉的燦爛,像一尊玉麵觀音,內心泛起了甜蜜,也不覺得藥苦藥澀和藥騷了。

阿慧用“鬼見愁”湯藥為他泡洗,溫溫的水,柔柔的手,讓他的心潤潤的,融融的,酥酥的。他想要是我一生都這樣就好,阿慧天天馱我,天天幫我洗腳,多麼愜意,多麼舒服喲。可想一想,要是討她做老婆那不更好,那不是幸福永遠,甜蜜無邊?……。

江南春被蛇咬,驚動了大隊,報告了公社。

公社上報縣知青辦,同時,電話告訴上海江南春的父母,速來看望。公社書記不放心又打電話給縣委副書記,說江南春被蛇咬了目前沒有生命危險。縣委副書記聽了沒說什麼,隻是說:“過兩天我來你公社檢查工作,順便看兩個大隊,包括雙雙大隊。”公社書記何等聰明,一聽雙雙大隊這不是江南春下放的大隊?立即騎自行車,來看江南春。

大隊書記和大隊長陪同,公社書記看了看江南春住的地方,馬馬虎虎。吃的就不行了,米剩幾粒,油有幾滴。公社書記說:“縣委副書記過兩天就要來咱們大隊視察,知青工作也要做好,江南春是你們大隊唯一的一個知青,要盡量照顧,如果彙報到這方麵大隊也做了工作有成績。”

縣委副書記要來雙雙大隊視察那是足音跫然,兩位大隊主要領導聽了受寵若驚,於是大隊決定:在原確定給江南春一年300斤穀子,3斤菜油3斤茶油指標的基礎上,額外補助江南春100斤穀子,1斤菜油。因護理江南春,細丫、阿慧、生哥、細姑、還有阿慧她爹都分別給予適當的工分補助,由大隊年終分紅補給。另外請木匠為江南春打一個拐杖,工錢由大隊支付。柴,由4個“五類分子”各送兩百斤到大隊,給江南春用。

照顧江南春的人由大隊給補助,讓江南春心裏也坦然。

他讓細丫到大隊保管處代領了穀子和油,並請幫忙機米過扇,米一分為四,細丫、阿慧、生哥自己各一份,糠歸細丫。

阿慧娘對自己女兒的舉止或者說選擇不是很看好,知道江南春有了米油柴,還可以到社員家拿點菜,對阿慧說:“讓細丫每天馱著他到我們家換藥吃藥,你到大隊部幫他做飯做菜就可以了,省得別人說閑話。”氣得阿慧嘴噘噘的,扭頭就走。

晚上,江南春在大隊部接到了母親的電話,母親在那頭啼哭,他在這邊流淚。

他問母親能帶點白糖香皂和肥皂來不?母親說一定想辦法。他還說:“買塊花的確良來。”母親問:“買花布幹什麼?”“你別問那麼多。”母親問:“要幾尺?”他也說不出:“大概個子與你差不多,挑好看一點的。”母親在電話裏說:“兒呀,你要堅持,媽過兩天就來了。”聽得出來,母親在哀哀啼啼。

江南春要母親帶點白糖來,是因為見阿慧吃楊梅時酸得流眼淚,他想如果加點糖在裏麵浸泡,阿慧吃起來一定會甜得沁心。他見阿慧洗頭洗衣時沒有香皂和肥皂,用灶裏的灰過濾後的水洗頭洗衣服。他想阿慧平常也沒有香皂洗身,如果用香皂洗頭洗身,走到她麵前一定會散發攝人的芬芳;如果有肥皂洗衣,她也會省去過濾柴火灰的麻煩,而且肥皂去汙力強,洗得也幹淨。至於的確良花布不用問是送給阿慧的,此時阿慧駐入了他心間。

