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毛院有個毛九班
引子: 文學愛好者心裏的文學殿堂是聖潔的,然而,當提速的地球將新的世紀展現在我們麵前時,各種浮躁、炒作、拜金、投機取巧,關係勾兌開始像汩汩暗流滲透、肆虐這方聖地,有識之士開始呼籲:救救孩子。然而,回應就像無數影視作品裏壞人欺負良家婦女一樣:你喊呀,你喊破嗓子看有誰來救你?時間就這樣到了2010年的5月10日,毛澤東文學院第九期中青年作家培訓班如期開學(簡稱毛九)。
01
鏗鏘三人行
梁瑞郴係湖南省作家協會榮譽主席、毛澤東文學院原院長兼創辦人之一,他對我們毛九班是最了解的。劉友善是毛九班班長,常德市鼎城區人大常委會副主任,農民問題作家,出版長篇小說《黃土朝天》《長滿水稻的村莊》《田二要田記》。在本書開篇之前,首先邀請他們兩位和我來一個鏗鏘三人行。
胡:梁院長好,我們是2010年5月10日開始進入毛院讀書,今年是我們九期畢業十周年,十年來,在湖南省作協和您的親切關懷下,毛九班的學員們走過了相識、相守、相知的過程,從素不相識,到文文相重的華麗轉身,您多次在不同的場合表揚毛九,稱之為“毛九文學現象”,請您聊聊這個話題。
梁:毛澤東文學院(學員們昵稱毛院)建成於1997年。江澤民同誌親自為我院題寫院名。全院占地麵積3萬平方米,整體建築風格體現了江南園林和湖南民居的特色。建院二十多年來,在各級領導的支持下,毛院團結全省廣大作家,利用文學院良好的平台,充分發揮其培訓、展覽、典藏等功能,成為湖南作家的培訓中心、湖南文學的展覽中心、湖南現當代文學的資料中心、湖南文學交流的活動中心,一直是湖南乃至全國精神文明建設非常重要的文化基地。
我這些年來也一直在思考:文學院已舉辦十八期中青年作家研討班,八期新疆作家班,八期專題文學研討班,二期高級研修班,共培訓了兩千多名學員。對湖南文學生力軍的成長起了很好的培養和助推作用,被譽為“文學湘軍的搖籃”“湖南文學的‘黃埔軍校’”。同時,也為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和新疆建設兵團培養了大批作家。整體來說,每一個班同學之間的感情都非常深厚。通過辦班,學員間都建立了聯係。但是還沒有一個班像毛九班這樣,每年都有活動。這個非常不容易,這引起我的思考:為什麼這麼多班,唯獨毛九班能10年堅持不斷地搞了這麼多活動,如果說僅僅以文學的名義,難道我們其他的班就不以文學的名義?我認為大家都是以文學的名義聚在一起。毛院辦這個班的意思意圖宗旨也在這個上麵。所以這一條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文人宜散不宜聚,這幾乎是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文人相輕也許就是千百年來的一個陋習。為什麼毛九班大家都互相看重?隻要有同學取得了一點成績,大家都為他高興。總之,什麼事情都是成人之美。這個原因是什麼?我一直在想,但一直沒想透。文人曆來清高,曆來不屑於世俗的很多事情,這也是文人區別於其他群體的一個重要特征。在毛院毛九班,有一個非常非常特殊的現象,就是這個班的班集體善於從庸常的、世俗的生活,來團結大家、激勵大家。比如說,有人堅持了十年,記錄班上的每一件事。再比如全班每個同學的生日,班集體中的每個人都向他表示祝賀。