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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編 城陵磯鎮

金鉤胡子

從我懂事開始,母親就一直不停地對我說,她有充足的理由相信,當年,金鉤胡子對我父親主動提出充當他的行刑人是心存感激的。

我那殺了上百人的“偵察英雄”父親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似乎對殺人這個行當有了幾分的厭倦。“我真的不願再殺人了。每殺一個人,我夢裏就會多一張臉。”這是父親在接手那樁案子,進城陵磯的當天中午,同苗秀文喝酒時說的話。苗秀文聽完父親的這句話後,端起酒杯對父親說:“我們喝這最後一杯吧。”以後一段日子,這兩個嗜酒如命的生死朋友,再也沒在一起喝過一口酒。

在走向那棵柳樹邊的土坑時,金鉤胡子頭也不回地說:“今天的天氣

真好。”

“真好。”父親說著緊走一步,這樣,他與走在前麵的金鉤胡子隻有了半步的距離。

“你老婆有喜了吧?”

“不知道。”

本來就走得很慢的金鉤胡子立住了腳,我那正悶著頭走的父親差點就超過了他。

“你老婆是個好女人。”金鉤胡子在父親與他並肩時,說。

“這我知道。”

“勞煩你親自為我送行。”

“我們是朋友。”父親停了一下,說:“等下我數一二三,數到三時,你張口。”

“謝了。”說完,金鉤胡子快步向前走去。

父親從槍套裏抽出那把他心愛的長苗子快慢機,從上衣口袋裏摸出一個紅布包,打開,裏麵是一顆子彈。那顆子彈黃燦燦的,在太陽下閃著金黃色的光。父親將那顆子彈攤在掌心裏看了好一陣,這才壓進槍膛。父親右手把槍藏在身後,跟了上去。步子十分緩慢。

已在那棵柳樹下土坑邊站好的金鉤胡子抬頭看了看天。他看到的是一縷縷柳條掛在太陽上。“原來太陽也長胡子。”這句話他沒說出來。這句話他是想說給父親聽的,可父親沒有跟上來。於是,他回過頭去看父親。看到父親時,他還是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卻衝父親笑了一下。

父親回沒回應金鉤胡子的那一笑,父親沒說過,他隻是說,看到金鉤胡子的那一笑後,他的心一下子輕鬆多了。

輕鬆起來了的父親快步走到金鉤胡子身邊。

金鉤胡子又把眼睛望向了掛著柳條的太陽。

“我可是從不跪的。”金鉤胡子說。

“我跪過我的父母。”父親說。

“還跪過你的領袖吧。”

“還有老婆。”

金鉤胡子把頭低了一下,又抬了起來。

父親也抬頭看了一下天,他看見了什麼,他沒說過。

父親向金鉤胡子又靠攏了半步,這樣,他倆就肩並著肩站在那裏了。

父親伸出左手扶住金鉤胡子的左肩,握著手槍的右手從屁股後麵移到右腿側,停了一下,舉起來,槍口對準了金鉤胡子的後腦勺,說:“一,二,三。”

“三”字幾乎是同槍聲同時響起的。一顆紅色的子彈從父親的槍口射出,從金鉤胡子剛好張開的嘴中飛向了太陽。太陽很快就吞下了那顆子彈,卻濺出了一道血弧,血弧的一頭牽進了太陽,一頭掛在了父親的胸口。父親低頭去看金鉤胡子,發現子彈崩掉了金鉤胡子的一顆上門牙,父親仰起頭衝太陽喊:

“怎麼就會崩掉一顆牙齒呢?怎麼就會崩掉一顆牙齒呢!”

金鉤胡子的身子本能地向前傾了一下,沒有倒下,被父親的左手扶住了。金鉤胡子固執地把臉轉向右邊,(城陵磯人有一句恨人恨到極至的話:我到死也要看著你。)頭靠在父親的肩頭死去了。

父親把手槍插進槍套,拔下金鉤胡子背上的刑簽,細心解下捆著金鉤胡子的麻繩,掏出一塊雪白的手帕為金鉤胡子擦幹嘴唇上的幾粒血珠,然後蓋在金鉤胡子的臉上,這才把金鉤胡子平放在了地上。

父親再次掏出手槍,朝天放了兩槍,打斷的幾根柳條落在金鉤胡子的身上,橫了兩根,直了兩根。

父親平抱起金鉤胡子,輕輕放進昨晚他親手挖好的那個坑裏,然後掏出他從不離身的那個小酒壺,放在了金鉤胡子的頭右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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