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已是隆冬時節,四川省安溪河上仍不時地傳來纖夫的號子聲,號子有聲無字,“ 嘿喲喲,嘿喲喲”的聲音在空空的河穀裏回響,雄渾蒼涼。纖夫們都不穿上衣,窮人的破舊衣服怎經得起纖索無盡的磋磨,倒是自家的皮膚耐得住些。凜冽的寒風一刀刀地割在他們幹瘦的背脊上,身上卻因為拖著背後的大船,散發著熱氣,飛舞的雪花還未落在這些“黑鐵”上,就早已化成了汗水。
纖夫的樣子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臉上溝壑縱橫,根據它們的深淺可以辨別出誰是少年、中年和老年。邱炳榮才三十來歲,頭發已花白了,要不是頭埋在地下,背脊水平地朝著深灰色的天空,他也許會注意到身邊的纖夫們有自家愣頭青時的模樣,也有自己垂垂老矣的模樣。纖夫們的一生似乎都已經被身後的纖繩繃直了,一覽無遺。
1937年,正是中華民族苦難深重的時候,邱炳榮家在銅梁縣一個偏遠的小山溝裏,叫邱家溝。窮鄉僻壤,本來收成就不好,近一兩年來又逢大旱,小麥、高粱都活不了,村民們一年到頭都吃不上大米細麵。然而,官家收稅榨取老百姓的血汗卻不含糊,由於兵匪橫行,反而變本加厲起來。邱炳榮本來務農之餘還做篾匠,是個勤勞的人。但是天災人禍,再怎麼能吃苦的他也養不活妻兒,幾個孩子一年到頭吃不飽飯,看著孩子大手牽小手四處亂竄找些能下咽的東西,他就一陣心酸,狠了狠心,決定趁著離過年還有幾個月去拉纖,怎麼說也得讓孩子們過年的時候有飯吃!
拉纖本來就辛苦,冬季拉纖就更加受罪。朔風撲麵,浸透了河水的繩子陷進幹癟的肉裏,結了冰,拉下一塊皮肉來,當時凍得麻木了,還不覺得,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背上火辣辣地生疼。“拉纖的就別把這背當成自己的。”邱炳榮聽老纖夫說。他仗著自己年輕,想著自己賺錢買了白米回家妻兒滿臉興奮的樣子,便一步一步地挪動著堅實的步子。休息時,他有些嘲笑地看著由於冬季缺水而顯得有些羸弱的安溪河費力地爬向上遊的崇山峻嶺中,他記得安溪河夏天漲水時碧綠的河水奔騰的樣子,一歲一枯榮,等挨過今年冬天,以後的日子會好起來的。
船逆水而上到了遂寧,在這個川西的小鎮,卸下了幾十噸的貨。邱炳榮和纖夫們剛來得及長舒一口氣,碼頭工人又忙碌起來,往船上裝貨,不一會兒,船上的貨物又堆積如山,船老板又叫開船,拉到重慶!纖夫們一下子急了,不是說好的到了遂寧結算工錢麼,怎麼又要拉?邱炳榮憤怒了,家裏的孩子們還等著這點血汗錢吃飯哪,怎麼能說不發就不發呢?他心裏一急,衣服都沒穿,光著膀子就直接衝到船老板那裏,紅著眼睛說:“工錢呢?”
