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京師稍久,試以冷眼觀察社會情狀,則有一事最足令人瞿然驚者,曰求官之人之多是也。以餘所聞,居城廂內外旅館者恒十數萬,其什之八九皆為求官來也。而其住各會館及寄食於親友家者,數且相當。京師既若是矣,各省亦莫不然。大抵以全國計之,其現在日費精神以謀得官者,恐不下數百萬人。問其皇皇求官之故,為作官榮耶?為作官樂耶?皆不然。蓋大率皆舍作官外更無道以得衣食,質言之,則凡以謀生而已。在歐美各國,比年以來,所謂勞傭職業問題婦女職業問題等,日喧豗於社會,非好為喧豗也,彼實迫於凍餒為救死之計。我國之皇皇求官者,泰半皆此類也。夫人至於為救死之故而有所求,雖聖賢蓋亦有不能過為責備者矣。雖然,責備固有所不忍施,而分配則終亦窮於術。蓋其性質既變為職業問題,則自不得不為生計原則所宰製。生計原則,凡值供給過於需要之時,救濟之法,惟有二途。一曰設法增加其需要,二曰設法節少其供給。兩皆不能,則其生計社會必生大混亂,而為此大混亂之犧牲者將不可紀極。今試問官吏之需要,是否可以隨意增加於無量?比年以來,國家以救濟此問題故,亦既屢從增加需要,一麵設法,增機關增人員,日不暇給,其惡影響之及於政治上者何若,且勿深論,然其量終必有所窮,今亦屆既窮之時矣。計自今以往,此項需要,隻有遞減,決無遞增,而獻其身以作供給品者,乃日出而不窮。譬諸市麵上某項貨物,既已充牣不售,而機器廠乃日夜軋軋而製造之,續製之品,隻有堆積腐朽,結果則拉雜摧燒而已。夫物品自無知識,造作安置,壹聽於人,末由自主。及其朽腐摧燒也,君子猶以為暴殄而哀之。今以靈長萬物之身,且在國中為較有學問較有才技者,而偏自投於此種不需要之供給,日蹙蹙焉待朽腐摧燒之期之至,天下之不智,莫過是也,天下之可哀,莫過是也。
吾國此種職業問題,發生蓋已甚久,至前清之季而漸甚,至今日而極甚。蓋學優則仕之思想,千年來深入人心,凡學皆以求仕也。昔吾在日本,偶與其政治家後藤新平語,詢以台灣教育情形(後藤時為台灣民政長官),答曰:“有最困難者一事,凡入學校者則誌在求官,無誌求官者則亦不複肯就學。”此語可謂能曲寫中國人心理。蓋仕途擠擁之歎,由來久矣。然疇昔科舉,限以額數,下第者隻傷時命,末由幹進,久之亦惟求他途以自活。鹹同以還,捐納保舉雜起,得官之途漸廣矣。及科舉廢而留學生考試代興,光宣之交,各種新式考試雜然並陳,其導人以作官之興者至濃。鼎革之交,萬流駢進,其間中央政府地方政府交迭頻數,而大小官吏之旅進旅退,歲月數度,重以各地秩序未複,群盜滿山,村落殆不可居,人民輕去其鄉,冀就食於都市,他既無所得食,則惟官是望。而留學於外學成而歸者,卒業於本國各種學校者,歲亦以萬數千計,其惟一自活之道,則亦曰官。坐此諸因,故官市之供給品,其量乃挹之不竭。今試將此等供給品略區別其種類,其第一種,則前此曾為官,中間失之,今複求得之者,內分兩類。甲類,在前清久已以官為職業,舍作官外更無他技能,故必欲求恢複舊職以救饑寒,且亦所便習,若有煙酒癖者,失此則無以自聊也。乙類,自民國成立以來,緣意外之機會,得為官吏或各種合議機關之議員,旋以意外之挫折失之,然既一度獲嘗公職之滋味,則常若有餘甘,不忍舍去。其第二種,則前此本未嘗為官,而今始求之者,亦分兩類。甲類,留學生歸國及國內學校卒業者,大抵年富力強,原不必以官為業,而因一時求業頗艱,不如求官之可以幸獲,且亦見其前輩之以此途進者,若甚尊榮安富焉,歆羨而思踵其武。乙種,則平昔在地方上稍有地位之人,今緣地方公益事無甚可著手,且家食大不易,不若改求仕進,且又見乎數年來得官之甚易,謂何妨且一嘗試。此兩種四類者,殆皆為前清時代所未嘗有,雖間有之亦為例外。迨民國成立,僅僅二三年間,一麵緣客觀的時勢之逼迫誘引,一麵緣主觀的心理之畔援歆羨,幾於驅全國稍稍讀書識字略有藝能之輩,而悉集於作官之一途。問其何以然,則亦衣食而已。蓋至今日而上中流人士之衣食問題,確為中國一種奇特之社會問題,無可疑也。