縣委副書記來雙雙大隊檢查指導夏糧的入庫和早稻田間管理情況,在大隊部聽取了工作彙報後,對大隊的各項工作給予了充分肯定,因分管知青工作,順帶問了江南春的情況。會後專門看望了他,當著公社書記和大隊領導的麵還說了跟他叔叔是老戰友一事,讓人感覺他們的關係非同一般。走前,囑咐他好好治療休養,條件不行的話,可以請假回家。

隔了4天,下午,江南春在阿慧家吃了藥換了藥,阿慧要去扯豬草,細丫背他回大隊部。

剛躺在床上,他母親來了,放下包袱,幾乎撲到他敷了藥腫脹的腳上,撫摸著他的腿,嗚嗚地哭了起來:“兒呀,兒,怎麼會這樣啊。”他望著母親悲愁垂涕,自己也傷感流淚,可不願讓母親看到,扭過頭偷偷擦淚。

他寬慰母親:“媽,沒事,你看現在開始消腫了。”

他母親這才想起什麼,趕緊從包裏拿出季德勝蛇藥片,要他吞服。他說:“剛剛吃了藥,要不要問下幫我治病的醫生,吃這種藥會不會引起其他的反應。”

母親問:“醫生住在哪裏,我去問一下。”

“細丫你帶我媽去問下阿慧她爹,看看這藥能不能現在就吃。”他又對母親說:“這是細丫,我被蛇咬到了,是他和生哥馱我到醫生家裏的,不然,我會死在路上,這幾天又是他在招呼我。”母親投下感激的目光,說:“謝謝你,你是我兒的救命恩人!”

路上,細丫說:“真正要謝的人,不是我,是阿慧,是她見到江南春被蛇咬了之後,用刀劃個口子,擠毒液,她看到擠不出來,就用嘴巴吸,連吸十幾口毒血。不是她吸,江南春不死,也要去一條腿。”

母親聽著愣住了,她是護士知道吸蛇毒的危險,理論上盡管有萬不得已用嘴吸蛇毒的說法,但實際中用嘴替他人排蛇毒的人卻很少。今天聽到這真人真事,而且演繹在她兒子身上,讓她感動的心悸,問:“這個人在哪?”“等下我們就是去她家,她就是為江南春治療蛇毒的大隊赤腳醫生的女兒。”“這麼說是他們父女倆把我兒從死亡線上拉回了。”“是這樣。”江南春母親的眼睛噙著淚,自言自語:“好人,都是好人呐!”疾步如飛。

到阿慧家,細丫作了介紹,江南春的母親握著阿慧爹的手,“噗通”地跪下了:“謝謝你們父女倆救了我兒子的命!我代表孩子他爸給你磕頭了。”阿慧爹一把扶起:“別、別這樣,快請坐,請坐,救人是我們的本分。”母親流出了淚花:“不是你們,我兒說不定早就死了。”“別這麼說,你兒命大,死不了的。”

母親拿著季德勝蛇藥谘詢阿慧爹,阿慧爹說:“這種廣普抗蛇毒藥,針對我們這一帶被土公蛇咬傷的病人當即服用作用不大,隻有病人度過危險期,才有點作用。現在小江沒有了危險,與我的祖傳秘方配在一起吃療效會有用。”母親急著給江南春吃藥,不便久留。告辭時,阿慧娘要他母親過來吃晚飯,母親推辭。

