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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九曲長河九十九曲長河
李伯勇

[自序]九十九曲長河入夢來

—“在地”寫作的精神叩尋

40年創作,我的目光從未曾跳離上猶。

自我出生至今70年,讀書、工作和生活都沒有離開上猶,更具體地說,在縣城讀中小學12年,下放農村12年,在廠礦4年,在文化館4年,後來就在縣文聯。可以說,我的後半生是以文學創作維係的,而我各類作品的基本內容就是反映動蕩上猶的山水和人文,在對上猶及人的書寫中呈現“南方土地的精靈”(雷達語)。“在地性”貫穿我的創作曆程,當然更貫穿我的“上猶研究”,於是就有這部“上猶曆史的底稿”。

對於我,所謂“在地”寫作就含有作者生活和寫作的所在地、以所在地生活和曆史人文為作品的血肉、發掘當地史料的非虛構寫作等三重精神質素。

任何一個人的寫作,都具有在地性,都是從他生活環境和經曆即從“在地”體驗中汲取素材,爆發靈感,推進寫作。即使他日後離開家鄉,以非家鄉素材進行寫作,但“在地性”依然是其底色,會有或顯或隱的流露。比如剛宣布獲諾貝爾文學獎的英籍日裔作家石黑一雄,他在日本出生,卻在英國長大,用英語寫日本故事,人在異國他鄉,故鄉的幻覺反而更加清晰,他的情思環繞故鄉飛揚。

這裏有自覺非自覺的區別,我是屬於自覺者。準確地說,我由非自覺而自覺。我從創作中長篇小說而頻頻“田野作業”或叫“田野勘探”,從熟悉不熟悉的對象了解其現實生活,了解其情感和命運,從一個人到一家子到家族和村子,這就勢必要了解一個人、一個或幾個家庭、家族和村子的曆史,從而形成對書寫對象的邏輯性認知,也就是找出其為什麼是這樣而不是那樣的充分理由。具有如此認知當然有主體突破“在地性”局限,極大地拓展精神視野,融入人類文明的前提,即站在更高層麵掂量“在地”。在現實層麵,就如雷達所說,“圍繞對人及其處境的新思索,關注精神生態,關注文學如何穿越欲望話語的時尚,著力從家族、曆史、地域、鄉土、政治文化和集體無意識的角度,對民族靈魂狀態進行多方位的探究與考察,力圖尋求民族靈魂的新的生長點。”(《重新發現文學》,中國書籍出版社,2014)因而,“在地”非文學之累,緣由現實的發展—人及其處境的新思索,可對“在地”不斷掘進,穿越曆史時空,對於我也是加深對家鄉的了解的需要。毋庸說,當代作家(包括我)—一代或幾代人,對家鄉(在地)的了解是遠遠不夠的。

“在地”寫作並不意味著一定要深入探研地方曆史。但對我來說,對曆史探究跟自己的虛構和非虛構寫作相融彙,而且曆史研究成了我獨立的精神活動,單就地方曆史研究,我持續多年已有一定的收獲。可以說,我為家鄉上猶樹起一塊文字紀念碑。

對於我,“在地”的田野作業就意味啟動了對所在地上猶的研究。

直觀地說,從若幹不會說話的曆史留存物(比如古道、古橋、老屋、農具、家具),並不能了解更多的東西。而且我發現,當代人(包括我自己和家人)對剛逝去的曆史(日常生活史、家史、村史、地方史)所知也不多,且多是片斷的、飄忽的、非邏輯性的。究其原因,一是生活和社會形態變化頻繁,人的記憶產生錯亂;二是生活中有股不提倡甚至摧毀記憶的風氣,或人為地強化某種矯情性的“記憶”,這種被強化的內容及記憶由於缺乏真正的人性和常識基礎,當時代新變,一度所強調的內容速朽,它就急劇地消失,人們反而能記起更久遠的東西。原來,這種“更久遠的東西”也是數十年數百年入腦入心,富有人性人情,積澱成鄉村基本倫理的東西。過往時代的文人寫史或詠懷(以司馬遷曆史精神為圭臬)都不由自主地維護並張揚這種質素。所謂文化傳統,就是這樣形成的。在我梳理1697年版《上猶縣誌》的過程中,我真切地感受到了當時主流文化的標誌“縣誌”(盡管因編纂、木刻之難,印數即受眾極為有限)。誌書對坊間的影響是巨大的,鄉村知識階層的傳遞作用十分明顯。

