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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證心證
力軍

1

“篤、篤篤。”張小鬆敲門。

“請進。”梅笠謙遜地起身,迎請張小鬆。

張小鬆邊落屁股邊解釋:“不好意思。剛才我們醫院發生了一起醫患糾紛,我分管這方麵的工作,處理這事耽誤了時間。”

“解決了?”

“解決了,小糾紛,患者及家屬又不懂業務,我是醫院醫患糾紛調委會主任,不隻有聽我咋胡。我叫他到縣醫療事故鑒定委員會去。他去了,可他又回來了。縣醫鑒委的人原都是我們同行,當然跟我的意見相同。我對他說,文件規定我們隻有認定責任才賠償你,現在縣醫鑒委說我們沒有過錯,所以我們不存在賠償的問題,你回去吧。患者就是不走。這種事我叫警察來說是醫鬧,肯定把他抓走,因警察也不懂業務,辨別不了是非,而且表麵上他的確影響了我們上班。但我於心不忍,他是農村來的挺可憐的,再說認真起來我清楚我們也有過一點錯,最後我動了惻隱之心,賠了他5千元錢,這才了結。”

“老張,看來化解這起糾紛你是講了良心的喲。”

“當然是講良心,像這種事,他到哪裏認定責任?就是找省市醫鑒委不也是我們一根筋上的人。所以有的時候做事是要講點良心的,良心是做人做事之源。”

梅笠聽了愣了,手拿電熱壺,準備泡茶,停住了。這時,陳虹和書記員小王也進來了。

小王眼疾手快,上前一步要過梅笠手中的電熱壺,並說讓我來。

因前兩天開庭大家在一起見過麵,陳虹、小王與張小鬆彼此點頭含笑問好。

上午時間已過0點,梅笠擔心上午評議案件的時間不夠,於是開門見山:“今天我們合議庭評議被告人何慧慧涉嫌容留賣淫一案,這個案子的材料不多,證據有:《訊問筆錄》共六份,《詢問筆錄》共五份,何慧慧的身份證複印件,以及她戶籍所在地和現居地證明。其他的是有關縣公安機關辦案程序文書和公安局起訴意見書、檢察院的起訴書。

前兩天大家參加了庭審,聽了控辯雙方的意見和被告人何慧慧的陳述,加上這些材料大家都看過,對此有什麼想法,我想先聽兩位的意見,然後談談我個人的看法。你們倆誰先說。”

陳虹讓張小鬆先講,張小鬆推讓:“還是你先來。”

陳虹說:“人民陪審員在合議庭中與法官同等權利,你先說,沒事。”

張小鬆說:“首先問一下被告人何慧慧為什麼在第一和第二次訊問的時候 ,沒有說出容留賣淫的事情?”

“她怕啦,她心裏還是清楚的,做出這種事來畢竟是犯罪的,所以涉及到這方麵的事當然不會輕易的招供。”陳虹解釋。

“看來,一旦牽涉到坐牢的事,總想掩蓋、回避事實這就是人的天性。可我又想這個問題,如果何慧慧在第二次以後的訊問中不說出自己收了白銀花、洪荷花的提成,那麼,這個案子難以定性。”

“那是,如果又沒有其它的人證物證,根據訴訟法的規定,時間一到,必須放人。何慧慧不會受到刑事責任的追究。”陳虹對答。

“看來,何慧慧還是本分人。”

梅笠望著張小鬆,似乎是示意他抓緊時間列入正題。

張小鬆“咳”了一下,說:“關於何慧慧案子,我在法律方麵懂得不如你們,說的不對的地方,請你們原諒。

我的意見是:應該從輕處罰被告人何慧慧。一,容留婦女賣淫的次數沒有那麼多。我同意辯護人楊中的觀點,從證據上看,何慧慧容留賣淫最多隻有四次,獲利160元。沒有像李檢察官說的那麼多,有九次,獲利260元。李檢察官說九次,我個人認為其中有五次不予認定。第一次是5月18日上午,白銀花給何慧慧的30元,不能認定是白銀花在何慧慧處賣淫的提成給付,因為白銀花沒有明確的賣淫地點和時間,這一次不應該算。第二次是5月18日下午白銀花做生意後,給了何慧慧80元,白銀花並沒有講自己做了兩次生意,當然隻能算一次。 第三次第四次是5月18日上午和5月19日上午洪荷花的賣淫,因為她本人沒有這方麵的賣淫記錄,這兩次也就更不應該算容留賣淫。第五次是5月19日晚,洪荷花涉嫌賣淫被捉,與之涉嫌的嫖客沒有作為嫖娼處理,自然這一次也不能算洪荷花賣淫。”

上麵這一段基本上是楊中律師觀點的提煉,但在合議庭評議中張小鬆又不得不講清楚個所以然。

“二,情節不屬嚴重。何慧慧一個農村婦女,幫人家煮飯、買菜、打掃衛生的,受人之托代管了幾天出租屋,容留婦女賣淫兩天,四次,獲利160元。假若就是按李檢察官說的有九次,獲利260元,其時間也不長,影響也不大,沒有對社會造成大的危害,這樣的犯罪情節談不上嚴重。三,認罪態度較好。盡管第一、二次訊問筆錄裏她沒有坦白這方麵的內容,但她在以後的訊問中,全部交代了自己的犯罪事實,有的可能記憶有誤。總的看來,她是個老實人,就像剛才陳法官講的,如果她不交待自己得了白銀花、洪荷花的賣淫提成,她完全可以逍遙法外。此外,她家庭特別困難。我對被告人既同情又遺憾,同情她家庭不幸,遺憾她是法盲,她犯法的動機目的實際上是家庭生活的窘迫所至,由此,我認為應該從輕處罰,不要判她實刑。”

梅笠問:“老張,你說的實刑是指什麼?”