再比如每年的春節,都會有一封慰問信和一個小禮品,再比如,誰家有重大的親喪,總是會有人去慰問。非常非常平庸。但我想,正是因為這樣一些事情,點點滴滴澆灌了大家的友誼,至於那些所謂的清高,大家都放下來了。是不是這些庸常的事情會消磨大家文學創作的那一點高貴的氣息呢?我個人認為是不會的。我們的作品要接地氣,要和人民大眾聯係起來,我認為作家就是要注意生活中許許多多的細節,許許多多的人間煙火。這裏麵就是我們中國傳統的民間的一種彌合人心的好辦法,你們做了,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我認為凝聚毛九班的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大家放下了所有的那種清高,用一些非常世俗的辦法把大家緊緊地凝聚在一起。這是我找到的毛九班之所以堅持十年,還能越辦越紅火的一個重要原因。就一個感覺,這些貌似平庸的做法,並沒有消磨作家的清高和高貴。
胡:謝謝您。
胡:友善班長好!剛才梁院長給了我們毛九很高的評價,作為毛九的領頭雁,你介紹一下毛九班委會的情況。
劉:謝謝老院長對毛九的評價,毛九班班委會共七名成員:我是班長,常務副班長胡勇平,副班長胡濱,紀律委員陳應時,學習委員王天明,文娛委員袁敏,生活委員徐仲衡。我們這個班子經過十年的精誠合作,在毛九班所有同學心目中,就像是穿越霧霾籠罩的天空時,大家能夠看得見的一條新的地平線。激情洋溢,一起做文學夢的日子,就像衝出山林的一群狼,直到如今,仍能聽到這群狼在江南的山水間長嘯,帶著穿越新世紀文學執著者的困惑和迷茫。
毛九精神,是逾越平庸和媚俗的一種精神,班委會成立後,明確工作職責、議事規則和定班規是一個很有意思的過程。袁敏得知我和胡勇平業餘時間有打麻將、打跑胡子的嗜好,毅然定下了毛九第一大紀律:毛九作家間絕對不容許賭錢打牌;鑒於毛九作家中有近一半科處級文化幹部,陳應時提議了毛九第二大紀律:毛九作家間絕對不容許錢權交易;鑒於毛九作家中有部分思想活躍的公知,王天明提議了毛九第三大紀律:毛九作家絕對不容許寫毀三觀的文章。鑒於千百年來,中國文人文文相輕的陋習,班委會集體製定了毛九最具核心競爭力的班規:文文相重。令人欣喜的是,毛九畢業十年來,三大紀律,毛九作家個個都做到了。文文相重更是有口皆碑。毛九的議事規則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1. 民主集中製;2. 不許罵人;3. 不許在對方的動機上做道德文章;4. 換位思考,想想不同意見背後的道理。
胡:班長總結一下毛九十年以來的創作成績,也向老院長做個彙報。
劉:在毛院讀書以及畢業以後的十年間,毛九的同學不但以文友的名義凝結了深厚而又絢爛的友誼,文文相重,同時也取得了豐碩的創作成果,十年間,共在國家級、省市級純文學刊物上發表(含轉載)文學作品761篇,公開出版文學專著46部,獲一百一十多個地市級以上的文學獎項,六人加入中國作協,大部分學員都在各地州市作協、各文學學會任職,編輯主持了幾乎所有的詩歌微信公共平台。湧現出了聞名遐邇的毛九“七匹狼”,走向世界文學舞台的雙語作家蘭心,另外湖南稅務係統、政法係統、教育係統、民俗文化界等行業的優秀作家都有毛九作家的閃亮身影。
胡:你介紹一下毛九的活動組織情況。
