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辛幹娘聽得王得業在房裏搞得乒乒乓乓響,就在自己的房裏喊他:
“得伢崽,今天你不出去做裁縫呀?咯幾天你不是說在穩長子家連衣啵?”
小鎮的人最興節氣,每到端陽、中秋、過年這些大時大節,就是做新衣服的高峰,各家大人小孩都要增製幾件新衣,一節一新。眼下端陽節將至,正是王裁縫忙著做衣裳的時候。
王得業今天不做裁縫,他從火坑頂上翻出兩根手腕粗的鬆樹條子,給一把扇鋤安鋤頭把。這是去年冬裏他特意從後山砍來放在火坑上風幹備用的。他知道栽禾時節正是鋤頭、犁耙農活大忙時節,好派用場。閑時撿來急時用。
“娘,今天我不去連衣,茶樹窩那幾個田排坎早該刨了,人家都準備栽禾,我們家還是板田,得犁田了。”王得業邊刨那個扇鋤把,邊跟娘說話。
“刨田坎?那我起來煮飯,吃了飯你好早出工。龍伢崽還冒醒吧?不早了,把他叫起來讀書。”辛幹娘邊說邊從床上坐起來穿衣服。
“龍伢崽——龍伢崽——”王得業就向著王二龍床上喊。見房裏沒回應,王得業放了手頭的活,來到王二龍睡的床前掀開那床破苧麻蚊帳,舉手在王二龍的屁股上扇了兩巴掌:“起床,起床,起來讀書。”
王二龍睡得正香,被他爹這兩巴掌扇得糊裏糊塗。他急忙從床上坐起,也沒說話,隻是嘟起兩片嘴唇,一個手不停地揉搓著睡意蒙矓的雙眼。
辛幹娘已把鍋台洗好,飯鍋裏放好水,柴灶裏生起火。
堂屋裏王二龍在讀《增廣賢聞》,“近水知魚性,近山識鳥音……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這崽娃大約是還沒醒睡意,讀書聲斷斷續續,有氣無力。王得業還在屋裏忙。
見鍋裏升起了騰騰熱氣,辛幹娘急著到豬欄房裏放出那籠雞。
“嗬施,嗬施。”她把雞一直趕到屋前的地坪上。早晨出籠的雞,不趕出門,就會留下滿屋子的雞屎。
給雞撒上兩把細米糠,辛幹娘正要進屋,看見有個叫花子老頭從屋前小路上往這邊走來。
老頭蓬頭垢麵,肩上背個打著補丁的棉布袋,一手攥個缺了口的蘭花廣碗,一手舉著根底頭開叉的小竹杆,左腳明顯有些跛,走起路來一踮一扭。
辛幹娘正要進屋裏抓把米來打發那老頭,猛然想起灶鍋裏還在煮飯。慌忙轉往灶房。剛到灶房門口,王得業卻在撈米濾飯。
“娘,飯鍋早滾(沸騰)了,米湯都溢到鍋台上了。”王得業把鍋裏的米飯帶水撈出,濾過米湯漿水後,又倒回鍋裏熟飯。
辛幹娘坐到柴灣給灶台裏添了把鬆枝柴,柴火從灶堂口吐出火舌。
“得伢崽,前門來了個叫花子,咯老頭前天來過的,今天又來了。瘋頭瘋腦,明明是討米,口裏卻問:要針線麼?好可憐的。我去抓把米給他,你看著燒飯,莫把飯給燒糊了。”說著,辛幹娘便要起身。
“要針線麼?”王得業想,這可是山裏紅軍交通員跟他的接頭暗語呀!
自從上次山裏派來運鹽的紅軍交通員犧牲後,王得業中斷了與山裏紅軍的聯係,莫不是山裏又新派同誌下山來了?
王得業心頭一喜,蓋好鍋蓋便出了灶房。“娘,我去,你看著燒飯。”
抓把米出了大門,王得業就見那叫花子正癡癡地站在地坪上。見屋內有人出來,老頭一拐一拐走過來。
王得業下了階基,徑直把米送到老頭跟前。
老頭一邊接米一邊自言自語說:“要針線麼?”
是接頭暗語。王得業有些興奮,抬頭看了看路口無人,立馬就說:“針不要,紅線、白線、黑線各要十團,幾多錢?”