今世各國,殆無不以社會問題為苦,朝野上下,鹹汲汲思所以救濟解決之。救濟解決之法,不外使無業之人有道以得業,其法不能行則無論耳。但使能行,則未有不為國家之利,蓋予無業之人以業,則其人之勞力,不至廢棄不用,而得出之以為國家從事生產也。中國此種奇特之社會問題,則正相反,不救濟之,則個人暫蒙苦痛已耳。若思救濟之,勢必舉全國可以有業之人,悉變為無業,而全國之聰明才力,乃真廢棄不用矣。今中國為救濟此種奇特之社會問題故,乃演出兩種奇特之政治現象。一曰多養兵,所以救濟低級人民之社會問題也。問中國曷為養爾許之兵,為國防耶?則共知對外決不能一戰矣。為地方治安耶?則有警察矣。近又倡團保頒條例矣,然則兵曷為不裁?裁之則且變為盜也。前此以患盜故,方且招一部分之盜編以為兵,而盜幸少弭,今若解此羈縻,是益盜也。質言之,民緣無業故流而為盜,國家則予之以業而名曰兵。故養兵之目的與他國絕異,他國養兵為國防問題,我國養兵則為救濟社會問題也。此種救濟法有效乎?能舉全國無業之人而悉兵之乎?曰:是固知不能,聊救濟其一部而已。此奇特政象之一也。二曰多設官,所以救濟上中級人民之社會問題也。問中國政務需官吏若幹人數始能舉之?曰:得如今日官吏總額十分之一或二三十分之一,優足以舉之矣。曷為設爾許官職?求官者多,國家義當周之也。增設諸職,而國家應舉之政亦增舉乎?曰:是非所問,救濟此種社會問題,即國家第一大政,他政未或能先,故可不問也。此種救濟法有效乎?能舉全國無業之人而悉官之乎?曰:是固知不能,聊救濟其一部而已。此又奇特政象之一也。今國中凡百政治,殆可謂無一非為救濟此兩種問題而設。謂餘不信,試觀今日最勞當局之神思者,豈非理財耶?問理得之財何用?曰:養兵需財,養官需財。國家必需此兵然後養之耶?國家必需此官然後養之耶?曰:是安知者。吾但知兵待養於國家而國家養之,吾但知官待養於國家而國家養之。人人皆曰吾儕曷為樂有國家,以國家之能養我而已。彼國家者,固宜如白傅百丈之裘,如少陵萬間之廈,日思所以養吾儕之欲而給吾儕之求,而國家亦自認此為最大之天職,孜孜焉惟養之給之是務。國家之財不能由天降由地出也,則乞貸之於外,以債累遺子孫,不給則取諸國中之有業者,使出其血汗所得以養此無業者。在國家博施濟眾,挹彼注茲,或且方以此為一種不得已之仁政,然使全國人遂皆以有業為苦,以無業為幸,全國人皆待養於國家,而國家遂終無以為養,則養者與待養者俱斃而已。嗚呼!今日政治之趨勢,則豈不如是耶?
天下事恒遞相為因遞相為果,此種奇特之社會現象,固大半由政治作用誘導使然,此種奇特之政治現象,抑何嘗非由社會情實要求所致,夫低級人民且勿論矣,乃至所謂上中級人民者而悉皆待養於國家,則國家亦複能如彼何。夫國家法製,固全國人民意力所構成也。而上中級人民,又國家之幹也,故國家政象,常為多數上中級人民心理所左右,自然之勢也。人人痛心疾首於政象之混濁,試思為此等心理所左右之政象,果有何術以使之清明者?此且勿具論,專就個人所以自處者言之,吾以為恃作官為謀生之具者,天下作計之拙,莫過是矣。夫官業(指恃官以謀生者,省作此稱,以便行文,非指官辦實業也,勿誤)所以最足歆動人者,則勞作少而收入豐也,大抵今日中國官吏,就中除百分之一二特別賢勞外,其他大部分若改執他種職業,則以現在所費之勞力,決不能得現在所受之報酬,其中尤有一部分純然坐食,曾不必出絲毫之勞力以為易,人人鹹羨而趨之,固無足怪。然吾以為金錢之為物,苟非以相當之勞力而得之享之,可直謂人生一大不幸事。蓋此種境遇,處之稍久,則其人不與惰期而惰自乘之,惰氣一中,即為終身墮落之媒。凡人一生之運命,惟不斷之奮鬥為能開拓之。曾文正雲:“精神愈用則愈出,才智愈磨則愈進。”無論欲為社會立德立功,欲為一身保家裕後,要當以自強不息一語,為運命之中堅,而安坐而食之生涯,最能使人之精神體魄,皆漸消磨,現一種凝滯萎悴麻木之態,久之乃真成為社會上無用之長物。吾現身說法,自覺數月以來,此種惡空氣之相襲者已至可怖,不知他人亦曾否與吾同感也。夫苟血氣就衰之人,自審前途更無責任之可負,則求區區薄祿,如宋人之乞祠領觀,如泰西之年金養老,斯或無可奈何之數。若年富力強之人而斷送一生於此間,則天下可哀湣之事,莫過是也。