“就是不要讓她再坐牢了,最好能馬上從看守所放她出來。”

張小鬆的話,敲擊著梅笠的心扉。盡管用法律語言表述的不多,表述的也不確切,但說的都是充滿人性而又實際的話,說的也是梅笠想要說的話。隻是在這個案子裏他是主審,他是合議庭的審判長,不僅要與老張意見相同,而且他還要聽取陳虹的意見,並且要取得一致的意見才能作出判決。他請陳虹接著說。

陳虹說:“一、這個案子從程序上看,沒有一點問題。從羈押到拘留到逮捕,以及相關的各種審批手續齊全,很規範。二、檢察院對案子定性準確。定為被告人何慧慧容留婦女賣淫罪,符合犯罪的主體、客體,主觀方麵,客觀方麵的構成要件。盡管辯護人說,何慧慧沒有對賣淫女實施任何的監管行為,但她們有約定和給付的事實,何慧慧獲得並實施了代管出租屋的權利和行為,定容留賣淫罪無牙可啃。

三、我同意老張、楊律師的意見,何慧慧容留婦女賣淫的實際次數為四次,獲利160元。四、根據1992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於執行〈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於嚴禁賣淫嫖娼的決定〉的若幹問題的解答》(後稱《解答》):“‘引誘、容留、介紹他人賣淫,情節嚴重的’,指‘多人’、‘多次’,這裏的‘多’,是指‘三次以上的數(含本數)。’”由此,何慧慧容留婦女賣淫確定為四次,屬情節嚴重。依照刑法,第三百五十九條,將處五年以上有期徒刑,也就是說,被告人何慧慧容留婦女賣淫罪,判處有期徒刑不能少於五年。五、兩年前,我縣有一個相似的案件,對一起容留婦女賣淫僅有三次犯罪,判處了五年有期徒刑。此案還請示了中院。我們盡管與英美法係的司法判例審判製度不一樣,但近兩年來我們以案件指導審判較為明顯。這類的案件目前在量刑規範化上還沒有標準,因此,比照我縣兩年前的案例,應該依法判處被告人何慧慧容留婦女賣淫罪,有期徒刑五年。六、我對被告人何慧慧的家庭貧寒也同情,但不能因此減輕對她的處罰。法律就是法律,不能因人而異。”

專業就是專業,陳虹用法律條款詮釋判處被告人何慧慧容留婦女賣淫罪,精致準確。

梅笠對陳虹的業務嫻熟很是讚賞,但此刻他的心情開始沉重起來。他對何慧慧一案有從輕處罰的設想,從該案的總體來看,推翻容留賣淫罪的定性,顯然是不可能的,用陳虹的話說“無牙可啃”。從減少容留賣淫次數來減輕對被告人的處罰,也是行不通的。現在老張、陳虹包括自己在內采用律師的意見,確定何慧慧容留賣淫次數四次,依據《解答》中的條款,容留賣淫次數超過三次,屬情節嚴重,套用法律必判被告人何慧慧五年有期徒刑。對此,他準備以何慧慧的犯罪手段犯罪後果等因素來說服陳虹,不屬情節嚴重,從而達成合議庭一致意見,判處何慧慧緩刑或拘役,立即釋放她。出乎意料,陳虹提出了兩年前本院相同的案例,判了該犯五年有期徒刑。

兩年前他在幹嗎?兩年前他在本省省城平湖區一個法院的立案庭當副庭長,剛剛參加寧九縣法院招副院長的報名考試。對這裏的刑事審判他當然不知道。不知道不要緊,現在有人提出這件事,他作為主管刑事審判的副院長,不得不考慮這個因素。特別是剛才陳虹提出以案件指導審判的事,其實就是提醒他,這是目前乃至今後審判的主流,或者說這是司法改革的方向並朝前的步伐。沉浸於設想的梅笠被陳虹的一席話醍醐灌頂。兩年來最高法院,出台了一係列案例指導審判製度的規範性文件,並發布了社會關注度高、法律規定比較原則的典型案例作為指導案例,目的就是規範自由裁量權的行使,有效解決“同事不同罰”、“同案不同判”等問題。最高法院盡管目前沒有發布這類案例作為指導判案,但是嚴格地執行最高法院的文件精神,嚴格地執行法律法規審判,對於梅笠來說是必須履行的天職。原先打算從輕處罰被告人或者說支持老張的觀點開始在他心裏崩盤。他心中的天平開始傾向於陳虹。表態之前,出於禮貌,他問老張還有什麼要說的不。

張小鬆嚷嚷起來:“這個二十多年前製定的《解答》以次數作為辦案的標準必須改,不改讓法官辦案為難,不改讓有的人加重刑期。”老張講話的派頭儼然是位高層領導或者像一位資深法律界的泰鬥,在拍案、在要求、在呼號、在納喊。

“把次數作為辦案審判的標準,意味著一個鄉下的村婦,因生活所迫,容留婦女賣淫兩天,四次,就判她坐五年牢,天理何在,摸著自己的心窩,好過嗎?要是你的親人,你會難過嗎?要是你的親娘,你會心痛嗎?”

張小鬆用這種居高臨下的口吻表態,主要是由於心情激動,顧不得合議庭成員的平等之分,顧不得實質上法院是主審主判,有點失態。他打出這張親情牌,讓梅笠、陳虹麵呈尷尬,坐如針氈。

他似乎目無它視地接著說:“兩年前的案例固然要參照,但兩年前判重了的案子,今天就不能再比照判決了。如果一味堅持,那麼八十年代初,嚴打時槍斃了、重判了那麼多人的案例,也拿來參照,如此一來又要槍斃、重判多少人?”

