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溪五部山,於我一直是個遙遠的冷僻之地。父親曾說那是寧溪最窮的地方,曾經性病泛濫,他年輕時在寧溪搞防疫,這是他唯一沒去過的地方。有次在寧溪,同事老嚴指著遠處的黛山,說起明建文帝有兩舊臣逃至五部山,於山巔結茅,以打柴為生。後在寧溪街市聽聞朱棣已登基,建文帝火燒而亡時,竟長哭而返,手持《離騷》絕食而亡。黃岩舊誌載:“靖難禍起,建文遜國,名儒義士,殉國如歸。”故五部山也叫號國巔、義士巔。去年同事送我清香無比的“頂讚”白茶,說這種茶不施藥,一年僅在清明前采一次,產自五部。對五部山的向往便漸漸濃烈。
最近公路已修至五部的半山村,2015年4月26日,我第一次去,匆匆來去,卻被深深吸引。半山,五部山上的小村莊,一個正在急速消亡的村莊,很多房屋已倒塌,很多房屋正在倒塌。村莊沿五部溪而建,坐落於一坡層層疊疊的梯田間,錯落有致,每戶人家的庭院都很開闊,極美!順溪而下的峽穀裏瀑布連綿,穀深水秀。我們曾下到深穀,然後溯溪而上一段,直至無法攀登,初初領略其美。
後來又去過兩次,夕陽西下,溫暖的陽光傾瀉在山坡上,落在幢幢寂寞的石頭房頂上,間或斑駁地落進房間的泥地。這個依溪而建的小山村,美麗寥落,大部分村民已移至山下,僅剩七八位老人,第二次去時又走了一位阿婆,更寥落了。村裏的很多房屋已破敗不堪,但每棟房屋都依山勢有所區別,屋頂的弧度、石牆的曲線都各有特色,風水極佳,是一個很難得可以整體改造開發的村莊。延伸至每家每戶的石頭路依然堅固,獨自行走在這彎彎曲曲、高高低低的石級間,溪水潺潺,感受傳統村落建築的線條之美與環保,聽聲聲犬吠,聞淙淙水聲。房前的竹林間清風徐徐,舒爽之餘卻也有淡淡憂傷,盡管寥落,也不知它們還能這樣寥落多久。
這是一個狗比人多的村莊,幾乎每戶人家都養了不止一隻狗狗。住在海拔最低處的陳雲蓮阿婆養了六七條狗狗,我還沒走近,狗狗們已開始狂吠。阿婆正在洗菜,準備晚飯了。阿婆見我來了,喝止了狗狗們,停下手裏的活兒,與我聊了起來。阿婆今年已82歲,老伴87歲,身體不太好,在房間裏休息。阿婆說自己17歲便從寧溪街上嫁到這裏,生養了5個孩子,目前都在城裏,生活得不錯。他們老兩口都已習慣山上的生活,也不願意離開,就這樣過唄,說不上好與不好,日子一直都這樣,現在村裏的人越來越少了,多養些狗狗,聽聽它們的叫聲也是件樂事。我聽著心酸,阿婆卻始終笑著,淡然安嫻,一副現世安好的樣子。日子雖然辛苦寡淡,阿婆的內心還是很踏實,畢竟,能與一人牽手65年也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緊挨阿婆家邊上的房子是原來的村小學,破敗得很,阿婆養的幾隻雞在其中嬉戲鬧騰。溪流對麵一座已倒塌的房子原是阿婆女兒的,往下走一點是村裏的廟宇,小小的,還挺新。夕陽透過高大的樹梢,斑駁地落下來,暖意盎然。阿婆催我快些回家,說是山裏的夜來得早,再不走就天黑了。聽老人的,我背上相機,離開,夕陽下看自己被拉得細細長長的影子。
9月12日,當我再次來到半山村時,正在田裏勞作的一位阿婆卻告訴我村莊下個星期就要開拆了。看著正在泛黃的稻田,我還是震驚不已,心突然就有些痛,雖然知道這個小山村堅持不了多久,但也沒想到會這麼快。確實,我也該加快我的腳步,為那些行將消失的村莊留下最後的影子。
半山村,多麼美麗開闊的小山村,這樣古樸柔婉的山地建築,這樣連綿起伏的層疊梯田,該是經過了幾代人的辛勤勞作才會沉甸至此啊。想起山腳下正在開發的烏岩頭村就心痛,很多人覺得這樣的開發也是一種重生,然這種重生很大程度上是形式的,鄉村的內容在開發中已消亡。開發絕不是件容易的事,很多時候,開發等於消亡。就如烏岩頭村,成為失卻鄉村生命的一堆沉寂建築物,線條生硬。不過,於很多人來說,他們就喜歡這樣的開發,這也是無奈之事。我的理想中,開發古村之人必備素質:一是得真正明了鄉土文化,心中有鄉愁,在認知上有超前意識,重視環保與可持續發展,在傳統中融入現代元素;二是資金實力雄厚,不急於賺錢,細水長流,心氣篤定。
富山的半山村是個幸運兒,得以較好地保存與發展,而五部山上的半山村卻在急速消亡,我所能做的,隻是為它留下一段文字和最後的影像。
(2017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