回的路上,隔著一扇田,細丫叫阿慧,叫她等下來幫江南春煮飯,阿慧說曉得囉。

在淡淡的晚霞輝映下,阿慧亭立著,恍若路邊清澈晶瑩的溪流,恍若水塘中剛剛出浴的緋紅的打著朵兒的荷花。

母親一怔,山裏還有這麼美的妹子?因趕著給兒子吃藥,沒停腳步。

阿慧來了。“阿慧,阿慧”,母親抱著她:“你就是救我兒子的阿慧,叫我怎麼感謝你。”說著,流出了眼淚。

阿慧滿臉緋紅,害羞地叫了一聲:“阿姨”,算是回答。

在廚房裏,阿慧淘米,燒火,煮飯,……。

江南春的母親望著阿慧打心眼裏喜歡,她憑著女性的直覺隱隱約約感到阿慧可能跟兒子有戀情,究竟是否,她又不好在這個節骨眼上過問,觀察再說。

晚飯後,阿慧和江南春的母親一起收拾幹淨碗筷後,獨自回家去了。

母親拿出了從家裏帶來的東西,基本上是江南春說的,東西由江南春分配感謝救護他的人。

細丫背著江南春到阿慧家換藥吃藥,他母親拿著送給阿慧家感恩的禮物跟在後頭。

在阿慧家,15瓦的電燈下,江南春母親將的確良花布披在阿慧身上,她像月光下朦朦朧朧的含苞荷花,江南春的瞋眸比15瓦的電燈還亮。晚上,他母親在阿慧家下榻。

當晚,他父親來電話,問了他的傷情。他回答好多了,請爸別牽掛,他父親說讓你媽明天晚在這裏等電話,有重要事情和她商量。

另天晚上,母親在大隊部等到了父親的電話,問兒子的情況後。父親把從弟弟的老戰友縣委副書記那裏了解到的消息告訴了母親,今年夏季推薦上大學沒有兒子份,因為上級規定原則上推薦以早於江南春這批下放的知青為主。父母商定,下半年想辦法讓兒子去當兵。為了確保兒子的身體體檢過關,決定讓兒子請假回上海治療。

江南春聽母親說要帶他回城治病療傷,頭似撥浪鼓:“媽,上海的醫生治蛇傷臨床經驗不如阿慧爹,他有獨門絕活,我經他一手治保險,要是其他醫生治不好,或者有什麼後遺症你可要負責。”母親說:“不一定回家治療,過兩天看情況再說。”

幾天以後,江南春傷口及四周的腫脹小一點。阿慧爹配製了一大包蛇藥讓江南春帶回上海內服。

江南春不願隨母親回上海。

母親知道他肚裏的小九九,把他父親跟縣委副書記的通話情況告訴了他,並哄他:“我知道你喜歡上了阿慧,可你喜歡她也要有本錢,你現在這麼單薄身子骨在農村有什麼用,養活自己都夠嗆,怎麼養活阿慧?你回家治病,養好身體,下半年去當兵,在部隊提不了幹,退伍回家也可以安排工作,有了工作,脫離了農村苦海,你再娶阿慧,有什麼不好,媽也不反對。”“真的?”“真的,不過這話你先不要跟阿慧說。”

江南春回家治病,剩餘的米給了細丫。細丫借了一輛板車,江南春坐在板車上,細丫在前拖車,生哥在後推車,母親知道兒子的心,邀阿慧隨同相送。

阿慧攙扶著他母親,幾天的同吃同住,讓他母親感到這個女孩實在是太可愛了,溫柔、賢惠、勤勞、善良、漂亮集一身,母親真想說一聲甚至祈求一聲:做我兒媳婦吧?可現實不得不封住了她的喉。兒子在這艱難困苦身心交瘁的時刻,如沒有親人照顧,僅有阿慧在身旁將會很快墮入情網,這樣類似的事例數不勝數,讓他們發展好下去,百年好合,愛情固然甜蜜,可兒子將要失去一切回上海的機會,將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農村人。兩頭隻能得一頭,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母親不忍心看見兒子在苦雨淒風中掙紮,萬不得以作出讓兒子回上海在自己身邊治療的決定,這既是為了兒子的前程著眼,同時又割斷了或者說冷卻了阿慧跟兒子的愛情。然而這個女孩非同一般,是兒的救命恩人呀!這樣做不僅沒有感恩,反而給她造成傷害,自己是個做母親的人當然知道少女的一顆心,內心何忍,內心糾結。為了兒子,母親知道自己扮演了一個不光彩的角色,心如刀割。