劉:毛九畢業時,針對班上同學依依不舍的情況,我們六人做了畢業不結束的一個策劃,毛九作家每年舉辦一次大型文學采風活動,時間為三天,具體操作程序為:由各地州市毛九作家提出申辦申請,確定時間、地點、主題,毛九班委會審查申辦攻略,向毛澤東文學院以及所在地州市作協報備後,按期舉行,毛九全體作家無特殊原因必須參加,同時會邀請國內著名作家、名刊編輯、當地作家參與。
小曲好唱口難開,活動經費曆來是所有活動組織者頭痛的事,我們六人做了活動的沙盤推演和精算,每一次活動的保底經費是18000元左右,於是倡議經費實行AA製,即參會的毛九作家每人200到300元,申辦的毛九作家每人2000到5000元,當時打出的口號是,毛九作家每年掏200元看望全班同學,願不願意?湖南十四個地州市的毛九作家,十四年中,掏一次2000塊錢招待全班同學,願不願意?結果得到了所有毛九作家的認可。毛九畢業以後,連續十年無間斷地成功舉辦了嶽陽洞庭三江口,郴州臨武,常德桃源花岩溪,邵陽崀山-藍山,婁底新化紫鵲界,懷化芷江,益陽安化雲台山,衡陽南嶽,湘西鳳凰毛九作家年度采風活動,2020年長沙毛九作家已經成功取得了十周年采風活動的申辦權。
申辦毛九年會,成為毛九作家們的一種榮譽,長沙年會正好是十年年會,長沙的胡勇平有一個想法,就是剩下的城市一起聯辦,十年以後,毛九年會就走出湖南。到班委會征求意見時,我和天明挺支持這個想法,要他去聽取各地同學的意見,結果碰了一老鼻子灰,張家界鄧道理是這樣答複的:聯辦好呀,那就到張家界來吧,這長沙大家經常去,全班同學十四年才集體來一回張家界;株洲陳科是這樣答複的:聯辦好哇,我們株洲再另外找時間請全班作家吧;永州的陳永祥回答得更絕:胡班長的倡議我們永州怎麼好反對呀?永州隻不過是大文豪柳宗元寫《捕蛇者傳》的地方而已。鄧道理當天的微信是:為了迎接黨誕生100周年,毛九張家界全體同學一致申辦2021年毛九年會。誰還敢說毛九七匹狼之一的悶狼鄧道理“悶”呀?
毛九年度采風活動極大促進了舉辦地文化旅遊事業的發展,極大豐富了毛九作家的創作素材,極大帶動了毛院所有班級作家的創作熱情,得到了湖南作協領導和毛澤東文學院領導的高度讚賞,由於該活動中穿插有毛九作家班級年會,所以在毛九內部簡稱“年會”。毛九班委會計劃在湖南十四個地州市輪流舉辦完以後,用五年時間,去孔子的家鄉、曹雪芹的家鄉、吳承恩的家鄉、施耐庵的家鄉、羅貫中的家鄉,去尋找中華文學的根,再用五年時間走出國門,拜謁歌德、普希金、聶魯達,拜會當今世界仍然活著的文學巨匠。
做官到年齡了,就得下台,但毛九班委會卻是終身製的。為了提高執行力,胡勇平提議成立毛九秘書組,2011年夏,我組織毛九部分同學在常德柳葉湖開了個會,選出了王家富、王麗君、胡娟、劉慧為秘書組成員,這就是後來毛九著名的“吉祥四寶”。十年中,我唯一缺席過的一次年會是邵陽崀山-南山年會,因為抗洪救災走不開,偏偏那一年年會出了一個插曲,林瓊聯合崀山-南山兩個旅遊景區共同協辦,籌集了二十多萬的資金,活動搞得聲勢浩大,這讓後麵排隊申辦年會的同學感到了很大的壓力,會議結束前一晚,班委會開了一個緊急會議,會議是勇平和天明主持的,胡濱打開免提,讓我參會發表意見。也就在那次會上,重申了所有申辦年會的同學必須嚴格按照班委會的年會方針,杜絕走樣,杜絕攀比。林瓊費盡心力,以班上最小的年齡同學身份,辦了最盛大的一屆年會,不但沒有得到表揚,反而挨了批評,為此和勇平鬧了一段時間的別扭。勇平後來寫了一篇文章,專門給林瓊做了解釋和道歉,所有矛盾迎刃而解。