張小鬆的話嗆得梅笠、陳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他望了一眼,又說,“對不起,我不是說你倆,我是就這起案子而言。梅院長,你是主審法官。希望你不要以次數為標準,不要拘泥兩年前的案例,從案件的實際作出判決。總之,我的意見還是那一句話,不要判被告人何慧慧實刑。”

張小鬆說到這裏,脖子上青筋暴暴的,額頭上汗水涔涔的,空調並未減輕他心中的燥熱。其語氣顯得拗直堅硬,板上釘釘。

梅笠完全理解老張的心情,心起波瀾。

當時嚴打的局麵,正是國家百廢待興,各種刑事犯罪日益猖獗,不嚴打國家不穩定,不嚴打百姓不太平,不得已,亂世用重典,國家才依據當時的法律政策重拳出擊。如今塗歌裏抃,百姓安康,國家步入了法製軌道,再參照嚴打時案例判決,顯然是荒唐,當然上級也不會要求基層法院這麼做,現在要求的是依照最新頒布的法律和最新的司法解釋進行辦案。國家的決策從實際出發,下麵的辦案也要尊重實際,從這點看老張的說得也沒錯。

他心中的天平似乎又開始向老張這方偏移,不過,這次隻移至居中。他本不是那種無主見,風吹兩邊倒的中庸之道的副院長。隻是,麵對案情,他束手無策。

這兩年前相似的案例象一座大山,壓得梅笠喘不過氣來。道理很簡單,兩年前人家依法審判的案子,沒有任何差錯,今日再現兩年前相似的版本,你想獨樹一幟,作出不同的判決,在法院必將引起一片嘩然。你有專業,別人就外行嗎?你講客觀實際,別人就墨守成規嗎?你有人情,別人就簿情寡義嗎?在這人際關係的旋渦中,一人一口唾液都將你淹沒。說不定,有人一紙上告權力機關或者組織部門,說你沒有依法辦案,上麵下來調查,搞不好,你連副院長的位子沒有坐熱,就要挪窩。

其實,梅笠用不著假設,眼前,合議庭中他都難以擺平,陳虹的表態柔中有鋼,老張的意見咄咄逼人,倆人又對案件的最終判決涇渭分明,一個表示“嚴”,一個主張“輕”,他既不願斬釘截鐵地支持陳虹,也不想旗幟鮮明地反對老張。從良心上說,他支持老張,可從職業上說,不得不偏倚陳虹。糾結啊,矛盾喲,此時盧梭的格言,“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感悟真切。

麵對合議庭陳虹、張小鬆兩種不同的意見,梅笠作為主審,其態度非此即彼,此案又沒第三條道路可走。不過本院規定為梅笠擺脫了窘態,這個規定是:合議庭出現不同意見必須向分管院長報告,現在他不管倒向哪一邊,合議庭仍然是意見不合。本案他既是主審、審判長,又係本法院副院長,他理所當然地要向院長報告。

梅笠表的態曖昧:“關於被告何慧慧容留賣淫一案,陳虹身為法官,依法律條文,特別是剛才提到比照兩年前的案例判決,無疑是正確的。不過,從犯罪情節上看,該案無論如何都屬輕的。老張主張從輕判罰,很有道理,他還提出了不以次數為標準,從實際出發審判的理念,發人深思。對於此案,推心置腹地說,我真不知道如何判好,我本想請示中院,但兩年前相似之案就是在中院指導下判決的,再請示無必要。這樣吧,按規定本案出現了分析,我又是具體承辦人,我不可能自己跟自己彙報,必須向院長報告,我將此案原原本本向院長彙報,最後由院長拍板。院長怎麼說,我們就怎麼判。我這樣做不是圓滑,也不是膽小,請你們體諒我的苦衷。如果院長同意陳虹的意見,我們立即照辦。如果院長同意老張的意見,判被告人何慧慧緩刑或拘役,還要提交院審委會討論通過的,因為這也是院裏的規定。你倆看我這樣做行不?”

陳虹兩眼直翻白,心裏嘀咕,這哪是對案件的評議表態,分明就是總結,還說自己不圓滑,比誰都玩得穩,可又沒有辦法,誰讓梅笠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呀,隻能讚同。

張小鬆心想,你梅副院長膽子也太小了,力挺我哪會錯到哪去?這種畏畏縮縮的態度,讓人心裏別扭。鼻孔裏哼著粗氣,又沒有辦法,人家講的也是在理呀,隻能點頭。

三人分別在合議庭庭議記錄上簽字。

下午上班,梅笠打電話請陳虹來自己的辦公室。

陳虹好像知道梅笠要問的問題,沒等梅笠示意開口,他主動說了:“梅院長,上午下班時我就想告訴你一件事,因大眾場所沒說。兩年前與何慧慧相似一案是我主辦的,被告人容留婦女賣淫三次,情節比何慧慧一案還要輕,當時縣委組織部高副部長打電話給我,說是被告人是縣委常委、組織部朱部長,也就是現任縣委朱副書記老婆家的親戚,看看根據情節,依法能不能輕判。我沒有明確表態,隻是說我們會依法辦事的。合議庭庭議前,我打電話請示了中院意見,中院答複,按《解答》判。合議庭評議案時,你繼位之前分管刑事的陳副院長也參加了會,會上合議庭其他成員要判被告人五年有期徒刑,我也說過是不是太重了,情節不視為嚴重,能不能判緩刑,何況這個人是縣委常委組織部朱部長的親戚。陳副院長說這個案子高副部長也打過電話給他,但法律就是法律,依法辦事,就這麼判吧。於是與何慧慧相似一案的被告人,被判五年有期徒刑。事後,我搬出法律條文,專門向高副部長作了解釋。這個被告人,上訴,中院還是維持了原判。”

聽完陳虹的彙報,梅笠開始明白,陳虹之所以上午在合議庭評議時表明自己的堅定立場,原來兩年前類似的案子是他主審宣判,如今這類的案子如果出現大徑相庭的判決,陳虹可能會遭到人們的嗤之以鼻,人們可能對他的辦案能力,辦案水平,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這種局麵,陳虹當然不願意看到,對何慧慧一案他堅持要以以前案例為據,並加上司法改革的趨勢為由進行判決,更何況這是依法判決,他完全有理,完全正確,對此梅笠也完全理解。

現在讓梅笠倍感壓力加重的是,兩年前與何慧慧相似案子是陳虹主審,陳副院長簽發,被告人是當今縣委朱副書記家的親戚。明擺著,這是一起依法審判,公道正派,鐵麵無私的案子啊。

比照兩年前的案例,梅笠再怎麼想幫何慧慧減輕處罰也都難呀!