坐在板車上,江南春望著母親與阿慧的親熱,心想搞不好母親會把對自己說的話跟阿慧講,心裏美滋滋的。

路邊,白練練的稻花安恬地享受著孕育的喜悅,微風也低吟著豐收在望的頌曲。

到了公社,班車來了,江南春默默地深情的跟阿慧告別,母親扶他上車。

汽車發動了,就在車輪轉動的瞬間。母親突然喊了道:“師傅停一下!”她快步走下汽車,抱著阿慧輕輕地喚了一聲:“慧兒,慧兒,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啊!”流出了眼淚,阿慧也抱著他母親流淚,兩人淚成一團。母親突然鬆開阿慧,摘下自己腕上的手表,塞給阿慧,扭頭上了汽車:“師傅,開車!”阿慧欲退回,車門關了,汽車揚起了灰塵。阿慧眼淚汪汪地站在那兒,細丫、生哥在揮手,母親在車上擦著淚,江南春模糊了雙眼……。

霜降。江南春回到了隊裏,晚飯在細丫家裏吃。細丫告訴他明天大隊統一摘茶籽,所有的人都上山。他說:“那我找大隊保管預支穀子和油怎麼辦?”

“你這兩天就到我家裏吃飯,過兩天再找他拿。”

“看來隻好這樣了,那我明天跟你們一起。”

“莫跟我,平常可以,這次不行,跟了我,我還要招呼你,耽誤我。因為隊裏規定,誰摘的多,誰不僅工分高,而且分油也要多。你是吃定額油,也不存在工分多少和分油的問題,而我不一樣。你硬是要去,你就跟女伢人一夥,我叫細姑明天帶你。”

晚飯後,他回到了大隊部自己的家,吹著口哨,梳妝打扮,油瓶裏還剩下點殘油,他倒在巴掌上,抹在頭發上,把前額的頭發往上向右邊分,大分頭顯得成熟,還戴了一副墨鏡,顯得有上海年輕人的時髦派頭。

他帶上禮品,興致勃勃,往阿慧家裏趕。出門不遠,走在小道上,戴著墨鏡,模模糊糊的,路上一條蛇,“媽呀”,嚇得他兩腿得瑟,一身冷汗,他趕緊取下墨鏡,定神細看,原來是草繩,這時他才感悟到“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形容得真切。一路上他小心翼翼,剛才炫耀求歡的心情,蕩然無存。

到了阿慧家,還要讓他心涼。他將禮品呈給阿慧爹娘,說是謝謝救命之恩。禮品裏麵有一塊花布是他偷拿了家裏的布票,偷了父親的錢,給阿慧買的。原本想親手披在她身上,欣賞她的美麗。沒料到阿慧從裏屋出來,將他母親走時塞給她的手表,送還他,一句話也沒說,扭頭走進了裏屋。她娘說:“這手表是貴重的東西,我們受之有愧,再說你媽上班要用,給了阿慧,你媽生活工作都不方便。”江南春說:“我媽給的,是我媽的心意。”阿慧娘堅決退還。

他拿著手表,跌跌撞撞,也不管腳下,心想要是又被蛇咬一口也好,你阿慧不又要幫我吸毒?幫我敷藥泡腿?可到了自己家裏,也沒有蛇來咬他。站著發呆,不知這裏發生了什麼變故,他以為阿慧找了對象,惆悵萬分,他隻好拉小提琴排遣心中的鬱悶。

早飯後。細姑挑著籮,籮裏放著背簍柴刀。阿慧邀她一起上山摘茶籽打平夥,她們親如姐妹有說有笑。江南春背著背簍跟在後麵無精打彩。

隊裏有規定,男人到茶樹多相對近的山上摘茶籽。婦女到茶樹少偏遠的山上摘,實際上是灌木叢林中撿茶籽。

一樹茶籽,一串串比李子大,如油桃,有的是絳紅色,有的是青紅色、也有半紅半青,密密匝匝地掛滿枝頭。

一顆顆茶籽,在社員眼裏皆是金黃澄亮的清香茶油。

江南春摘盡一樹茶籽足有半背簍,他聽見附近的阿慧“哎喲”一聲,又聽見她喊細姑,循聲趕去。

阿慧坐在地上,原來她在一顆懸著坡上的茶樹摘茶籽,不小心摔下來,落地時崴到了腳。

細姑忙著幫她柔腳,江南春站在旁邊幹著急。

細姑說:“你站著幹嗎?把樹上的茶籽摘盡,準備回去呀。”