毛九的事,有一條規則:有人負責我服從,沒人負責,我負責。班委會組織的雲南采風謝師宴我沒時間參加,完全是勇平和胡濱張羅的,衡陽南嶽年會幾乎是徐仲衡一個人操辦下來的,勇平和天明協助完成了組織程序,我也沒有操心,我們班委會七個人至今都很團結,詩人海南有一句話:“在我消失或者存在的日子裏,將繼續著醒來的黎明”。我這班長當得很幸福。
鏈接:作家的才情、膽識與書寫的深度
—— 劉友善和他的《田二要田記》
文 / 郭虹(著名學者,大學教授)
我始終認為,一個作家的良心、膽識與才情同樣重要,劉友善的長篇小說《田二要田記》就充分證明了這一點。
劉友善,湘籍武陵人。用他自己的話說:務過農,經過商,坐過機關。豐富的生活閱曆和一顆敏感的心以及敏銳的洞察力玉成了他的文學上的成就。短短幾年時間,工作之餘,劉友善都在默默地經營他的文學領地,先後出版了農村題材的長篇小說《黃土朝天》和少兒題材的長篇小說《長滿水稻的村莊》,2013年劉友善又出版了長篇新作《田二要田記》。說《田二要田記》的出版,是2013年湖南文壇的重大收獲一點也不誇張。
首先,作家大膽地選取上訪這樣一個公眾高度關注又十分敏感、普通人不敢涉及又十分重大的社會問題為題材,截取改革開放之後社會轉型這一特定曆史時期作為背景。故事發生在湘西北沅水流域某縣的某個村莊,因為縣裏要招商引資而盲目圈地,致使農民田二失去了他承包的責任田,為了要回賴以生存的稻田,田二先是和以村長麻子遠、會計皮興財為代表的村幹部談判,並提出了合理的賠償要求,但遭到了村委會的斷然拒絕,自此他被逼上了一條從村到鄉到縣到市到省直到北京的無休無止又徒勞無功的上訪之路。其實田二也曾放棄上訪,但他開摩的被人暗算,摩托車莫名其妙被沒收,拾荒又慘遭打擊還進了班房,命運又把他逼上了上訪的路途。其題材之所以敏感,是因為它是時代主旋律中的不和諧之音從而被視為不穩定因素。其實,上訪者正是基於對上一級黨和政府領導的充分信任,他們深信上一級政府能幫他們解決他們在基層沒有解決的問題,才選擇上訪;另一方麵,上訪也表明了百姓權利意識的覺醒,一旦利益被損害,便勇敢地站起來維護自己的權益——這正是時代的進步。其主題之所以重大,是因為它牽扯到社會的方方麵麵,已經成為一個社會問題。小說的結局雖然給整個故事抹上了一層略帶僥幸意味的亮色,但這並不是田二上訪的結果,這一結果表明:解決問題還要從問題的根源著手。小說以極為荒誕的筆觸,獨辟蹊徑地展現了這個世界一個不大為人知曉的側麵,以呼喚良好的社會秩序的建立。
其次,《田二要田記》給當代小說人物畫廊又增添了幾個鮮活的形象。
這部小說沒有傳統文學理論中的正麵人物。主人公田二是作家著意刻畫的形象,他從小生長在農村,與他的祖輩一樣和田地打交道。改革開放之初,他也曾向往外麵的世界,準備離開農村加入南方淘金的行列,但摯愛土地的父親一個耳光就打消了他的夢想,從此,他就安安心心侍弄著他的責任田,與田裏的莊稼一起經曆春夏秋冬,季節輪回,成了一個安分守法的地地道道的中年農民。這個樸實的農民像他父輩一樣視土地如命根子,因為縣裏“築巢引鳳”而征地,有些農民因此失去了土地,村裏隻得將責任田重新分包,田二因對村委會的這種做法心生不滿而拒絕與會,因為田二的消極抵抗,他的田被人用摸砣子的方式弄走了,而村會計代他摸到了幾畝薄田。若田二是順從的也就認了,偏偏田二是倔強的,他執意要回自己承包的責任田,他甚至摘掉了象征著村裏權力的兩塊牌子。若是村委會能擺正位置,從農民的切身利益出發,以解決農民的問題為宗旨,給田二道個歉,並適當給予補償,那後麵的故事就當另寫了。偏偏村長、會計認為村委會是執行縣裏的指令,怎麼做都是理所當然,並不理會田二的訴求。作品開篇就通過田二與村主任麻子遠、村會計皮興財的較量,將田二與村委會的矛盾擺了出來,同時也交代了田二日後上訪的緣由。