陳虹走後。梅笠在辦公室裏踱來踱去,空調的冷風撲在他的臉麵,不僅沒有讓他感到溫柔涼爽,反而讓他感到還有點寒顫。他沒有調高室內溫度,來到窗前,推開窗戶,讓熱氣湧入中和室溫,提高自己的體溫。

此刻,他無心欣賞窗外風光,而是木訥地盯著,腦子裏一團糟。

急促的電話聲,讓他回過神來。

樓下大廳保安來電,有位老年男子帶著一小女孩找他。

梅笠快速下樓。

大廳裏,老年男子看上去年近80歲,一隻手撐著拐杖,一隻手提著一個裝著雞蛋的籃子,短平白發,穿著士兵夏季的迷彩服。女孩七八歲的樣子,娃娃頭,短袖衣褲,兩手抱著裝著兩隻老母雞的籃子。

老年男子聽見保安叫梅院長,丟下拐杖,“噗通”一下,幾乎是倒在地上,爬起來,跪著,雙手作揖,嚎啕大哭:“梅院長,求求你,救救我一家。”男人聽男人的哭聲,更加傷感,加上那小女孩子跟著也跪著,淒慘地在旁邊叫著:“我要奶奶,我要奶奶。”梅笠的心都碎了,眼淚滾了出來。

梅笠趕緊蹲下,扶起男子:“大爺,不要這樣,起來,起來,咱有話慢慢說。”他示意保安也過來幫忙。轉身他又去把小女孩抱起來,他已猜到了這個男人是何慧慧的丈夫,小女孩是她的孫女。

他攙扶著大爺帶往信訪接待室。

地上裝雞的籃子,被過來幫忙的保安碰倒了,雞被剛才的氣場驚嚇了,從籃子裏掙紮出來,綁著的雙腳,撲著翅膀,“咯咯咯”地叫著,跳躍地在地上逃跑,小女孩和保安捉雞去了。

梅笠讓大爺坐下,接待室主任端給大爺一杯茶。

梅笠打電話請刑庭黃庭長也過來。

大爺擦著眼睛說:“梅院長,我是何慧慧的男人,她在那裏,是幫人做飯,打掃衛生的,幫人家看房子的,她沒做那種事,你想辦法救救她,莫判她的刑,你要是讓她坐牢,我們這個家好難辦,你積個德喲。”說著淚水又流了出來。

梅笠心情沉重:“大爺,你放心,何慧慧的案子,我們會依法審理的。”在這種場合,他不想過多的解釋審理的情況,說何慧慧的確犯了法,的確有罪,有可能要判刑,怕引起老大爺傷心。

“楊律師打電話告訴我,說前天開了庭,說在法庭上他也請你們莫追究我老伴的法律責任。他說你們都是好人,他說讓我再找下你梅院長,求求你,放何慧慧出來。”

何慧慧的男人,或者這位說來自大山裏的鄉下人,是如此的淳樸,憨厚。楊律師怎麼說,他就怎麼和盤的端出來,不藏著、不掖著。其實,他還有一點不好意思說出來。楊律師告訴過他,何慧慧開庭審理的時間、地點,也說了不公開審理的情況。他也想乘著囚車停在法院門口,押解何慧慧下來到法庭時,在旁邊看一眼自己的老伴,可是苦於一時沒等到兒子寄來的錢,苦於小孫子一時沒有找到托管的親戚,苦於自己臥病在床的老娘一時沒找到照顧的親戚。當他有了條件,卻錯過了開庭的時間。

今天一大早,他讓小孫女捉自己家兩隻下蛋的老母雞裝到籃子裏,並說要送人。小孫女舍不得將自己一手喂大的老母雞送人,哭哭啼啼,當得知送人後可以看見自己的奶奶,收幹了淚水。

他還將自家積攢下來的100多個用於小孫子、老娘補身子的雞蛋也裝好,身前身後背著裝雞和裝雞蛋的籃子,撐著拐杖,帶著做幫手的小孫女,一拐一拐地步行到鎮上,坐車到水寧縣城,再轉車到寧九縣城,直到下午才達縣法院。

黃庭長走進接待室,小女孩懷抱裝著雞的籃子和保安提著雞蛋的籃子也跟著進來。

大爺讓小孫女放下籃子到外麵玩,梅笠也示意保安跟著招呼一下。

“梅院長,我們一家現在主要靠我這個女人做事,我兒子兒媳在沿海地帶打工,靠我女人帶小孫子,還要照顧婆婆。你放她出來,就是我的大恩人,我沒有什麼感謝你的,帶來自己喂養的兩隻雞和一點蛋,這是我們鄉下人的一點心意,你收下吧!”

梅笠的心更是難受,剛要說不可以。黃庭長和接待室主任開了口:“大爺,我們有規定,不能收的。”

“不要緊的,這是我家自己喂養的,我是真心的,梅院長你要是不收下,就是不答應幫我的忙,我心裏不踏實,我也就不走了。”

到了這個份上,梅笠善解大爺的心,雞和蛋是大爺從大老遠的家鄉帶來的,再讓人家帶回去顯然是不盡人情,他接過了話:“大爺,要我收下東西可以,但你也要聽我的,你明天和孫女一定要回去,不然,我就不收。”

“行,明天,我們就回去。這東西總該收下吧?”

