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進犀牛寨的時候,寨子裏響起歡快的蘆笙和歌兒,然後是米酒,杯杯都含著土家族的親切與熱情。眼前都是老宅子,斑駁的牆壁、翹角的灰瓦、黑色的柱石,自然的氛圍。一級級石階上去,大院裏正打糍粑,木錘砸得砰砰有聲。最後端上來,好個滋味!
家家外牆掛著紅黃的辣椒和玉米,擾人眼睛,而屋子是可以隨便進的,推開一個門,分明一個聲音在暗處迎來:過來坐嘛。大山特有的聲調,聲調裏特有的熱情。再經過另一小門,一個女子當門坐著,床上一位老人,也是熱情的聲音:進來坐嘛。我不再懷疑,我走進了一個真實的山寨,充滿情味的山寨。
走進一間,一圈低矮的長凳圍著一個地坑,地坑裏有燒過的炭灰,炭灰上麵是被高吊在梁上的熏黑的鋁壺,梁上還吊著幾塊熏黑的臘肉。讓人想到這是聚會的場所,無論家人還是客人都會圍坐在這個火塘前,邊喝著自製的土茶,邊扯著話。遇到年節,火塘就更加熱鬧。
屋裏的門一個個開著,桌上擺著茶碗和其他用具,牆上貼畫已經變黃,對聯和中間的“福”字倒還新鮮。高凳和矮墩上,隨意搭著衣物,鍋台和用具卻收拾得整齊。穿過廚房走出後門,迎麵進來一位白淨姑娘,見了說:坐嘛。這是你家?奶奶家,奶奶過壽,專門回來的。我想起來,剛才從窗口望見一個台子,背景牆上一個大大的“壽”字。問她是不是這寨子生人,她點了點頭。聊起來,姑娘說她叫“陳蘭蘭”,在武隆區上班。她穿著得體,說話落落大方,是那種見過世麵的姑娘。她告訴我這個寨子隻有200多口人,年輕人大多出去了,老人做壽,才各自趕回來。
老屋後麵是一處斜坡,坡下一條小路,小路旁流水潺潺。順著小路和流水上去,這裏那裏散落著清一色吊腳樓,油綠的蔬菜和莊稼簇擁前後。山邊更是植被繁茂,灌木夾雜隨性的野樹,野樹間此起彼伏著鳥叫,猛而摻和幾聲昂揚的雞鳴。可以說,每一座吊腳樓周邊都散發著原始的韻味。少見到狗,倒也少了小心。村長說,養狗做啥子嘛,又不防賊!
看到一處冒著淡淡的炊煙,尋了去,原來是搭有戲台的院子。院子一側,轉著圈盤了十口大灶,正熱火朝天吐著濃香。
老屋裏有人打麻將,鬧鬧嚷嚷,有人在玩牌,同樣鬧鬧嚷嚷。小孩子瘋跑瘋鬧,不把大人的嗔責當回事。從外麵請來的鄉間文工團,正在台上張揚熱情,也不管誰看不看。
這時一個學生模樣的女孩看著我說,剛來嗎?找個地方喝茶。這是個明眉大眼的女孩,應該剛上中學,女孩卻說初三了,在桐梓讀書。我知道這樣的寨子別說中學,連小學都不可能有,因為六個寨子才組成一個村委會,便問她上學的地方有多遠,她說不清楚。女孩說是專門請假為姥姥過壽的。想起那個陳蘭蘭說的奶奶,便問她姥姥的大號,她說姥姥叫“高仕明”。這麼多人可都認識?她點點頭又搖搖頭,但她把我帶到一對年輕人跟前,說他叫“徐成”,從成都來的。我便同打扮得很像城裏人的徐成聊起來,他也是給姥姥來賀壽的,旁邊穿牛仔短褲的漂亮女孩是他女友,女友家在四川內江。
女孩又指給我要做80大壽的姥姥,姥姥坐在一個牆角,還有88歲的姥爺,手裏拿一根長長的煙袋,也神情悠然地坐著,旁邊的人卻你一言他一語地說閑話。我湊上去,他們讓我坐在一個凳子上,看到一位滿口白牙的老太,問她高壽,說70歲,我露出驚奇的表情。這群人就笑,說何凱索71了,高氏民80,還有傳紫桂,82歲,不都活得好好的嗎?他們互相指著,說著,笑著。沒有想到,還是個長壽村。
二