同時田二身上又有著很鮮明的新時期農民的特征。一方麵,他具有很強的法律意識,當他的權益受到損害時,他能自覺地拿起法律的武器來維護自己的權利和尊嚴。按《農村土地承包法》規定,農民承包的土地三十年不變,田二正是認準了這一條才據理力爭,依法維權。同時他又有很清醒的主人意識,田二有田二作為一個公民的權力,用他的話說是“該死的皮會計代我摸的”,“他就是摸到一塊好田,我也不見得會幹”,“誰也做不了我的主”。在與皮興財較量時,田二再次強調“不是田差不差,麵積少不少的問題”,並且質問皮興財“你憑什麼當我的家?”田二堅信,不經過他的同意調整他的田是沒有道理甚至是違法的,因此他放出狠話:“老子講到哪裏都要講贏你。”基於這樣的認識,田二懷揣著對上級黨和政府的充分信任,手拿著法律的武器,踏上了一條受盡屈辱、看盡臉色、吃盡苦頭、幾近瘋狂的漫漫上訪之路。這一路也牽出了小至鄉政府的牛鄉長、縣信訪局副局長馬秋平,大至分管農業和接訪的副縣長朱義聲,他們被田二牽扯著、捆綁著,在田二上訪的路上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上演了一幕幕極富荒誕色彩、讓人啼笑皆非的鬧劇。
田二質樸老實而又不乏精明。因為他老實,村幹部欺負他,不僅調了他的田,而且還認為田二沒有膽子去鄉政府,因為這個地道的農民甚至“都不知道鄉政府的門朝哪方開的”,可是他們低估了田二。因為他老實,所以屢屢受騙。他先到鄉政府,鄉裏相關負責人首先是踢皮球,後又在麻子遠的慫恿之下失信於他。他們認為季節到了,生米成了熟飯,田二就無可奈何了,他們再次低估了田二。眼看季節已到穀雨,田二的田仍希望渺茫,他隻得去縣信訪局了,可是球又給馬局長踢了回來,村裏當然更不能指望了。至小滿時節,田二已跑了八趟鄉政府、四趟縣信訪局。不知是多少次了,田二見要田無望,隻得到市裏上訪,在市裏,他第一次見到了來接他的副縣長朱義聲,田二滿懷希望以為見到了青天老爺,自己的田能要回來了,可是朱義聲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哄騙他,導致田二幾次大鬧縣政府。
田二又是精明的,他第一次與皮興財較量,在質問皮興財之後,田二提到村委會選舉投票的事,顯然田二是要皮興財知道,他們家是投了皮興財的讚成票的,現在皮興財不僅不感謝,還做他的主調了他的田。田二是想由此打動皮興財,所以接著他第一次提出了賠償五千塊錢的要求,他甚至拿走了皮興財新近買的豪華摩托車的鑰匙。若是村裏按五千塊錢的要求補償了田二,那也就沒有了後麵的故事,但是村裏有村裏的邏輯:田二一鬧就給補償,那今後會引來更多村民效仿,村裏哪有那麼多錢來補償。田二的算盤是精準的,大鬧縣長辦公室之時,再次與牛鄉長談判,田二逼得牛鄉長不僅承認自己搞錯了,還答應把摩托車歸還給田二。田二也答應了牛鄉長提出的“不再鬧”的請求,但他又不失時機地再一次提出了補償條件,他說:“我可以不鬧,補償嘛,不出村解決我的事,賠禮道歉,補償五千塊錢。出了村,到了鄉裏,把田退給我,補償五千塊錢。出了鄉,到了縣裏,田退回,補償一萬塊錢。出了縣,到了市裏,補償三萬塊錢,出了市裏到了省,補償五萬塊錢。我已經去省裏幾次了,沒有十萬塊錢,我死也不會答應。再說摩托車弄得稀巴爛了。”田二並非信口開河,他在心裏是算了一筆賬的,季節流逝,田地荒蕪,上訪所耗費的時間、金錢等等,弄得牛鄉長之流啞口無言、無計可施。由此,田二的精明可見一斑。