“好,一言為定。大爺,你要相信我們,審理何慧慧案子時對你家的實際情況我們會考慮的。可你也要有心理準備,畢竟何慧慧做的事觸犯了法律,法院是講法的地方。”後麵的話梅笠原先準備說“依法追究法律責任是不可避免的”怕過於刺傷大爺的心,改為“法院是講法的地方。”

大爺對於後麵的話沒有聽出玄音,在他看來,隻要梅院長收下東西,多少會考慮人情世故的,何慧慧就有希望放出來。他用袖子擦了一下又擦一下流淚的雙眼,眼睛似乎也明亮起來,說聲謝謝,起身撐著拐杖,走出房屋。

黃庭長和接待室主任趕緊過來攙扶。

梅笠拉過黃庭長,從口袋裏拿出500元錢,小聲地說:“黃庭長,這錢你給大爺,下午來了,不見得還有回去的班車,你想辦法安排好他們爺孫倆今天的吃住,讓他們明天回去。”

黃庭長:“梅院長,這錢我來出。”

“不, 不,人家來是找我的,雞和蛋也是人家送我的,錢當然由我來出。別爭了,快拿著。”

接待室門口梅笠與大爺和小孫女道別。

望著爺孫倆的背影,梅笠內心苦澀。他決定向院長彙報,爭取院長支持,為何慧慧減輕處罰。

用手機與院長聯係,正好還在辦公室。

梅笠將案件開庭審理,以及合議庭評議出現的兩種意見,原原本本向餘院長作了彙報。當然,有關何慧慧家庭的情況他還特別作了詳細彙報,並將剛才何慧慧男人和小孫女找他的事也渲染了一番自己的情感。

餘院長原是市中院民事審判一庭庭長,剛下來接替原田院長位子的。看著梅笠,靜靜地聽著,心裏清楚,梅笠是想為被告人減輕處罰,問梅笠是什麼意見?

梅笠說出了自己在合議庭說過話,但明確要為何慧慧減輕處罰的表態,不知怎麼回事,卻哽咽在喉,沒有說出來,相反說出了兩年前本院有過一起類似的案子判處情況,還說了這個被告人是現在縣委朱副書記家的親戚,末了還帶了一句,案子的判罰最後還是請院長酌定。

對這樣的下屬,或者說是同僚,餘院長很喜歡,大事小事,前因後果都向自己彙報,他不認為這是膽小怕事,他認為這是穩重,這是誠實,同時說明對自己的尊重。他原本打算隻要梅笠表示了明確的態度,他就堅決支持,可當他聽到兩年前判過類似的案子,被告人是朱副書記家的親戚時,沉默下來。

片刻,他說:“我明白你的意思。這樣吧,你去朱副書記那裏,彙報一下,看他的意見如何?”

“向朱副書記彙報,要去也是你去,你是一把手。另外,個案向他彙報也不妥。”

“你去,沒關係的,他現在也分管維護穩定,社會治安一塊。你在法院分管刑事審判,彙報當前犯罪的狀況,為他的決策提供參考,這名正言順。至於何慧慧的案子,你彙報時,看看把它揉到哪點好,這樣不動聲色摸清了他的態度。還有當年,是他帶隊考察你,力挺你到我們縣任副院長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你的恩公哦。你去,既彙報了自己的工作表現,又能為這個案子的審判作最後的了斷,再好不過了。”

梅笠聽出了餘院長的話音,似乎暗示自己,依法可以減輕何慧慧的判罰,但如果與兩年前類似的案件判處不一致的,會不會由此得罪朱副書記?想不到年大自己七八歲的餘院長城府如此之深考慮問題如此全麵細致。他既是關愛自己,又是教導自己。梅笠不得不對餘院長投下了敬佩與感激的目光。

朱副書記是梅笠的伯樂這話不假。

兩年前,寧九縣在全省公開招考一些帶有專業性的副科級幹部,法院副院長就是其中的一個職位。梅笠符合條件報名參加了考試,在近200名考生中,脫穎而出,入闈第三名,納入了組織考察之列。

朱副書記時任縣委常委、組織部長,親自帶隊對公考的前三名進行考察。他對幹部的考察有一套自己的方法,規定動作必須有,自選動作要創新。根據公開招考章程,考察分為暗訪和民主測評兩種方式。在招考筆試和麵試後,他未急著對外公榜前三名,而是立即組織人馬,不與當地打招呼進行暗訪。

朱部長讓考察組的幹部裝扮當地群眾或老板,對公考排名前三名均在法院工作的人員進行了調查了解。

第一名是中西政法大學畢業的本科生,任本市昌平縣法院研究室主任,3年前任刑庭庭長時,因一個律師舉報這位刑庭庭長為一嫌犯減罪收受賄賂一事,鑒於他主動交待了這一事實,紀委沒有深追,隻給了黨內警告處分,並建議調整了他的工作崗位。這一情況是考察組成員中有一位與當地紀委工作人員熟習,通過閑聊了解而來。

第二名是南方政法大學畢業的碩士生,任江餘市大工縣民庭庭長,考察組確定他在上班時,裝扮群眾兩次求見他谘詢有關離婚,財產、子女分割的有關問題,被拒之門外。當考察組成員裝扮老板,上門求見他相同的問題,立馬召見,並作詳細解答。“老板”慷慨,走時撂下兩條名煙,遞上兩千元紅包,他假作推辭,後作無奈,笑而納之。

第三名是梅笠,東方大學畢業的法律碩士生。任省城平湖區法院立案庭副庭長。考察組成員裝扮群眾就合同糾紛有關問題谘詢,梅笠熱情解答,並當場代寫訴訟文書。“群眾”走時,為感謝梅笠代勞費,在沒人的地方給他一條名煙和一個紅包,他堅決不收。當考察組成員再次裝扮老板來立案庭谘詢債權債務糾紛問題,梅笠同樣熱情解答,按要求代寫了法律文書。“老板”非常滿意,離開時同樣在沒人的地方塞給他兩條名煙和一個兩千元紅包。他同樣堅決不要。