船老板不提防他一下衝進來,被手中抽的煙嗆得咳嗽連連,一時間沒看清是誰,等他擦著眼睛看到邱炳榮一臉怒氣地瞪著他,又抽了口煙,慢條斯理地說:“貨款還沒到,等拉到重慶再說。”邱炳榮聽到這麼一句空頭支票的話,一步上前,用他精瘦的手抓住船老板的衣領吼道:“難道我們就白做了麼?”船老板被唾沫星子噴了一臉,但看到邱炳榮身體上深扣進黝黑的肉裏的纖索的痕跡,畏縮得不敢出聲,好一會兒才結巴道:“錢買了別的貨,現在沒餘錢,等到了重慶,給大家發雙份,發雙份。”纖夫們看到有邱炳榮出頭,都來到了船老板的艙外,船上的人看到這情況,都來相勸。船老板做了保證,邱炳榮和纖夫們才散去,雖然不能完全相信,但纖夫們也沒別的辦法。
川渝之地河水多激流險灘,幾十噸的貨船全靠纖夫們拚著性命前行,而纖夫們還要背負船老板不給發工錢的風險,勞苦人民憑著常人難以想象的韌力屈辱地活著。而邱炳榮卻不認命,為了妻兒,他要和命運抗爭。自從那次逼船老板做出保證後,他心裏一直不踏實,船老板那狡猾的眼神他始終忘不了,萬一他到重慶還不發工錢怎麼辦?惴惴不安的他想到了一個辦法,找幾個相熟的纖夫一合計,決定在把船拉到險灘上時就不拉了,逼船老板給工錢,不給不拉,讓船在河上進退不得。
船不走了,船老板急起來,艙外纖夫們又鬧著發工錢,他隻好安撫大家:“船上沒錢,到下一個鎮上一定發。”又拿出白麵饅頭請纖夫們吃,暗中打探到帶頭鬧事的又是邱炳榮,便對他恨得牙癢癢。在邱炳榮正憐惜地吃著饅頭,想著家中餓得哭叫的孩子的時候,船老板陰冷的魔爪已伸向了他。
晚上,邱炳榮坐在船頭,懷裏還有吃剩的饅頭,想著幾個孩子。二兒子邱少雲他最喜歡,覺得像自己,倔頭倔腦的,忍饑挨餓的時候,他總是不哭,安靜地坐在小椅子上,清澈的眼睛能讓心急如焚的邱炳榮平靜下來。自己在做篾匠活的時候,他老在旁邊看,看著父親變戲法樣地編著長長的竹子,竹子在父親麻利的雙手下漸漸變成了籮筐、提籃、背簍等等。邱炳榮從溫暖的午後一直做到日落西山,他都一直看著。做篾匠需要細心和耐心,這孩子看樣子是這塊料,邱炳榮想。過年回去後,閑暇時光,可以先教教他辨別不同竹子,把竹子劈成一片片的需要些功夫,還老弄傷手,好在這孩子能吃苦,等他能劈出柔韌又有彈性的青篾絲時,爺兒倆可以一起做些活兒,家裏的生活也會好起來的……
一塊粗厚的船帆猛地蓋在邱炳榮的嘴上,他還沒來得及用手掀開,手就被幾隻鐵一樣的手抓住了,用麻繩綁在了背後,他喉嚨裏隻發出了沉悶的喊聲,被風撕碎得不成模樣。等被提了起來,他才想到腳還能動,發瘋地踢了下,有人哼了一聲,接著腳也被綁住了。他的背脊碰到一塊堅硬的石頭,扭動的身體被石頭尖利的邊緣割破了。他知道他要麵臨的是什麼,當耳邊傳來砰的一聲,冰冷的河水衝進耳鼻,他感到一陣火熱,他隻是不甘心、不甘心。
第二天,邱炳榮失足落入水中身亡的消息在纖夫們中間傳開了,他們根本就不相信,纖夫天天和水打交道,還不會遊泳?船老板並不掩飾自己得意的表情,“開船,重慶!”他親自吆喝著。沒了邱炳榮,纖夫們又彷徨起來,左顧右盼,好像希望邱炳榮能從河水裏爬起來,終於,兩個纖夫又去拿起了像枷鎖一樣的纖繩,其他的也陸陸續續地去了。“殺一儆百,哼哼!”船老板抽著煙,安溪河上,悲壯的號子聲又響了起來。
銅梁縣的邱家溝青山相依、綠水環繞。小山村深陷山穀之中,春夏時節,滿山鬱鬱蔥蔥,在這片綠色的織錦下幾乎找不到村裏低矮的茅屋。現在是冬天,村子又被漫天的雪花湮沒。旅人常常看見半空中搖曳直上的炊煙,叩響晚上的宿處的柴門,但是在這個山村裏,炊煙是件稀罕物,揭不開鍋的村民沒有力氣看窗外的雪景,雪給他們帶來的隻有凍得發紫的手腳和找不到食物的山溝。
天色還不是很晚,村裏已經靜得聽得見雪花落在地上的聲音。窮人家的孩子為了省些力氣,早早睡覺去了,睡了就不覺得餓了,沒準還能做個大吃一頓的美夢。天寒地凍,蓋著破爛棉被的孩子們也睡不安穩,所以,雖然敲門聲很輕,邱少雲還是立刻就醒了。他迷迷糊糊聽見母親在黑暗中摸索著門閂的聲音。天冷得他不願下床,幾個孩子相互依偎在一起取暖,起身也許會驚動弟弟妹妹,自從父親去拉纖後,十一歲的邱少雲就擔負起了照顧弟弟妹妹的責任。
幾句低語聲過後,邱少雲聽見一聲用手捂著的哭聲,他能分辨出那是母親的聲音,已完全驚醒的他急忙下床。門打開著,冷風嗖嗖地往屋裏鑽,雪地裏一個背影正在遠去,就像不願看到悲傷的人別過臉去。邱媽媽看到少雲出來了,沒注意他還打著赤腳,壓抑的哭聲爆發了出來,撕破喉嚨的聲音在雪地裏遠遠地傳了出去,追上遠去的背影,背影沒有停下,歎了口氣,走得更快了。
邱媽媽摟著少雲的頭,哭道:“你爸爸給船老板害死了!”