田二硬氣又有點無賴。不是他的你給他他也不要,田二有他的原則。在北京,牛鄉長對他說:“隻要你回去,我自己出錢給你”。田二清楚地回答他:“你出得起,我也不要。”而且看到別的上訪者向人索要錢財,他“打心眼裏瞧不起那些人”。但他又有點無賴,他鬧訪、纏訪。大鬧縣政府時,副縣長朱義聲為了暫時的安定,自己給了田二一千元錢。田二得了這麼一筆錢,覺得錢來得太容易。“他想,做點出格的行動,還能搞點錢,劃算!”田二大鬧縣政府,並待在縣長辦公室不肯走,非要見到縣長。牛鄉長提醒他:這兒“是全縣人民的政府,全縣人民的辦公室,你懂嗎?”田二理直氣壯地反駁道:“全縣人民的政府,我也是縣裏的人民,我不能來嗎?”這就是作為農民的田二的邏輯,這種似是而非的道理弄得牛鄉長啼笑皆非,隻得憤恨地罵田二“簡直就是個潑皮”。
田二老實而又狡黠。他在一次次被耍後學會了耍人,在包保一層層加級之後,他還能巧妙地避開包保人員帶上父母進了京城,看到牛鄉長、馬局長和朱縣長被耍得團團轉,他甚至感到了耍人的樂趣。田二是一個有著深厚傳統農民意識的現代農民形象,這一形象也寄寓了作家對農民的態度和對土地的深情。
小說中作家著意刻畫的另一人物是副縣長朱義聲。在這個人物身上或多或少有著作家的影子,劉友善曾做過副縣長,分管的就是農業,而縣裏上訪多為農民,自然他也就要管著這一塊了。小說中作家曾借朱義聲、馬秋平、牛鄉長之口寫出了這一工作的艱難:“現在上訪成了下麵最頭痛、最麻煩、最費時耗力、最有壓力的一件事了。一個上訪戶,一旦到了省裏、北京,大批幹部將跟著上省赴京,玩貓捉老鼠和小孩子捉迷藏的遊戲,就像豆腐掉進灰裏,打也打不得,拍也拍不得,包保的人受了天大的委屈,也隻能打落牙齒往肚裏吞。”“往往上訪的還沒行動,通知接訪的電話就到了。”這一經曆使作家在塑造朱義聲這個人物時顯得得心應手。朱義聲雖然貴為副縣長,但是他同樣生活在傳統與現代、自我與環境的夾縫中。從某種角度來看,他甚至活得還不如田二。起碼田二遇到不公可以上訪,而他則不能,他隻能屈從,因為他有所顧忌。
與田二一樣,朱義聲也是農民的孩子,他們出生在同一時代,但他要比田二幸運得多,大學畢業他就進了縣衙,從底層“掃地抹桌打開水送文件的辦事員”一步步靠著自己的不懈努力做到了副縣長,長期的機關生活形成了他自己獨特的性格。一方麵他還有著農民的善良與真誠,並與農民有著深厚的感情。他同情田二的遭遇,真心地想給田二解決問題。當他聽到田二說上訪“並不是為幾個錢”,“隻想插幾畝田養家糊口”時,他內心深處被“觸動”了,甚至“開始自責起來”,他責問自己:“作為農民的兒子不善待農民,那還有誰會善待農民呢?”他也曾被田二一家乞丐般的樣子所震撼而兩眼濕潤。但長期的機關生活又使他為人虛假,在市裏,朱義聲與田二第一次見麵,他雖然與田二點頭打招呼,但細心的田二從他的眼神裏,看出了對自己的“厭倦和不屑”。去省裏接訪田二,在“省政府門口,朱義聲一見田二,明顯一臉不悅,但立馬換了笑臉”,並揮手同田二打招呼,還勾肩搭背與田二套近乎。朱義聲的這一連串親熱動作並非發自內心,而是職業、職責使然,其虛偽由此可見。