公榜前考察組將暗訪的情況記錄在案。

正式公榜後,確定了組織考察的日期。經民主集中問卷測評和背靠背單個談話測評的指數反映,筆試前三名名次仍然改未變。第一名,全縣上下無一人不唱讚歌,好似錦上添花,隻是考察組直接問及有關人員,才證實第一名三年前確有因受賄受黨內警告處分一事。第二名也不示弱,幾乎全票推出,考察組在與第二名麵談時,問了有關清正廉潔方麵的情況,他說自己是幹幹淨淨做事,清清白白做人,拒收的禮品紅包也悉數上交院紀檢室。考察組到院紀檢室調來收禮簿一看,僅有公榜的第二天,收到一個紅包500元。梅笠盡管測評率很高,不良反映沒有,但與前兩名相比還是名落孫山。

明暗結合的考察方式,撐握了一手資料。在確定誰任縣法院副院長的會議之前,朱部長承受了壓力。市裏兩個領導來電為第一名說情,其中一個還是市委常委級的領導來電。第二名來頭也不小,一個省領導來電詢問第二名的情況,實際上是為之說情,亦請關照。他隻好將暗訪的情況如實彙報,讓對方啞口無言。至於那些親戚朋友同學,甚至包括自己的老婆,或為第一名,或為第二名說情的也不泛其數,他的回答是按原則辦事。

在縣委常委會上,朱部長就考察組明暗考察的情況向大家作了彙報,根據公考章程,並就為什麼把公考公測的第三名梅笠,擬為法院副院長首選,作了說明,因為通過暗訪,發現他的廉潔自律,他的真誠待人,比他前麵的兩位要好,提議常委討論是否同意,並確定任職。

縣委書記讓列席常委會的時任法院田院長表態發言,並說:“任命誰為法院副院長,我們還要聽田院長的意見,根據《法官法》,將由他提名的,還有在坐的常委裏可能有人還不清楚法院副院長職位在法院的輕重,也請田院長略為介紹。”

“我們院裏,刑事、民商、行政、執行案件每年要辦4千多件,我作為院長不可能每件案件都管都問。副院長在這裏扮演的角色就很重要了,就刑事方麵而言,我作為院長一般聽取彙報或者過問案件是:可能不追究刑事責任或判處緩刑的,判處七年以上刑期,或涉黑或社會影響較大的案子,其他的案子都是副院長在操刀。大部分法律文書由副院長直接簽發發生法律效力。可想副院長的權力就有多大了。另外,他們的社會接觸麵較廣,與當事人、與律師接觸又不可避免,這些人中不乏有的為了自己的目的和利益,會不擇手段的誘惑副院長們。在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再加上目前監督還不是有效到位,對副院長來說自律尤為重要,如果不把握好這個關口,很有可能出現錢權交易,給法院抹黑。所以,我認為考察組擬公招的第三名為本縣法院副院長的首選是對的。根據《法官法》,我提名公考入闈的梅笠為縣法院副院長。”

就這樣梅笠考到了寧九縣法院副院長一職,試用期一年。他當然不知道這裏的過程與真相。當他接到通知時,怎麼也不會想到考了第三名,居然能當上僅有一位職數的法院副院長,真是喜從天降。

梅笠對自己能當上法院副院長,事後陸陸續續聽到三種版本,第一種說法是朱部長的鼎力相助;第二種說法是他的親戚在省城當省長的打了電話;第三種說法是他家做生意的大老板親戚與縣委書記有裙帶關係。

其實,梅笠心裏清楚,對於後麵兩種說法,純屬子烏虛有,對此他也未作任何解釋,無形讓人對他的來曆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對前麵一種說法,他深信不疑,是朱部長將他從一個外地的立案庭副庭長扶上了寧九縣副院長的寶座。

他趕上了機遇,碰到了好人,視朱部長為貴人、為恩人,時常銜恩思報。

兩年來,梅笠見過幾次朱部長,都是公開場合,其中一次零距離接觸是他試用期滿,朱部長帶隊來法院考察,對他完全勝任副院長的位置非常滿意,中午朱部長還特地和他在一起吃了工作餐。他想過送感謝之禮,卻沒有準備。以後逢年過節的前後,他多次打電話給提升縣委副書記的朱部長要求覲見或登門拜見,每次遭婉拒,不能麵謝提攜之恩,梅笠未能釋懷。

今天,何慧慧的男人,一個老頭子背著雞和蛋不顧路程的遙遠,輾轉尋他送禮求情,觸景生情,一方麵再次攪動了他憐憫的心悸,另一方麵又漾起了他謝恩的波瀾,連一個窘困的山裏老農都知道辦事要謝人的道理,更何況朱副書記是默默無聞的幫你這個家境無憂的城裏人。他決定借彙報工作之機到朱副書記家去謝恩,同時還可以為何慧慧減輕處罰找到理由。

送什麼好,總不可能把何慧慧的男人送給他或者說是他買下來的兩隻雞一百多個蛋轉送朱副書記吧,省城的人要有省城人的見識和大氣,況且他是在省城長大的。

晚上,他在街了買了兩瓶好酒,兩條好煙,又到銀行取款機上取出8千元,用信封裝好,準備送給朱副書記。

打電話給朱副書記說是想到他家彙報工作,朱副書記不讓梅笠進家門,說:“小梅,是很急的事電話裏說沒關係,不是很急的事你明天上午10點半左右來我辦公室。”

到他辦公室去,帶上煙酒不合適,梅笠轉念一想,朱副書記是見過世麵的人,送8千元給他會不會太少呢?他想起“18,幺發”的說法,得的人“要發”,送的人也“要發”,又回到取款機上再取1萬元,一共1萬8千元,這個數字送給朱副書記不說高興至少也不會見怪吧!

