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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珠緣淚珠緣
天虛我生

第十回

癡公子癡情調美婢軟姊兒軟語謔嬌環

卻說婉香剛問美雲道:“軟姐姐和蕊妹妹明兒可真來麼?”美雲道:“他正念你呢,問了我好些話兒。太太接他來住幾天,他便歡喜的很,說明兒回了太太便來。”婉香道:“這才有趣兒。我這幾天,不知怎麼悶不過,他們來了,我便有個伴兒,倒不會得病了。”麗雲笑道:“你快好罷,明兒好同到園子裏逛逛去。”婉香笑道:“我也這麼望著呢。”說著,見袁夫人已站起身來,麗雲知道要走了,便和婉香說了些保重的話。袁夫人也和藕香過來,講了幾句,婉香道謝,一幹人便自去了。

柳夫人見沒什麼,便向寶珠道:“你回去麼?”寶珠道:“我走不動呢。”柳夫人道:“嫋煙去了麼?不錯,他也病著。那便叫笑春扶你過去好麼?”寶珠想了想,便道:“這會子還早,太太先請罷。”柳夫人道:“時節也有三更了,你要坐一會兒去,便坐會兒去,回來可不要談到什麼時候不睡呢。”寶珠道:“我一會兒便去。”柳夫人點點頭,又向婉香講了幾句,便自去了。

寶珠見柳夫人已去,便也沒得病了,跑到婉香床前,曳著婉香的手,道:“姊姊,你到底夢見什麼?”婉香甩脫手嗔道:“你又這麼樣了,我講過的了。”寶珠笑道:“好姊姊,你剛才沒講完呢。”婉香道:“沒什麼了,你不要這樣纏不清,怪討人厭的。”寶珠不敢再問。半晌,忽婉香道:“頭裏太太喊你去,講些什麼?”寶珠道:“沒什麼,因為珍大哥子要往京裏去,太太問可要什麼,教開個單子。我替你開上兩件平金的小襖子,並些枷楠香末子,又開上十副的平金褲腳。”婉香笑道:“我要這些什麼?你倒不替我開上個平金的帳沿兒,和那個堆花的椅墊兒。”寶珠道:“那堆花的椅墊兒,太太開上五堂了,帳沿兒我要了一個來,便送給你罷。”婉香點點首兒。

忽床裏畫幾上擺鐘“鐺”的敲了一下,寶珠道:“怎麼便一下鐘了?婉香道:“你該睡去了。”寶珠一扭頭,道:“我走不動,睡在這裏罷。”婉香詫異道:“你講什麼?”寶珠不敢則聲。春妍在傍道:“當真夜深了,爺又病著,外麵不好走的。我今兒便和笑春睡去,爺在後房睡罷。”寶珠聽著,看看婉香,見婉香也沒什麼,便向春妍道:“你替我叫愛兒去我屋子裏說聲,教嫋煙等睡罷。”春妍答應去了。婉香道:“嫋煙病著,剛又跑來,受了些驚嚇,你該看看他去才是呢。”寶珠笑道:“我這會兒因姊姊這樣,我也顧不得他了。”婉香冷笑一聲,寶珠笑問道:“你敢是笑我沒情麼?你知道嫋煙的病,不過懊惱出來的,吃我解說了一番,他早好了。姊姊這病是為我急出來的,我便用不著解說,隻有陪著姊姊,給姊姊瞧著,我分明沒死……”講到這裏,婉香截住道:“你不講罷,我不愛聽這話兒。”說著,便向裏床睡了。寶珠便一手靠在被上,笑道:“姊姊,你不愛聽,我便不講罷了,你不要這樣。你回過臉兒來,我找那個你愛聽的講,你聽呢。”婉香笑道:“我不要聽了,你睡去罷,明兒再講。”

剛說著,春妍進來。寶珠便笑著起來,道:“姊姊,我給你鋪蓋好了罷。”婉香道:“不用,你讓春妍來。”寶珠便讓春妍給他蓋好被兒,放下帳子。婉香在帳裏道:“你也該睡去了,明兒早點起來,不要又頑到什麼時候才睡。”寶珠笑應著。