作為一名黨的幹部,朱義聲對分管的工作可謂恪盡職守,為了執行上級維穩的政策,達到上級零上訪、不給市委市政府添亂的要求,他幾乎是全身心投入到接訪、攔訪、截訪、包保和息訪等工作中,當他被卷進田二上訪之路之後,就幾乎沒過一天安靜日子,田二的鬧訪、纏訪弄得他焦頭爛額、心力交瘁。但是在對待田二的問題上,他又表現出敷衍應付的態度。作家安排他與田二的第一次見麵是他奉命去市裏接上訪的田二,為了騙田二回家,他隨口許諾要田二第二天去縣政府找他,他隻是為了完成任務,把田二哄回家。等較真的田二應約找來,他才知道遇到了一個不好對付的上訪戶。但即使這時他也不曾認真考慮過如何解決田二的問題,而是暗示下屬再次許諾田二過幾天專門在辦公室接待他。當他無法回避田二之時,他又打出人情牌,許諾去田二家裏看看,弄得樸實的田二感動萬分。他就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哄騙田二,以致田二由滿懷希望到失望再跌入徹底絕望,對他也是由充分信任到懷疑到徹底不相信。作者通過這一形象,提出了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即群眾對政府的信任危機,並間接地指出了解決這一問題的途徑,即如朱義聲一般的政府官員應把群眾利益放在首位,切切實實地為群眾服務,發現矛盾,及時化解,方能贏得群眾的信任。
朱義聲是一個清醒的現實主義者,他不僅看到了這個時代的偉大,還看到了這個時代的瘋狂和荒唐。在他身上,不乏正義感,他不滿現實,對縣裏所謂“築巢引鳳”持懷疑態度,他不讚同縣裏解決上訪問題的方法,因為田二鬧訪給縣委書記罵了一頓,他還敢於和縣委書記爭辯。得知楊站長喂田二吃屎,他怒不可遏,聽說因為田二鬧訪要被拘留,又及時阻止。他對現實不滿又無能為力且無處訴說,因此,常常生出茫茫人海中的孤絕感。但他又膽小怕事,他甚至“晚上怕走夜路,開會怕說真話”。因為他膽小怕事就缺乏擔當,田二爬電視塔之後,他擔心田二去北京,便提出補償給田二一筆錢,但是當牛鄉長要他批示一下時,他卻不敢擔擔子,百般推諉。他雖不滿現實,但又常常安慰自己“不求有功,但求無愧於心”。作家通過人物生活的具體環境描寫和人物語言、行動、心理的刻畫,立體地塑造了一個充滿矛盾的政府官員形象。
小說在凸顯主要人物的立體形象之時,順帶展現了村長麻子遠、村會計皮興財、鄉經管站楊站長、縣信訪局馬局長等次要人物的不同的個性側麵。就連一直在背後的專橫跋扈的縣委書記、應景式接訪的市有關領導等等,都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也使作品有了一種縱深感。這一係列人物群像構成了田二生活的具體環境,使田二的上訪之路矛盾重重、荒誕不經。
語言的原生態是小說的另一大亮點。首先是大量沅水流域的成語、俗語、歇後語的運用,賦予小說的語言鮮明的湘西北地域特色,這些語言既保留了地方口語中富有生命力的成分,又吸收了具有時代感的語彙,增強了人物的個性色彩,還富有濃鬱的鄉土韻味。其次是小說的敘事極具風格,小說開篇並無驚人之語,但看似平淡的敘述中卻暗示了田二與村委會矛盾的嚴重性,並交代了田二上訪的原因——有這樣處理問題的村委會,才會有田二,才會有農民上訪。作家不厭其煩地描寫田二的上訪、鬧訪、纏訪和基層幹部的接訪、攔訪、截訪、包保的過程,在看似拖遝的敘事中,再現了田二上訪之路的艱辛和屈辱,表現了農民對土地的依賴和深情以及基層“小吏”在夾縫中生活的尷尬和無奈,深刻揭示了二十一世紀初社會生活的矛盾側麵,尖銳地提出了一個無法回避的社會問題,並探討了解決這一問題的途徑,顯示了作家對題材處理、主題提煉的一份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