翌日早上在辦公室,梅笠反複修改昨天晚上加班寫的彙報提綱,生怕不精練,彙報不到位。

10點準,他口袋裏裝著昨晚取出的錢,開上法警車直奔縣委大樓。20多分鐘後,走到縣委辦公室,正好朱副書記也從外開會剛回。

梅笠畢恭畢敬招呼,朱副書記一邊沏茶一邊微笑地說:“小梅,那麼嚴肅幹嗎?坐嘛。”梅笠緊張狀態鬆弛下來,但仍然不敢散漫,恭恭敬敬地坐在朱副書記辦公桌的對麵。

“朱副書記,受餘院長的委托,我來向您彙報當前刑事審判工作情況。”

“好,我正想了解當前刑事犯罪的態勢,至於工作情況你過幾天在綜治聯係會議彙報。”

梅笠原先精心準備的或者說自以為賦有特點特色的彙報材料,基本上沒用了,愣住了,腦子出現了一片空白。

朱副書記看出了他的窘態,寬慰地說:“不要拘泥彙報提綱,想到什麼說什麼,最好簡明扼要。”

寬鬆的氛圍,讓梅笠很快反映過來:“我縣當前刑事犯罪的趨勢與特點是:第一,呈上升之勢。第二,重大惡性刑案下降。第三,一般刑案上升。盜竊、詐騙、搶奪、聚眾鬥毆、尋釁滋事、製造銷售偽劣產品、交通肇事等均同比上升,此外,還出現了組織容留賣淫的案件。……”

“等等,你把剛才說的案件減少和上升的具體數字告訴我。”

好在梅笠準備的比較全麵,這些數字信手拈來。朱副書記聽得認真記得認真。 梅笠原先以為沒有必要彙報這些枯燥的數字,沒想到領導對此極為感興趣。

這時,縣委辦主任敲門報告說縣委書記找朱副書記有急事商量。

“我馬上就來。小梅,從數字來看,案件總數的增多與我們今春開展的‘春雷’嚴打行動有關,表明已經取得了初步的成效,但還不明顯,還要加大打擊的力度,你們法院口,一定要依法重判,要形成強大嚴打的威懾力,把刑案上升勢頭壓下來,為群眾的安全感,為縣裏的經濟和發展,營造良好的社會治安環境。”朱副書記邊說邊起身,快步去書記的辦公室。梅笠也趕緊跟著相隨,想開口,掏錢謝恩,可朱副書記已跨出了門。

在走廊上,朱副書記還特地叮囑:“記住,當前對刑事犯罪依法能重判的,要堅決重判,決不手軟。”

梅笠唯唯連聲。

返回的路上,梅笠悵然若失。1萬8千元感恩錢仍在口袋裏,原先想彙報完後伺機送出,不想讓突來其事攪黃了。為何慧慧減輕處罰一事沒彙報到,反而得到了相關要重判的口諭。

他窩著一肚子火,開車走神,差點撞到行人,一看表,離12點下班還有10分鐘,幹脆回家。

下午上班,在電梯口,碰見了餘院長,梅笠說上午見到了朱副書記。餘院長見電梯有人要他來辦公室說。

梅笠說了向朱副書記彙報的經過,並轉達了當前對刑事犯罪要依法重判的指示。當然,自己借機送禮謝恩未成的事是絕對不會外泄的。

餘院長聽了,若有所思,漫不經心地問道:“你知道‘葫蘆僧亂判葫蘆案’的事嗎?”

梅笠感到莫明其妙,回答:“我中學時學過這篇文章,這是《紅樓夢》中的節選,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

“你對賈雨村斷案怎麼看。”

“賈雨村和他門子是趨炎附勢、徇私枉法、胡亂判案。”

餘院長談談一笑,似乎笑梅笠天真:“我可不這認為,現實中,我不敢說每個法官都會這麼判,但換了我,我也會這麼做。”

梅笠瞪著眼睛,感到詫異。

“這沒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你想想,從案情上看,首先這並不是故意傷害案。薛蟠買英蓮時並不知道馮淵已買下她,這是人販子一人兩賣挑起的事端,薛蟠本身也是一個上當受騙者,偏偏兩家要人不要錢。於是雙方發生爭執,薛蟠仗著人多勢眾,令手下毆打馮淵,主觀上薛蟠並沒有故意加害馮淵的惡意。其次證據不足。馮淵負傷抬回後三天身亡,是他家裏人的一麵之詞,他的死是不是被打直接所至,無法證明,也許自體存有其他的病源誘發。第三社會影響不大。這個馮淵是個‘酷愛男風,最厭女子’的角色,用當今的話說就是搞同性戀嘛,也是個‘雞’情四射的主,很前衛的,在當時社會也算是傷風敗俗的,對於馮淵的死,喚不起人們的同情,搞不好還有人說死得好。”

聽到這裏,梅笠兩眼瞪的爍亮爍亮,疑惑餘院長講的與他在中學時老師講的不一樣,完全是兩種不同的思維方式。老師講知府賈雨村和他的門子葫蘆僧(秘書)斷案是以“護官符”為主導,麵對一樁人命案,賈雨村在深諳官場潛規則的秘書點破下,毫無顧慮的運用了“護官符”這個法寶斷案。老師講的這一課從頭到腳都是帶著強烈的批判性思維色彩。而此時餘院長就案子講案子,運用法理原則,剖析此案,發人深省。

同時,他還懷疑餘院長講的馮淵搞同性戀不是《紅樓夢》裏第四回的內容,因為中學的課文裏沒有這方麵的內容。他沒有讀過《紅樓夢》全文,可又他不好意思打斷問明,隻好耐著性子默默地聽著。