“紅線一塊三,白線三塊一,黑線三塊三。”老頭抬頭看著王得業,眼睛裏露放著欣喜的光芒。
果然是同誌。
暗號對上了,王得業有些激動,情不自禁拉著老人的手,“同誌,可把你盼來了。快進屋裏坐。”
“我不坐,這裏不安全。上次交通員出事後,我們一直沒有派人下山。”老頭回頭看了看身後,見沒有別人,又說:“三月撲城失敗後,反動派實行鐵桶政策,對山裏的封鎖更嚴了,他們妄想把紅軍餓死、困死在山上。山裏物資緊缺,特別是藥品和食鹽。同誌們希望你們能盡快的搞些食鹽和藥品進山。”
“食鹽我準備了一些,你麼子時候來我家取?”王得業輕聲說。
“現在各個路口查得非常嚴,我是外地口音,有鹽我也過不了你們這裏的路口哨。你得想辦法把鹽送出鎮上路口的盤查哨,交貨地點在黃龍山上的趙公廟。我們會隨時有人在那接應的。”老頭說完又回頭看了看身後。
“好吧,我來想辦法。”王得業說完,老頭轉身一拐一拐地走了。
在屋裏反複想了一會,王得業始終沒想出一個給紅軍遊擊隊送鹽的好辦法,他決意先去路口看個虛實。正好東頭富戶黃平安家要他趕做幾件衣服,沒時間上門做,他把生意接到家裏開夜工。
“娘,莫等我吃早飯,我出門有點事。”跟娘招呼一聲,王得業往裁縫工匠箱裏塞了兩件剛做好的衣服,箱子往肩上一背,出了門。
他沒有去黃平安家,而是直接去了小鎮東頭的路口。王得業在路旁一棵樟樹邊坐下來,遠遠的觀察路口動靜。
立夏才幾天,天氣明顯變熱。日上三竿,臉上就感覺有些火辣。
王得業一邊用手不停地往臉上扇著風,一邊眼睛使勁瞧著路口。
路口有四五個挨戶團團丁守著,過往行人一律檢查。被查的人依次排成長隊。
一個中年男子頭戴草帽肩扛鋤頭走最前麵。
“去哪?”團丁問。
“下地做工。”中年男子說。
團丁取下他草帽看了看,又用手在男子身上到處拍拍,捏捏,連圍在腰間的汗帕都取下來抖了抖。檢查完後頭一擺,“下一個。”
一位老奶奶領個小女孩過來了,老奶奶手挽探花籃,花籃麵上蓋著花布巾。
掀開花布巾,籃裏裝著大半籃秕糠,團丁用手翻了幾翻,裏邊是幾個雞蛋。
“搞麼子?”團丁盯著老奶奶問,又看看小女孩。
“老總,我們是走親戚的。籃子裏用秕糠墊著,雞蛋不易損破。”老奶奶說。
小女孩怯生生的看著團丁,一雙手緊緊攥著老奶奶的袖襟。
團丁把老奶奶和小女孩身上全搜了遍,沒見別的東西。擺擺手,示意她們過去。
“走。下一個。”
跟後過來六個青壯男女,還有兩個腳手強健的老漢。他們有的挑著青磚青瓦,有的扛著木料。都說是上黃龍山給趙公廟送建築材料。
黃龍山新建趙公廟,每天都有成群的信男善女到山上去幫工幫料。
聽說是修趙公廟,團丁們看看也沒得別的東西,不再多問,手一揮都一一過去了。修寺建廟,山裏人無論貧富貴賤,都呈著一顆虔誠的心,就是這些拖刀背槍的團丁,他們也一個個謹小慎微,生怕自己的某一行為對神明不敬,觸犯神靈,而給自己惹來災禍。
一壯漢手拿柴刀,肩扛兩米多長的竹杆柴擔過來了,一看便知是進山砍柴。
團丁側著頭,將他過了一眼,沒發現有什麼異樣,便頭一甩,說:“走走走。”
“慢。”一個小頭目從路旁的樹蔭裏走出來,指著肩扛柴擔的壯漢,“把竹柴擔拿過來檢查。”
“老總,咯是柴擔呢。”壯漢神色平靜。
“我就是要檢查你的柴擔。”小頭目嘴裏嚼著一根清甜的冬芒草,從他肩上抓過柴擔,掂了掂,陰森森的目光把中年壯漢上下打量了一番。“砍柴?”
“老總,行個方便,我是進山砍柴的。”壯漢跟小頭目陪著笑。
小頭目沒理會他說的話,在柴擔兩端瞧了瞧。象瞧出了什麼破碇,抓過一個團丁手裏的槍,用槍管鑿開竹柴擔一端的竹節,往地上倒,“沙沙沙”竹柴擔裏便倒出雪狀的粉沫。
一團丁用手沾著在舌尖上舔了一下,兩眼一瞪,“鹽。”
“給老子綁起來。”小頭目頭一揚,好有幾份得意。“奶奶的,老子今天抓的可是貨真價實的“共匪”,人贓俱獲。
幾個團丁衝上去用一根棕繩把壯漢五花大捆推推搡搡帶走了。
王得業遠遠地目睹著這一幕,背脊上不由冒出幾絲冷汗來。
回到家裏,一屁股坐在火房的門檻上,王得業左思右想,橫順想不出個辦法來。越想越心急,煩心地朝門框上猛砸一拳,便有一些細砂粒掉在頭上。原來是被白蟻吃空的門框縫隙裏掉出來的。王得業仔細看著,突然眼前一亮,有辦法了。
後屋裏堆放著一些樹木,這是王得業準備修房子的。從樹堆裏挑了根又大又直的幹杉樹,架在木馬(加工樹木的木架子)上。
辛幹娘過來問他:“得伢崽,咯可是修房的樹料,你把它搬出來做麼子用呀?”
“娘,黃龍山修趙公廟,別個都去送磚送瓦捐木料,我們也捐,要趙公元帥保佑您長命百歲。”王得業邊說邊用一把三尺在杉樹上量出一丈二長,準備鋸去樹梢頭。
“要得,要得。杉樹直直線線,象筒東瓜。”辛幹娘說著就把屁股坐在木馬一端的杉樹上,用身子的重量壓住杉木,莫讓杉樹在木馬上移動。
“娘,還是讓我一個人慢慢來吧,莫把你的衣服弄得灰塵巴巴。”王得業見樹上的灰塵把娘的衣服弄臟了。
“不礙事的,我反正是身臟臟衣,讓娘幫幫你,鋸樹一個人不好做,一用力樹就在木馬上動來動去,費神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