因寫《輪回》《寂寞歡有》《恍惚遠行》《曠野黃花》《父兮生我》《抵達昨日之河》《別人的太陽》等長篇小說,我沿著一個又一個村子,感覺自己一步步走進上猶曆史的深處。在突發而至的催促下(如為政協文史資料撰文),不期然又連續進行了大篇幅非虛構的長篇文化紀實的寫作(如《世紀之交的上猶客家魂》),我就直接接觸到上猶曆史及文化傳統,不但有物化(如書院、寺廟、古橋、舊居)的,更有人的活動、人的精神狀態的追溯,數年下來略有收獲。同時我對上猶的史誌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我的“田野作業”也就體現為對上猶典籍曆史的探尋與辨識,比如新近完成的《蘇東坡1094年到上猶》,就是在仔細閱讀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日本藏中國罕見地方誌叢刊》的1697年版《上猶縣誌》(影印本)寫的。因廓清了一些曆史迷霧(如唐末虔州創始人盧光稠與同時代在韶州做尚書的上猶人謝肇的交集關係),爬梳了上猶曆史而滿心喜悅。我真切地從史誌裏感受到了因“九十九曲長河”(當年蘇東坡對“印象上猶”的吟詠)串聯而起的上猶曆史的時空。

我還發現,上猶雖是偏僻彈丸之地,但這塊土地上發生的許多事,竟與時代的主潮或主流相連,或者說,上猶所發生的一些事就是時代主流湧蕩的見證。《上猶縣誌》(初稿湮滅,後來再撰寫)最先編寫者都是我們上猶人,本縣知識精英在記錄曆史場景、推動縣誌編撰及刻印流傳上起到了重要作用。比如,據《宋代江西文學家地圖》(2014)載,江西是宋代興學最早、學校數量最多的地區,兩宋時期江西各地有各類書院278所,上猶就有4所,全省排名第29,在贛南排名第二(第一名是贛縣);如元朝李梓發不畏元兵屠城而英勇抵抗,就是短暫元朝(不過80多年)的上猶精英所記載的;又比如王陽明在上猶的文治武功等,都是上猶精英發起紀念的。因本縣人的積極參與,縣誌也就保留了情感的溫度而富有曆史溫度。我又一次感覺到了上猶曆史的心靈。

上猶是贛州西部的一個偏僻小縣,但上猶在贛州的文化地位,在中華民族文化與民族精神發展的節點上有著不俗的表現。無論是春秋時代的晏子墓,唐代盧光稠以上猶為基地創立贛州,蘇東坡宋代踏訪上猶留下詩篇,李梓發英勇抗元,明清以降上猶成為贛南客家重地,王陽明在上猶的文治武功,清朝末年陳氏留學日本跟隨孫中山建立民國,20世紀初創辦現代意義的學校,革命年代長征戰士的家國情懷,蔣經國在贛州和上猶的“建設新贛南”,抗戰時在中國東南片創辦頗有影響的縣報,黃永玉等文化名人彙集於上猶,還是紅色文化與傳統文化的曆史記憶,以及普通百姓日常生活中的文化傳承,上猶人的文化創造都融入了中華文化的主流。“站前列創一流砥礪卓絕”就是上猶人心誌的寫照,可稱得上是一份“上猶曆史的底稿”, 也是贛南曆史文化的縮影。

我樂意像《領導者》雜誌稱我是“曆史研究者”一樣,以曆史研究者姿態進入了上猶曆史時空,以一個後來時代的“在地人”聆聽前賢的吟唱,感受他們的精神信息,想象上猶的前天、昨天、今天和未來。前賢執著的文化創造精神值得我輩發揚光大。

