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次,驅車於寧溪至上鄭的山路上,看對岸五部嶺山間那一排排寂靜的房子,總有種想走入其中的衝動。那是黃岩鉛鋅礦的遺址,一個盛極一時卻又曾帶給很多家庭悲傷的地方。
終於,在一個細雨迷蒙的夏日,將車停在山下的蔣東嶴村,我們開始徒步上山。蔣東嶴村不大,緊挨著潺潺而過的黃岩溪;村裏的老房子在雨霧裏迷離著,院子裏的雞們在自由追逐,小村靜悄悄的,透著些微悠遠淡然的韻致,穿行其中,腳步也不由輕快了起來。
拐過一彎,半山腰的鉛鋅礦遺址已近在眼前,細雨之中,雲霧繚繞,恍若夢境。久棄不用的道路泥濘得很,路上早已溝壑縱橫,流水潺潺了。我的鞋子裏也滿是水,隻因一路草色青蔥,白色的花兒星星點點,草葉與花瓣上綴滿水珠,晶瑩剔透,讓人喜不自禁,也就沒覺著不適。
進入礦區,越發寂寥。路邊草叢裏可見很多廢棄的大鐵車廂和一些開礦用的工具,一律鏽跡斑斑,所有的房子都門窗不齊,然依然是很堅固的感覺。一冶煉車間氣味極其刺鼻,在門口稍站會兒便暈暈乎乎,不知為何沒有處理,也不知是否會隨雨水進入溪流中。
整個礦區分采礦、冶煉、生活三個區域,大約2萬多平方米。除了細密的雨聲和潺潺的流水,真當是寂遼無聲,流連其中,仍能看到很多大大小小的礦洞、小火車軌道等礦山遺跡,依稀還能遙想這裏曾經的熱火朝天。其實,奶奶的村莊也在山下,童年時曾隨村裏的大人來過幾次,依稀的印象裏,這裏有自來水、籃球場,成排整齊的水泥房子和一色的玻璃窗戶,工人們都穿著統一的工作服。在我幼小的心裏,覺得那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事實上,當年村裏最帥氣最有文化的小夥子都以在礦裏工作自豪,美麗的姑娘自然也最愛他們。
站在台階上環視,這裏依然很美,翠綠、靜默而空靈,很容易叫人想起王維和他的詩。此時的我亦不例外,眼前是詩人在《青溪》中傳達的意韻:“言入黃花川,每逐青溪水。隨山將萬轉,趣途無百裏。聲喧亂石中,色靜深鬆裏。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葦。我心素已閑。清川澹如此。請留盤石上,垂釣將已矣。”若沒有回憶,雨霧裏的一切也讓人迷戀。
風景總是醉人,然這些廢墟上,卻透著隱隱的哀傷。童年時不明白,那些哥哥們、叔叔們神采奕奕的麵龐不多久總會灰暗,他們矯健的步伐也會乏力。後來漸漸長大,每次隨父親回奶奶家,總有很多曾在礦上工作的人找父親看病,看著他們灰灰的麵孔、無力的步伐與神情間的無奈,我總想起童年時看到的他們。父親說他們得的是矽肺,一種長期過量吸入含結晶型遊離二氧化矽岩塵引起的塵肺病,他們的肺會逐漸纖維化,嚴重時會有肺結核、慢阻肺、肺氣腫、氣胸等並發症,直至不治。幾年前,父親說村裏最後一個矽肺病人也不在了。我記得那位叔叔,年輕時非常俊美的一個小夥子,後來常找父親看病,即便得病,他也一直樂觀。想起那些生龍活虎的麵龐,有著揮不去的悲傷!
回家後查資料,才知鉛鋅礦的前世今生。早在1958年,這裏就已經被勘探出鉛鋅了,還是全國最大的中生代一次火山熱液型鉛鋅礦,位於燕山晚期半山火山穹隆和寧溪白堊紀火山斷陷盆地之間,礦化帶長13公裏以上,分北部龍潭背礦段和中部的五部北礦段和南部吳家嶴——英山礦段,其中五部北礦段規模最大,礦體呈板狀體,厚度1~10米,平均8米左右,整體儲量4000多萬噸,以鉛鋅為主,伴生銀、錳等金屬,儲量國內第六,為中國十大鉛鋅礦之一。1970年建礦開采鉛鋅,至2000年7月停產,30多年來開采100萬噸,期間一直未能解決礦廠廢水和礦庫溢水對下遊水體的汙染問題。2008年7月,黃岩區成立鉛鋅礦礦產地質環境治理工程指揮部,開始“一、二”號尾礦庫閉庫工程,包括尾礦壩加固改造、排洪係統治理、涵洞加固、觀測設施等工程。麵對早已灌木叢生、雜草遍布的礦山廢墟,真的難以區分是否已經過治理,隻是覺得那個冶煉車間的土地裏有著似乎永遠也散發不盡的嗆人氣味。
如露如電如泡影的人類,已坐上一列難以回頭的欲望火車,於自然,不再有敬畏。想起山間那些靜靜的廢墟,想起破落車間裏的刺鼻味道,想起那些逝去的礦工,便會有淡淡的憂傷千結百繞,穿越山水,回到那一片山野……
我們,能不那麼著急嗎?
(2012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