春妍已將房門關好,窗幃兒遮了,換上長頸燈台,將洋燈息烏,便後麵房裏去了。寶珠也跟著進來,見春妍在床沿上彎著腰兒,替他疊被。寶珠便去曳他的手,向床沿上坐下。春妍搖手兒,寶珠順手一曳,春妍站不住,便也向床沿上坐下。寶珠笑嘻嘻的,附耳說了兩句。春妍卻說響來道:“什麼疊被,什麼鋪床,我不懂。”寶珠忙去掩他的嘴,又輕輕的道:“你聽不清麼?我說我若與……”春妍不待他說,早搖首道:“又講這些話兒,前兒惱翻了,你忘了麼?”說著,自己拿帕兒掩掩嘴。寶珠見他嘴唇兒紅紅的,便偎近臉兒,道:“好姐姐,你把這點胭脂兒給我吃罷。”春妍嗤的一笑,道:“我明兒叫你姊姊多搽點兒,看你敢吃不吃!”寶珠笑道:“那我便真真要垂涎死了。”春妍輕輕的道:“講話留神些兒,不要把我當做嫋煙呢。”寶珠聽了這話,便一頭倒在他懷裏,伸手向他兩肋下亂撓。春妍笑得忍不住了,幾乎出聲。寶珠道:“我問你,可還講這些酸話兒麼?”春妍笑著搖首兒,說:“不敢了,好哥兒,饒我罷。”寶珠才住了手,道:“你與我嘴吃,我才饒你呢。”春妍強不過,便與他吃了個,道:“好了,該放我去了。回來他們聽見,當是我們在這裏什麼了。”寶珠便笑嘻嘻的曳住手,道:“什麼叫什麼了?”春妍紅了臉,甩脫手,道:“我不曉得。”寶珠便笑著放了手。春妍站起來,整整衣裳,理理鬢發,站得遠遠的,道:“爺可睡了麼?”寶珠笑笑不理,還在那裏招手兒。春妍便不理他,將房門帶攏,自往笑春房裏睡去了。

這裏寶珠見春妍去後,便自解衣上床。隔著板壁,向裏床叫了聲:“姐姐。”聽婉香不應,便放心睡下。心裏忽然想起:嫋煙病著,這會子我不轉去,他必定念著我,還沒睡熟呢。又想道:我今兒睡在這裏,有什麼好處?倒反一個兒冷清清的。姐姐雖睡在間壁,又不好和他講話,卻教嫋煙在家裏怪我。想著,便要坐起來穿衣服轉去。忽間壁婉香床裏的鐘“鐺鐺”的打了兩下,又轉念道:這時候了,不轉去罷,好歹挨這一夜便了。想著,便仍睡下。忽隔壁婉香咳嗽一聲,寶珠也便輕輕的咳了一聲,聽婉香沒得聲音,知道睡熟了,便也睡著。

次日醒來,已是下午。聽前麵婉香房裏有許多笑聲,便連忙拗起來,問道:“可是軟姐姐來了麼?”外麵軟玉聽見,道:“誰嚇,是寶弟弟麼?”寶珠聽是軟玉聲音,便應道:“是我呢。”一麵應著,已披了衣服起來。剛走下床,見軟玉已走進來,笑道:“你怎麼睡在這裏?”寶珠笑著,一麵自己紐衣服,一麵看著軟玉。穿一件玫瑰紫緞子白鑲的單襖子,下麵褲子也是一色玫瑰紫白鑲的,身材兒越覺嬌小;一張瓜子臉兒,灣灣的眉毛,生得滿麵的秀氣,好像比前在他家看見還格外好些。眼睛裏打量著他,口裏卻把昨日病了沒回去的話說了。軟玉道:“怪道你臉兒便比前兒清減了些,這會子可好了沒有?”寶珠道:“早已好了。”說著,已將衣服紐好。