餘院長沒有注意到梅笠的表情,滔滔不絕地嘮叨:“你想想,這起命案,為什麼官府不接,耐人尋味。如果情節嚴重,影響較大,再大的官,再大的勢力,人命關天的大案,也不至於官府置之不理吧?托爾斯泰在《複活》裏不是講過這樣的話嗎?哪個朝代,哪個國家,都不允許殺人、放火、盜竊這種人逍遙獄外。所以,我肯定說,這起案件情節不算很嚴重,影響也不算惡劣。

賈雨村此舉斷案一舉三得:一是花錢買平安。賈雨村的秘書說的有道理,馮淵家裏人屢屢上訪,不外乎多要點錢。馮家人或許知道,馮淵是否鬥毆直接致死,就是把馮淵腐爛的屍體挖出來檢驗,也難以查出子醜寅卯,多要一些燒埋銀子還實際些。現在我們在定罪量刑上,不也有積極賠償可以減輕處罰的法則,更何況在封建社會。對這種證據不足的案子,多付賠償平息上訪,當然是上策。

二是報提攜之恩。賈雨村補升應天府知府,亦係賈府王府出力,而薛蟠與賈府有親,盡管賈政、王子騰從未問過薛蟠一案,但積極主動處理好這件事,乃知恩圖報,人之常情。

三是保位子。有為才有位,同理,有位才有為。想做點事,沒有位子,才華、政績,無法展示,隻能‘仰天長嘯,壯懷激烈。’有位子才能施展抱負,才能贏得讚譽,同時又為晉升打下基礎。這種關係相互辯證統一。而位子又掌握在某些領導手中,聽領導的話,照領導的指示辦,維護領導的威信,才能保住位子,反之,亦然。賈雨村走馬上任,如不妥善解決好薛蟠一案,將如秘書所說的:‘不但不能報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保位子,正確處理與領導的關係,這裏麵實際上也充滿了辯證關係。”

說到這,餘院長停了下來,似乎告訴梅笠,何慧慧一案該怎麼判,不要我再說出個所以然吧?

餘院長冗長的評“紅案”,像萬丈陽光,撥開了梅笠心上的雲翳,他聽出了道道,漸入佳境,有點像孫悟空學藝,師傅在後腦勺敲三下,感悟奧妙,豁然開朗。頓時,他輕鬆下來,而且決定下來了,說了聲:“謝謝,餘院長,看來你是我的恩師,今後要跟著你多學著點。現在我知道該怎麼去做了。”

餘院長謙和地笑著回答:“不要那麼說,都是同事,你其實比我聰明多了。”

梅笠快速地離開,來到自己的辦公室。依據審理的證據和事實,半個多小時,在電腦鍵盤上敲擊出了寧九縣法院刑事判決書,打電話告訴陳虹:經請示院長,判處結果與前兩年相似一案一樣,判決書已擬發至了的你工作郵箱,你馬上打印一份出來,校對後交來。

陳虹很快地將判決書遞交他。梅笠說:“你告訴老張,何慧慧一案的判決情況,哦,對了也告訴楊律師,等下我們就去看守所宣判。現在我找院長簽發,因為我是副院長,自己審理的案件,應由院長來簽發。”

餘院長看了一下判決書的內容,未吭一聲,在擬發文稿紙上署上了一個大大的“發。”

警車飛速駛向縣看守所。

梅笠、陳虹、小王在看守所訊問室。楊中也趕過來了。

警察押解著何慧慧到來,這次她沒有象上次那樣,見到法官“噗通”跪下哀求,而是顯得那麼淡然,鎮定自若,也許是警察押解時提前告訴了宣判與結果。盡管斑駁的陰陽頭梳理的平滑,衣服整潔,腰板直立,顯得比上次年輕多了,但仍然是青裙縞袂的形貌,立在大家麵前。

陳虹說:“何慧慧,現在法院對你一案宣判。”

梅笠望著她,原先堅定的心又湧起了一絲哀憐,何慧慧也盯著他。他不知是不敢還是不願和她對視,趕緊宣讀判決書。

“寧九縣法院刑事判決書,……。”

何慧慧似乎在聽,似乎又不在聽,開始時東張西望,最終目光停留在梅笠臉上,聽著宣判詞,她眼裏既散發著一種後悔的光澤,又充滿著絕望無奈的表情,同時還散發著一種隱隱約約的特有的慈光。在旁的陳虹暗暗吃驚,他見過不少宣判場麵,被告人這種表情他還是第一次見,百思不解。

當梅笠念:“本院認為,被告人何慧慧為謀取利益,為賣淫女從事賣淫活動提供便利條件,其行為已構成容留賣淫罪。公訴機關指控罪名成立。被告人何慧慧容留他人賣淫多次,屬情節嚴重。……。為維護社會治安秩序和良好的社會風氣,依照《刑法》第三百五十九條第一款的規定,判決如下,被告人何慧慧犯容留賣淫罪,判處有期徒行五年,並處罰金1000元人民幣。”

此時,何慧慧平淡自然的表情驟然緊張,蠟黃的臉轉為青黑色,流下了羞愧的淚,絕望的淚,流下了“命裏八尺,難求一丈”的淚,喃喃自語:“我活該,知道這樣真不該收她們的錢,我活該……。”

梅笠沒理會這些,一口氣地念下去:“刑期從判決執行之日起計算,……。

如不服本判決可在接到判決書的第二日起十日內,通過本院或者直接向江紅市中級法院提出上訴,……。審判長……。”

念完判決書,梅笠見何慧慧淚流滿麵,他背若芒刺,他不願意看到這種場景,要趕快離開,對王紅說:“你讓她簽收宣判書。”又對楊中律師說:“她如果上訴,你幫幫她,我們先走了。”

走出看守所,大門旁邊枝繁葉茂的法國梧桐樹上,幾隻蟬連聲鼓噪,攪的梅笠心痛心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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