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贛南客家再尋蹤
1998年11月,為觀摩西晉摩崖石刻,我又一次奔赴離縣城百多裏的偏僻山鄉—雙溪。
被譽為“江西第一碑”的這尊石刻在20世紀70年代末出土並廣為人知,眨眼又過去了20年。當年出土時它字跡的古樸、蒼勁而清晰一直印在我的腦海裏。它保存完好,我以為這是仗了雙溪優質石料的緣故。古人石刻對石頭的選擇是苛刻的。1600多年以前的西晉人選擇在這地老天荒的鴻蒙之地摩崖而刻,也顯然不是急於向世人宣講什麼,教誨什麼,而是憑借幽靜優美的大自然,讓其記錄人生的感慨和喟歎。
這尊石刻的內容是這樣的:青山翠色/磊落蔥蘢/石瀨淺淺/波濤洶湧/壁立中柱/羲文是宗/形日靈龜/申錫無窮/蔚起人文/有虞歌風/猗歟勝地/於焉托蹤/建興二年虞去虍書……這也跟當時晉人的心態合拍。魏晉時代中國前期封建社會正式揭幕,是人的第一次覺醒時代,對生死存亡的重視、哀傷,對人生短促的感慨、喟歎,從中下層直到皇家貴族,在相當一段時間中和空間內彌漫開來。因而,晉人以石刻寄托心誌思緒,摩崖石刻就具有了雙重的永恒意味:一是摩崖石刻本身的恒久,二是心靈化人生化的碑刻內容因符合人最內在的審美需要—審視自身而獲得了恒久性。
新中國成立後有了公路,這尊石刻恰好被掩在路邊,旁邊就是清澈的雙溪河。現在,臨公路壘起了一道厚實的兩尺高石牆,“江西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牌子矗立旁邊。在車流與喧嘩不息的今天,這裏仍顯得有些寂寞。它在曠日持久的寂寞裏靜靜地躺臥,也以靜悄悄方式迎接每一位探訪者。
自它出土,不時有遠方客人慕名探訪,在這裏駐足,觀賞。養在深山有人識,富在旮旯有遠親,也算是一種幸運吧?它可以享受這珍貴的慰藉,更算是一種敞開山門遇知音的當代幸運吧?這裏,“養”幾近於一種天然怡養狀態:青山綠水做伴,輕風暴雨相撫,太陽月光相對,敞露於天地之間。“富”是指它擁有一種內在的文化基質,這是一般人看不見而漠視的富有,而它的外觀卻是臨皓月拂清風一派貧瘠之外表,這於它,幸還是不幸?
當我走近它,目睹薯地,心裏不由一抖,悲從中來。僅此就可見這一帶石多地少寸土寸金,村民拚命找縫種植的情景。他們已向這裏爭奪了,他們為占據哪怕是一小片立錐之地而無視摩崖石刻的存在。殊不知,舉鋤墾挖這恰恰腰斬了文化生靈文化之神—國人立世致富的文化筋絡。這實在是當下國人求富心態的一個縮影,當年出土時村民以為窖書而拚命翻掘尋找財寶的激情早已消失。
當下世界一夜驟富、數天暴富已不是天方夜譚,而真正的長久的富,必定建立在豐蘊的文化土壤之上,就是說,從傳統文化汲取精神支撐思想的充實,即承接內在的文化血脈,同時又麵對與擁抱當下的時代社會,在與社會磨礪(創業致富)過程中鍛造出鮮活的文化精神—實現傳統的創化,由此提升自己的生活境界和精神境界,這才富得有底氣,有人味,有價值。若說西晉人提出了本體意義上人的生死存亡即人的永恒魅惑這一追問,那麼後來者走的卻是一條彎曲的山窮水複的艱難之路,往往被束縛於利絆名韁,南轅而北轍,社會物質生活的發展往往不與人的健康發展同步,朝著富裕邁出一腳倒有可能同時在人的精神上後退一步。
環顧這尊石刻周圍的村落,參天大樹已不複見,隻剩瘠薄的綠色—大自然給南方的本色,而這裏沒有出現長足的富裕,種種貧困的跡象觸目可見。貧困並不可怕,就像當年西晉人擁有的貧困一樣,但西晉人卻能夠擁有一份從容和灑脫,對人和生命的至境發出炙人心扉的永恒追問!這裏,文化精神的具備是個關鍵所在。
更使我感到愴然的,是這尊摩崖石刻好些字已模糊,嚴酷的風化和人為的磨損使它難逃厄運,它哪像是20年前的端莊高潔的模樣?難道這20年風沙之酷厲就蓋過了1600多年風沙歲月的洗濯侵蝕?
我立在石刻麵前沉思。
我一路沉思。
當地一位八旬老人也憂慮地向我說出這尊石刻遭急劇風化的事實。他正是當年獻出碑文的人,從小到大到老他一直關注著它的命運。在小時這裏古樹參天濃蔭蔽日,石刻隱在綠叢中,夏天下河玩水,他們為要看清碑文而踩著另一夥伴肩上,伸手能觸石刻底端,但依然看不真切。綠色蔥鬱的環境保護了它,使它雖長時期受風沙水火的直接侵蝕,西晉人這一生命情態仍得以保存下來。新中國成立後砍樹開山修公路,它因被掩埋而躲過了風化的劫難。我突然想到贛州通天岸的石質呈沙性,但壁上石刻的風化就小多了,這跟其鬱閉清幽的綠色環境有關吧!
書籍化是文化保存的有效方式,優美怡人的大自然也是保存文化的重要屏障,這尊摩崖石刻就是個明證。古人精騖八極,心遊萬仞,隱身於山水,寄情於天地,無意中把優美大自然當作放大了的書院。優美大自然也成了這合格的浩瀚書院。在環境退化的今天,這大自然書院安在?
也許是巧合,也許是歪打正著,也許是人類高層次文化思維的一致性,現代的石刻不正源源不斷地進入環境好的風景區?那些碑林與雕塑不正出現在公園、公園化的旅遊區—人化的大自然?我更希望人人都來美化和綠化自己的家園,使現代人可以隨時隨地直抒胸臆,讓生命鐫刻和蘊藏於遍地的優美環境之中。讓綿厚的綠、綿密的森林、清碧的流水—優美的環境重新覆蓋我們的家園。這不正是當代國人無字無言的心靈浩歌!
轉眼又是新千年翻過了12個年輪,近日在縣城一次與《客家搖籃》編輯聚會時,對贛南曆史文化鑽研頗深的張少華說了一句:贛南應是客家人的“子宮”。此說與“贛南是客家搖籃”不同。我不由一怔,油然記起了這塊摩崖碑刻,這麼說,遙遠的西晉年代就有人悄悄地入住了贛南。確實,從當地吳氏族譜可知,在贛南客家幾次大規模遷徙運動之前,吳氏已在這裏休養生息了。摩崖碑刻不正印證他們的生活和精神狀態嗎?
歸去來,摩崖石刻……
2012年7月3日補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