驀然回首,我對上猶研究即非虛構書寫,曆經時日,結下了一串串果實,特別是因研究1697年版《上猶縣誌》而寫出長文《蘇東坡1094年到上猶》,爬梳了上猶曆史。為感念前賢,與前賢對應與連接,也讓更多的讀者了解豐富多彩的上猶曆史,我寫出《九十九曲長河》一書。

上猶早就有“九十九曲水”的說法,具體指的是一條河(現今的寺下河即童子江)。據日本藏清康熙1697年版《上猶縣誌》載:“九十九曲水在治東北四十裏,源出上坪,水流逶迤,九十九曲,故名。蘇子瞻南遷過之有詩載藝文。”當年蘇東坡因會陽孝本而到上猶,留下了“長河流水碧潺潺/一百灣兮少一灣/造化自知太元巧/不留足數與人看”的不朽詩作,其實這也是蘇東坡對水鄉上猶最貼切的“上猶印象”。蘇氏這首詩是被當年已有“九十九曲水”的稱呼所引發,還是親眼見水鄉呈“九十九曲水”雄渾清麗之貌而產生的靈感,不得而知,但蘇氏的詩吟確實提升了上猶山水的品位。於是我們看到,古代諸多文人學子歌詠上猶的詩篇裏,“九十九曲水”被反複吟唱。“蘋蓼參差覆古堤,波光明滅裏中違。猶川百折無成數,玉岩當年有舊題。箭激河流華嶽北,帆隨湘轉洞庭西。何如曲曲山城水,十倍回環尚未齊。”這首詩裏就包含兩處“九十九曲”長河的稱許。

進入現代的20世紀40年代,蘇州青年作家艾雯來到贛南—從大餘乘船經上猶江進入上猶(1943年),她率先感受的就是“水麵”:“河上就似扯起了一層絹紗,兩岸的景物全籠罩在迷蒙的霧絹裏。河麵卻變得更遼闊了,水流湍激而黃濁。”(由於七八個纖夫拉船)“白帆扯起來了,風送著,船像一支出弦的箭似地筆直行駛,水清澄平靜……兩岸景物一路悠緩地舒展著……”為躲日寇,艾雯隨凱報社從縣城撤退到山裏。1945年日本投降,他們“從山壑裏乘竹排回歸山城”,她又感受了一番上猶的水景:“狹隘的河身夾在陡險的峭壁裏,峰巔間簇擁著一線藍天,兩岸盡是崢嶙的怪石,鮮妍的山花。河裏礁石錯雜,險灘密布,竹排便蜿蜒曲折地穿行著……”這裏她跟古代文人對上猶江的吟唱相呼應,而且更加富有曆史行進的況味!

上猶的曆史是一條長河,上猶的百裏猶江是一條長河。由於外訪者和邑人傳唱應和,“九十九曲長河”成了我們上猶秀美山川的最佳概括。上猶人勇於挺立潮頭艱苦卓絕延續雄風—上猶地貌和精神靈性的精神意象與象征。

我的這些烙著情感的文字就是一種回響與傳揚,我也就用它作了書名。自然,以我目光向下、“在地”寫作的曆史研究和曆史情懷,我借此書嘗試展示一個小縣地方文化與主流文化、文化前沿的互動關係和可能性。由是,“在地”寫作(研究)也就呈現另一種精神向度。

全書分為兩輯,取曹操《觀滄海》一詩中的“星漢燦爛”(寓意人文物象)與“百草豐茂”(寓意精靈出沒)為題。在“星漢燦爛”一輯,我的筆力側重於上猶曆史時空的發掘,宏觀勢態下滄桑演變和上猶人的創造;在“百草豐茂”一輯,就側重於現代(1911辛亥革命以降),個人化命運的上猶人群像(包括在外地的成功的上猶草根創業者)。我筆下的各種人物,精英還是平民,男性還是女性,客家文化還是紅色文化,都是上猶文化土壤與時代潮直接或間接融會的產物,成了生活中的“百草”,他們構成了我“文學王國”生生不息的精靈,真是“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

某種程度,這部“在地”之書也是回溯上猶古老曆史邁向未來的舟楫,我樂意做這樣一個擺渡者。

哦,夢縈上猶,九十九曲長河入夢來。

2017年9~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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