他摘下這樹茶籽,倒入籮筐滿滿一擔。

細姑馱著阿慧鑽出了灌木叢林,放她在羊腸小道上,在路邊砍下一根雜木,遞給阿慧作手杖支撐,然後又去挑茶籽。看見江南春在將兩個籮筐的茶籽平分捧到背簍裏,問他這是幹嘛?他回答我也背一簍,你挑起來要輕鬆一點。細姑哭笑不得:“你這個蠢子,你不是寫信給阿慧,說愛她嗎?這麼好的機會,你還不去馱她?你要是個男子漢,你要是真的愛她,你就趕快過去啊。”

“她不會有了對象吧?”

“有你個頭,她要是有了對象還讓你跟在後頭來摘茶籽!”

江南春聽了快速奔向阿慧。

他站在阿慧麵前:“好一點不,讓我來背你吧?”阿慧扭過頭:“不要你管。”說著撐著手杖自己往前走,腳一崴差點跌倒,江南春一把扶住,不由分說,勇敢地把她搭到了自己背上,她不願意滑下來,江南春再一次堅定地背起了她,邁出了步子。

細姑笑了,壯實的身板挑著擔子飛快地下山。

背著,江南春似乎感到阿慧在他肩頭啜泣,他嚇著了,以為阿慧有什麼不適或者自己做錯了什麼,停下了腳步,放下了阿慧,忙問:“怎麼啦?”

阿慧流著淚說:“你為什麼不給我回信?”

“什麼?是你為什麼不給我回信。”哦,他想起來了,寫信落款的地址是他母親的單位,不用說一定是他母親收到了阿慧的來信,沒給他。他為了證實又問了一聲:“你回信的地址是不是我媽的單位。”“是。”

他遮掩母親的行為,說:“我媽單位大也許收發員失誤。”“我以為你不回我信,是不……。”“是不什麼?”阿慧低下了頭,羞澀地說:“以為你不……”江南春沒容她再說下去,上前一步,緊緊地將她擁抱,證實著自己的愛。阿慧淚水汪汪,江南春雙手捧著阿慧的臉,大膽的唇吻壓上了她的嘴,阿慧雙手推開,萬般躲閃,江南春緊追不舍,吻到了她淚眼,她的鼻子,她的酒窩,最終貼上了她的嘴。

這時,對麵山上,傳來了男女聲情歌對唱。

茶籽摘後茶花開,

花開朵朵豔又白。

妹是未開花一朵,

一朵蕩漾哥心懷。

一朵茶花還未開,

未開含笑惹人愛。

花開怒放要雨露,

雨露滋潤盼哥來。

歌聲嫋嫋,飄灑在山坳,久久回蕩。

晚上,江南春帶著小提琴來阿慧家。阿慧娘下午見江南春背著阿慧回家,知道阿慧心裏還裝著他,女大不由娘,隻好隨她,對他的到來也不反對。

江南春在上海治療蛇傷康複期間,心神恍惚,惦記著阿慧,他寫信給阿慧,杳無音訊,把思念寄托在小提琴上,整天練琴,母親還特地為他請了音樂學院的的小提琴老師指教,琴技大有長進,一些獨奏曲也拉得像模像樣。