或曰:服官奉職,亦何嘗不足以增長閱曆磨煉精神,何至如子所言之甚。答曰:誠然,然論事當舉其多數者以為標幟,此公例也。吾不雲官吏中固有百分之一二備極賢勞乎?然無數官吏中,其能在此數者有幾,今又勿具論。即曰能閱曆磨煉,而曆煉所得,其足以為吾儕安身立命之資者實甚希,蓋官吏所執之務,其被動者什恒九,而自動者不得一,曆練所得最良之結果,不過舉吾腦識官肢,變為一最完備靈敏之機器而已。夫社會以分勞為貴,吾豈謂欲勸全國之人才皆求為自動而不屑為被動?雖然,舉全國人才而皆被動,則國家事業之萎悴,果當何似者?夫我國近年來隻能產極幹練之事務家,而可稱為政治家者殆不一二覯。蓋閱曆於官吏社會者,其所得之結果隻能如是也。夫國家而欲求國力之充實滋長,惟當設法使全國各種類之人皆能如其分量以盡其才用,個人而欲自樹立於社會,亦最宜自察才性之所近,而善推之以致用立業。若是者,吾名之曰個性發育主義。個性發育主義者,無論為社會全體計,為個人計,皆必要而至可尊也。而求閱曆於官吏社會,則與個性發育主義最相妨者也。今試問國中大多數之青年,其性質實宜於為官吏者果有幾許?其所學與官吏事業絕無關係者亦且泰半,今乃悉投諸官吏之大製造廠中,而作其機器之一輪一齒,其自暴殄毋乃太甚乎?夫人之才性,發育甚難,而消退至易,雖有善謳之伶,經年不度曲則失其聲;雖有善射之夫,經年不彎弓則失其技。冥洞之魚,非無目也,以不用目故,移置明湖,終不見物;鞲中之鷹,雖釋其縛而不能高舉也。今鬻身於官吏社會,其洗禮受戒之第一語,則曰“姑舍汝所學而從我”,故入之稍久,勢不能不將己身所固有之本能,悉從束閣。束閣經時,即本能消失,如暖室之花,移置庭院,轉不能遂其生,至是雖欲不以官為業焉,不可得矣。夫至欲不以官為業而不可得,則方來之苦況,豈有量哉?又以官吏之量供過於求故,其得之也,必須至劇烈之競爭,而此種競爭,非若陳貨於肆,惟良斯售,而其間恒雜以卑屈之鑽營,陰險之傾軋。其既得而患失也,則亦若是。故雖以誌節之士,一入乎其中,則不得不喪其本來,而人格既日趨卑微,則此後自樹立之途乃愈隘。綜以上諸端論之,則夫皇皇然惟官是求者,微論其不得也,即得焉而所喪已不足以償,況當今日需要已充供給太溢之時,雖賭性命以求焉,而能得者終不及千百之一也。吾絕不敢摭拾理學家高尚迂遠之譚以相勸勉,吾惟從個人利害上相與商榷,不惜苦口以為迷途中人告。嗚呼!吾言猶有一二可聽者乎,則亦可以幡然知變矣。
吾知聞者必曰:子勸我知變,子教我何變而可?子既知我之求官,非以為榮,非以為樂,乃實以救死,使有他途可以救死者,吾寧不願?而其途皆窮,則舍官何適?況吾子今方盜太倉之廩,泰然受豢養於國家而乃勸人以勿爾,抑何不恕?應之曰:斯皆然也,吾誠為受豢於國之一人。吾正惟經曆此種受豢生涯,乃深知所得不足償所喪,故言之益親切有味。今舉凡一切德義節操等問題,且置勿論,專就利害言,則作官絕非謀生之良策,吾所經曆,即其顯證也。又姑舍是,以今日生計現象海枯石爛之時,士君子求升鬥之祿以期毋轉死於溝壑,彼蓋既計無複之不得已而出於此,而我乃勸以作他計,其誰能傾聽?雖然,當知他途固皆窮也,而此途亦何嘗不窮?乃多數人不知其為窮途,方彳亍回旋於其間,及其知焉,乃益窮而不能複,斯則最可悲也。夫等是窮也,在此途中,拯吾窮者惟賴他人;在他途中,吾之力或尚能自拯。在此途中,雖見拯而能蘇吾窮者有幾;在他途中,萬一能自拯焉,則前途或蕩蕩然惟我掉臂矣。是故於兩窮之間,智者不可不慎所擇也。若更問曰:他途亦多矣,子勸我何擇而可?曰:此則非吾所能對也,人各有其本能,則擇業宜自各省其所適,吾安能以共通之辭對者?雖然,吾敢信今日全世界人類中以雲謀生之道,尚推中國人為最易,稍有技能之士,但使能將依賴心與僥幸心鏟除淨盡,振其惰氣,以就奮鬥之途,未必在此天府雄國中,竟無立足地。嗚呼!是在豪傑之士也已。夫今日吾儕國運所遭值與吾儕身家所遭值,兩皆屯邅險艱,達於極度,非死中求生,末由自拔。嗚呼!是在豪傑之士也已。
原載一九一五年《大中華》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