軟玉見他麵前有幾根兒短發披下,便替他來挑上去。寶珠低下頭,見軟玉頸上有一線的紅影兒,便伸手撫了撫,道:“這是什麼?”軟玉笑道:“可不是前兒你和我掉了根兜肚練兒,你的比我粗了些。我帶著睡,今兒起來,便印了一條痕子,還痛呢。”寶珠道:“那我仍和你掉轉來罷。”軟玉道:“那既和我掉了,有什麼再掉轉來的道理。隻不要明兒又挪我的和人家去掉。”寶珠道:“你的我帶著呢,我給你瞧。”說著,便把領口紐子解了一顆。軟玉笑道:“一晚子工夫,自然不會給人的,你戴著就是。”說著,便替他將領口紐子扣好。寶珠剛要說,忽床橫頭有人笑道:“好嚇,怪道不出來了?”軟玉急紅了臉,回頭一看,卻是麗雲,便笑道:“我說還有誰,你哥哥起來了,不來請個安兒,還取笑人呢。”麗雲笑著,便也進來向寶珠問好。寶珠便一手攜了麗雲,一手將了軟玉,同向床後婉香房裏來。

瞥眼見蕊珠穿著一件湖色素緞白鑲條的單襖兒,褲子也是一色的鑲條,上綴著些小小的圓鏡,閃閃熠熠射人眼目,梳得絹光的兩個小圓頭,戴著一朵白薔薇花兒,麵前覆著檻發,越顯出眉目娟好,一種嬌小可人的光景,手裏拿著一塊白絹帕兒,抿著小嘴兒笑著,聽美雲和婉香坐在美人榻上講話。一眼見寶珠將著他姐姐和麗雲出來,便站起來,道:“寶哥哥起來了,聽說你回來不適意著,可好了麼?”寶珠便放了軟玉的手,將著蕊珠,道:“早已沒事了。你們鬧這幾天,不辛苦嗎?今兒怎麼還來得怎早?”蕊珠笑道:“你睡到這時候兒才起來,還說早呢。咱們來了好多會子,飯也吃過了。”寶珠不信,回頭問婉香道:“姐姐,可真吃過飯了麼?”婉香點首兒道:“吃過了,你不餓嗎?”寶珠搖首兒,道:“不餓。”美雲道:“寶弟弟,你昨兒沒回屋子裏去麼?”寶珠道:“是。”蕊珠道:“我剛和大姊姊到你屋子裏,嫋煙病著,說你昨兒睡在這裏。隻不知道你睡在那裏的?”寶珠隨口答道:“我睡在春妍床裏。”蕊珠因笑道:“阿唷,我倒沒知道,照講來,我還該給春妍道喜呢。春妍姐,快來快來。”軟玉也笑道:“可不是,我也失禮了。春妍呢?”

春妍剛替寶珠送臉水進來,聽軟玉喚他,便趕忙應著進來。蕊珠笑著,忙替他接了臉盆子,放在桌上,襝著衽,真個替他道喜來。春妍連忙避開,道:“怎麼,姐兒敢是拜門神麼?”說得滿屋子通笑起來。蕊珠笑道:“我拜嫂子呢。”春妍不懂。軟玉一手把春妍將著過來笑道:“你不懂嗎?我問你,昨兒三爺睡在那裏的?”春妍方才明白,便紅漲了臉,道:“姐兒總拿我們開心。”婉香剛笑著,因道:“哎唷,怎麼今兒便稱起我們來?”蕊珠、軟玉都笑道:“可不是,你小姐也這樣講了。”春妍一發紅了臉,道:“我是講我們丫頭呢,小姐也湊趣兒捉我的字眼子。”麗雲忍不住笑道:“二姊姊,你也曉得這‘我們’兩字是不好講的,你且慢點兒笑他,你自己想想瞧。”婉香也紅了臉,笑向春妍道:“你快還不謝謝二小姐去,他幫得你多緊呢。”春妍笑道:“那倒也不是幫我,二小姐自己在那裏講公平呢。”