唱主角的兩位老人已經坐在了台上,隨著主持人的召喚,老人的兒孫一批批上台去朝賀。然後仍是熱鬧的歌舞。一桌桌開始上菜,煮竹筍、蒸臘肉、炒海椒、燉土雞還有清蒸野蛙,都是農家土菜。喝的是老蔭茶,也是當地自產。
那個小女孩又看見我了,走過來說坐那裏吃飯呀,我告訴她在村長家吃了。她走到一個桌前端來一杯水,我笑著感謝了。她說,你剛才問我學校有多遠,我問了,三四十裏吧,得坐一小時的車。有車嗎?女孩說每天都有城鄉公交,這裏是終點。我說上高中會離這裏更遠吧,她說那要到武隆去了。上大學呢?上大學,我想去最近的重慶。女孩揚著頭遐想一般。那不更要遠離犀牛寨嗎?是呀,可又有什麼法子呢?隻有趁假期多回來看看。她露出不舍的神情。
我望著四圍的大山,那山像一個巨大的漏鬥,犀牛寨就在漏鬥的底角。在這武陵山區,不少寨子都是在大自然賜予的天坑地縫間。我問為什麼叫“犀牛寨”,女孩伸手一指,說看見對麵半腰有個洞嗎,那就是犀牛洞,鑽過犀牛的。我知道這隻是傳說。女孩還在說著,聽姥爺說,以前寨子裏的人在裏麵躲過強盜。
女孩很健談,大概也是看我對什麼都好奇,便又說,你不知道吧?我們寨子下麵是個好大好大的溶洞呢。我吃驚了,好似沒有聽清楚,說是嗎,女孩歪著頭瞪著眼睛,說出一句重慶土話:哪個耍你不得?語氣十分肯定,實際上洋溢著一種得意的神情,隨後又加上一句:這溶洞有好多個洞口哩。接著朝犀牛洞隔溝相望的地方一指說,你能看到那個寨洞嗎?寨子裏用的水都是那個洞裏流出來的。我想起剛才看見的流水,流水流過田間和老屋,經過一叢竹林,在山下聚成一個碧綠的湖。她笑著說,你要春天來,這裏到處都是花,比現在還好看。我能想出那景象以及吊腳樓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看著這個天真活潑的土家少女,不由問起她的名字,她脫口而出,陳釔嬌,金字旁的“釔”,“嬌妹”的“嬌”。說著又笑了。我為陳釔嬌照了一張相,她略含羞澀地倚在門邊,像一株剛綻放的山茶。
後來同村長聊起來,村長也頗為自得,哦,專家考證了,連國外的專家都來過呦,犀牛寨下麵直達方圓幾個鄉,當真是亞洲最大的溶洞群,裏麵千奇百怪,神秘得很!再跟你說吧,溶洞裏有水呦,多得彙成了河,河翻出來就成了沿滄河。哦,從這裏往前不遠還有碼頭。村長說,很長一段時間,寨裏的人會去河裏打魚或到更遠的烏江謀生,劃船拉纖的號子老輩人都會唱。
我聽了不禁感慨,他們知道自己睡在龐大無比的地宮上麵是什麼感想?或許是一種激動後的坦然。他們本已生活在低處,而在更低的低處,竟然還有生命的轟響。每塊石每滴水都是溶洞的生命因子,那些因子透過犀牛寨傳達出來,也透過犀牛寨活泛起來。
半山起了雲霧,雲霧似從犀牛洞吐出,而且越吐越濃,最終吐成萬千氣象。因而也就相信,這絕對是塊風水寶地,這個地方的人享受著愉悅的風聰穎的水,享受著一座龍宮的巨大空靈,怎麼能不快樂長壽?
三
絕壁千仞,空穀幽深,雲霧繚繞的山寨越來越遠,覺得是遠在了天上。
那老調的歌謠響起來:“太陽啊,你烈啊,你讓汗水在我身上流啊;大山啊,你陡啊,你讓我好難翻喲;山上的路,你長啊,你要我一輩子去走啊!”在以前,通往外界的路是沒有的,隻有疊石小道,外邊的人難進來,裏邊的人難出去。犀牛寨堅持下來,堅持了不知多少歲月,後來他們的子孫終於能出去,去做想做的事,但還是常回來,來尋他們的根。
現在更多的山外人知道了路,知道了犀牛寨,知道了地下溶洞的秘密,不斷地來尋這世外桃源。
這世外桃源還有一個名字:天生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