阿慧半臥在床上,江南春賣力地演奏著,原先阿慧隻是看他拉琴樣子好看,而不是聽琴。現在不僅樣子更好看,琴音也好聽。阿慧的一家也圍著聽,歡聲笑語一片。

茶籽摘完,挖紅薯,播種冬小麥。

阿慧腳崴到了,不能出工,晚上江南春來陪她,不是拉琴就是講故事講笑話,逗她開心,有時乘阿慧爹娘弟妹不注意,偷偷地雲淡風輕吻她一下,羞得阿慧趕快躲開,生怕有人看見。他們的愛情急劇升溫,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這時,大隊抽江南春去榨油坊守油庫。

開始江南春不明白大隊書記的用意,到了榨油坊才明白。

榨油坊建在村西頭,那裏有條汩汩而流的小溪,衝擊著水車,帶動著碾盤。

江南春走進油坊的院子,篩子、簸箕、油錘、鐵圈、油缸、油桶、蒸鍋、木甑、榨槽、甚至包括燒柴的灶等等,屋裏的一切仿佛都被油浸透,呼吸中馥鬱著油香。

他和細丫住在院子旁邊的油庫房,榨好的油立即送到這裏,按慣例根據各小隊榨油的數量,除去交送國家和大隊的餘留,其餘的由各小隊自己擔回分到每家每戶。他們的任務就是4小時負責守衛暫時放到這裏的茶油,空閑還要為榨油師傅打下手。

大隊書記點名江南春去榨油坊守夜,主要是見他不是本地人,不會有堅守自盜的事件發生,另外,又獨身一人,到這裏來又幫他解決了個人起火做飯的問題。

守油庫的人與榨油師傅一起吃公飯,不要自己出一分錢。

榨油以小隊為單位,全大隊12個小隊,多茶籽的隊要榨油四五天,少的也有兩三天。

江南春目睹榨油的場麵,驚奇、興奮。

開榨了,大隊長掌錘,執著懸吊在空中的撞錘,“一、二、三!”生哥等六個壯實的漢子吼著有力的號子,將長達5 米有餘的撞錘,晃悠悠地撞擊油槽中的木樁上,“砰——砰——砰!”響聲震天動地,被擠榨的茶麩餅流出了一縷縷金黃色的清油,被一個油桶穩穩接住。頓時,濃濃的油香,彌漫著整個屋子,與撞擊聲攪拌一起,香透油坊,飄向曠野。

昏暗的燈光下,柴火通紅,蒸汽朦朦,生哥幾個赤膊的壯漢忙碌,隱隱綽綽,蒼勁雄渾,幾分神秘,仿佛黑白老片。

這天吃晚飯便收了早工。

細丫的未婚妻住在他家裏,細丫欠不過,對江南春說今晚我要回去困,明天早點來,你莫對任何人講。江南春笑了:“知道了,放心。”

夜闌,溪水卷著水車悠悠地旋轉,水車積水成簾似瀑布,嘩嘩飛濺。高空懸掛著一輪冷月,映輝著水簾,綴映著不遠的箬竹,泛出片片銀光。

江南春像往日一樣,站在水車旁,拉起了小提琴,映媚成一幅美輪美奐的水墨圖畫。

一曲《花兒為什麼這樣紅》,加深了對阿慧的思念,又拉起了《梁祝》,琴音綿綿,當拉到離情依依十八相送哭泣的音律時,他傾注了激情,一抖弓,“嘎崩”的一聲,琴弦斷了。

他悵然若失,抬頭一望,驚喜:“阿慧!阿慧,真的是你嗎?阿慧!”阿慧站在那,閃爍著迷人的星眸,粲然地笑容融化了她甜甜的酒窩。他把小提琴擱在碾子上,撲了過去,兩人緊緊擁抱,濃烈地深深地狂吻。

他不知哪來這麼大的勁,竟然勇猛地將她抱起,走進油庫房……。

愛的驚天動地,猶如油錘撞擊著油槽,轟轟烈烈;香的沁人肺腑,猶如出榨流淌的清油,芬芳樸鼻。

水車,不知疲倦在慢跑;水簾,在偷窺、在歡唱、在喝彩。……

© 小說閱讀吧, 版權所有

天津每日趣閱網絡技術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