婉香向軟玉笑道:“反了反〔了〕,我們春妍投降到高麗國去了。”美雲、寶珠等統笑起來。蕊珠道:“二姐姐,你是什麼國王呢?”軟玉道:“他是洛陽國的花王。”寶珠剛洗著臉,聽見笑道:“也配,那我是什麼王呢?”麗雲接口笑道:“你是牛魔王。”寶珠聽說,便蘸了一手的水,向麗雲兜臉的灑將過去,道:“你倒是個螞蝗呢!”麗雲不提防,猛被他灑了一臉的水,便捧著臉兒,要婉香替他揩幹來。婉香笑道:“這個幹我什麼事,誰弄你的,叫誰揩幹去。”寶珠笑道:“是我是我,來來,我給你揩幹罷。”說著,便擰了把臉布,過來替他揩燥了。麗雲又笑又氣,又不好再說,隻聽他揩幹了,還要他賠一臉粉兒。寶珠件件依他,便向婉香妝台捎了點粉,勻在自己掌上,替麗雲輕輕的敷上。麗雲拿鏡子照了照,見敷得很勻,才沒得講了。春妍便將臉盆拿去倒了,端了漱口水並蓮子進來。

寶珠接著,漱了口,吃著蓮子,隨手兜了一瓢,送到軟玉嘴邊。軟玉吃了,忽道:“寶弟弟,你的項圈兒呢?”美雲等一看,果然沒有了。婉香急問道:“怎麼,昨兒我也沒有留神,你丟到那裏去了?”寶珠便自己也記不得,細想一想,道:“是了,在春妍床裏。”婉香道:“你往常不卸下睡的,怎麼昨日便卸下了?”寶珠道:“帶著睡怪討厭的,昨兒偷卸下的,不要對太太講。”說著,春妍已去拿來。軟玉接著,便替寶珠帶上,又拈著那個蝴蝶兒,看了一會,對他一笑。寶珠道:“你笑什麼?”軟玉〔道〕:“我瞧瞧,可碰壞了沒有?”麗雲笑道:“碰是不會碰壞的,隻怕春妍倒有些兒疼呢。”軟玉剛說,卻是無心的,被麗雲這樣一說,便也笑道:“怪道要卸下呢。”春妍聽著,又惱又羞,又不好講什麼,臉兒上便紅一陣白一陣的起來。婉香看見,笑道:“癡丫頭,姐兒們拿你開胃兒,怎麼便急得要哭了?”春妍道:“姐兒們拿丫頭取笑,自然是該派的。隻是回來吹到太太耳邊去,隻當是真的我們丫頭們引壞了爺了。”麗雲笑拍拍肩道:“好姐兒,不要哭,誰講去呢?”春妍向麗雲一笑,欲說不說的。麗雲知道春妍是個利口,怕丟了臉,便隻做不見,拿別話和寶珠搭訕去。

美雲剛和蕊珠講話兒,聽麗雲向寶珠道:“今兒珍大哥進京去了,你可知道了?”寶珠尚未答應,美雲接口問道:“當真你叫珍大哥帶的平金挽袖兒是給誰的?珍大嫂子笑你呢。”寶珠道:“我是帶來孝敬太太的。”美雲笑道:“那也罷了,我隻當帶來給二妹妹的呢。”婉香紅了臉,道:“怎麼你們動不動便不拘什麼,多拉到我身上來,回來大姐姐嫁了姐夫,不要姐夫的什麼事兒,也拉到我身上來。”美雲頓了嘴。麗雲笑道:“二姊姊,你這話又失便宜了。怎麼姐夫的什麼事兒,便好拉到你身上來?”婉香笑道:“我不過這樣講,橫豎大姊姊還沒得姐夫,便大姊姊有了姐夫,你也湊不攏班子去,幹你什麼事?一個姑娘家,虧你也想這個!”麗雲聽了,便一聲兒不言語,趕過來笑罵道:“婉兒,你會弄巧舌兒麼,我把你這齷齪嘴撕掉了,看你還能講也不!”婉香連忙避開,躲到寶珠背後道:“幫我呢。”不知寶珠怎樣,且看下文。這是:

閨中說笑原無忌,局外猜疑似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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