少雲一驚,說不出話來,愣在母親懷裏。這幾個月父親不在家,他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失去父親意味著什麼。似乎父親再也不能帶他去看綠油油的竹子,給他做的小竹刀壞了也不能找他修了,也不能帶來讓自己和弟弟妹妹高興的白饅頭了……
“前兩天聽到安溪河上死了人,怎麼也不會想到是他啊!”母親的淚水滴到了少雲的臉上,滾燙的眼淚讓少雲回過神來,他掙脫母親的懷抱,跑到雪地裏,沙啞的嗓子裏發不出聲音,隻有他自己知道一遍遍地喊:“爸爸,回來啊!”
謀財害命,當官的就不管了麼,難道就沒有公道麼?公道,是有錢人的公道,不是窮人的公道。官商勾結,窮人敢怒不敢言,滿肚子的苦水隻能咽著,但複仇的種子已經播下,等著春天的到來。
生活的重擔一下子壓到了邱少雲柔弱的肩膀上。本來窮人的日子就不好過,現在家裏又沒有了頂梁柱,一家人都在被餓死的邊緣。幸好,年過了之後,又是春天,春天就有希望,邱少雲聽爸爸說過,做人得像篾片一樣,韌勁十足,怎麼彎折也不會斷。
勞累的母親拖著病弱的身子,靠著親朋好友的一點支持,拉扯著幾個孩子勉強活了下去。少雲幫母親照看那一點薄田,還總要上山找些能吃的,照顧弟弟妹妹。他總是天還沒亮就起床,忙裏忙外,儼然是一位小當家了。隻是當邱媽媽看著兒子墊著凳子在灶旁做飯,又是心痛,又是心酸。
邱媽媽身受著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打擊,終於病倒了。她怪自己沒用,不能讓孩子們吃飽肚子,反而拖累孩子。邱少雲現在不僅要照顧生計,還得操心母親的病。窮人看不起醫生,少雲照土方子找的藥也不起作用。邱媽媽一天天消瘦下去,少雲心急,天天上山采藥,弄得傷痕累累,但母親的病還是不見起色。
少雲從山上挖了些野菜,幾根野菜卻做了一大鍋菜湯,他給母親盛了一碗,菜幾乎全放裏麵了,剩下的給了弟弟妹妹,自己隻喝寡淡無味的湯。邱媽媽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又憐惜少雲,少雲給她端的湯她不再喝了,推說喝不下。少雲想母親病了又不吃東西,豈不是病上加病。“得給娘找些好吃的東西。”他盤算著,顧不得吃飯,到伯伯叔叔家求了些粗米,熬成粥,又端到母親麵前。
邱媽媽看見少雲這樣,用無力的手推開少雲的碗,說道:“我不吃,你自己吃吧!”
“我不餓,娘你多吃點,病好得快。”
邱媽媽歎了口氣:“娘用不著吃了,你和弟弟妹妹趕緊吃了吧。”
少雲明白了母親的意思,哭道:“娘,爹已經不在了,你可不能走啊!”
邱媽媽滿臉淚水,哽咽地說:“以後就靠你自己了,照顧弟弟妹妹,你要像你爹一樣撐起這個家啊!快吃了,餓著肚子哪有力氣幹活,別讓娘擔心。”
“娘你會好起來的。”
“快吃了!”邱媽媽說著,把頭慢慢地轉向滿是漏洞的茅草棚頂。溫暖的陽光一絲絲地從縫隙中透了進來,她仿佛覺得手腳漸漸暖和起來了。想到了和少雲他爹結婚的那年,邱炳榮和幾個兄弟一起蓋的這間屋子;想到了少雲出生的時候,邱炳榮抱著孩子直嚷像自己;想到少雲帶著弟弟妹妹出去找吃的情景;想到邱炳榮被冰冷的安溪河水給吞沒了。不用跟少雲多說什麼了,那孩子全懂,知道要拉扯弟弟妹妹長大,記著爹的仇。少雲像他爹一樣可靠,多好的孩子啊,真想看看他長大後娶媳婦的樣子,可惜自己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