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江南好風景
孫昌建
今天是2017年5月4日,已到春夏之交時節,下午的窗外似雨非雨,正是讀國文詩歌的好時光。我想我這樣的開頭,不僅僅是交代一個寫作時間,更在於要指向一個曆史的節點,即中國新詩一百年的節點,由此來看國文的詩,可能會更有意思。
感謝互聯網,今天讀詩,準確地說讀朋友的詩已變得十分容易和親切。國文博雜而寬厚,對己甚為嚴苛,但對朋友的詩文,他一直是以讚美和鼓勵為主的,尤其是在形成文字之後。國文願意嘗試多種風格,他的詩歌一直在做著把西湖與大海打通的努力。這種努力的心理前提是,他對之前的詩作是有所不滿的,更進一步說,他對同時代的不少詩人的詩作也是並不滿意的,我想這應該是詩人寫作的另一出發點,所以國文試圖改變此種境況,從我閱讀的感覺來說,大約是從去年開始,我越來越覺得國文的詩很像台灣詩人的詩。
台灣詩人,如洛夫、瘂弦、餘光中等,可能因為近期來杭州次數多了,他們也可以公開出席活動並被報道了,不像二三十年前,隻能在小範圍內品茗、喝酒。我們最早是從流沙河的《台灣詩人十二家》開始對他們有了較為係統的了解,初讀驚為天人,因為當我們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還在向民歌學習時,人家早就義無反顧地奔向了歐美現代派,而我們那時的民歌又停留在假大空和順口溜的水準上,而非真正的風雅頌、真正的賦比興。然後出生於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那批台灣詩人,即使他們是裸奔向西方,也還是黃皮膚、黑眼睛的根底,即不管他們的詩寫得多麼洋派,也還是中國的當代漢詩,而且跟民國的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是血脈相連的,跟徐誌摩、戴望舒還是一個譜係的。近些年我也聽到一些議論,說台灣的中生代詩人有很大的局限性,這一點我也承認,但從社會和文化的現狀來看,我以為大陸詩人的處境要更為蕪雜,有時還處在一種犬儒的狀態中,無非一種是坐穩了犬儒的位子,還有一種沒有坐穩,所以暫時以流氓的姿態示人。
讀《江南書》,江南撲麵而來。這在他的《我是江南王朝的末代廢主》中表現得淋漓盡致——
我是江南王朝的末代廢主
我隻做了三天君王——
第一天 千裏鶯啼
第二天 水光瀲灩
第三天 暗香浮動
第四天 大雪紛飛
我向虛無拱手讓出我的江山
我遣散百花妃子
讓她們回到水湄回到山坡
回到美和春天
回到大家閨秀或小家碧玉中去
隻帶著芍藥:我忠貞的王後
開始在宋詞中的逃亡
我是江南王朝的末代廢主
我不期望分封 更無意複國
我將西湖瘦西湖斫成琵琶
將秦淮河斫成胡琴
將蘇堤白堤楊公堤三根琴弦
裝在這三把樂器上
我隻願做一個永遠的廢主
懷抱三把獨弦琴
任內心的黑暗
在江南五千年的頹廢和孤獨中
長出一身閃光的木耳
還有諸如《若惦念,請來舊時光裏尋我》《讓我離開自己一會兒》等無不都是這樣一種趨勢,僅從詩題上也可看出這樣的情調。這顯然是壓抑的效果,這種壓抑,就是不再高八度,他不是寫開花,而是寫落花,是落花飄在流水之上,是落花死在了泥濘之中,他是用低音來吟唱這樣的意境,因此格外迷人和別致,或許也還有一點點頹廢之美。這樣的寫作,已經為國文在朋友圈裏獲得了“江南廢主”的名聲,雖是戲謔,卻也是在語言上的一次冒險。對這一批詩,我願意用標題把它們列出來,這是我在這本詩集中較為喜歡的——
秋天記
我在江南坐牢
我可不可以這樣倒退著看雪
在一麵青銅鏡裏辨認故鄉
卷珠簾
有些廢墟是我們一生無法抵達的高度
沒有誰曾把西湖比作硯台
清明
一聲細小的鳥鳴也可以切開天空
我們每天都在一點一點死去
唯有故鄉喊我,我才會將整個靈魂轉過去
……
我覺得這樣分行的排法,且不加書名號,可能更具美感,這就讓我們知道《江南書》是一部怎樣的書了。
國文在詩觀中說到了寫作這一批詩的體會,他說:“在時光的侵蝕下,我們明顯地‘舊’了。然而,對此我卻沒有絲毫的沮喪或悲觀;相反,我卻越來越迷戀這種‘舊’的氣息。歲月褪去了我們身上曾經的鮮亮,生命還複一種璞真,如同某次我在青島一蛇館看見的剔去了皮肉的蛇的骨殖,它盤旋在標本架上,潔白、細膩、精致、美麗,宛如一首生命之歌。”是的,這是生命之詩,但這生命卻是舊的是老的是前世的,尤如他虛構的“江南廢主”,或者就是暗指那個春花秋月何時了的李後主(在另一首詩中他也寫到了這位詩人)。
這就讓我感覺國文的氣質仍是浪漫主義的,或者說他的全部家當是浪漫主義+古典主義,或者叫新古典吧。這是他的命中劫數,無關褒貶,已成基因,放在全中國來看,國文這樣的詩人或許尚能數出幾個來,但放在浙江,那隻有一個他了。他的這種風格可以近作《吼夜》為例,且看——
行至路盡頭。他像一頭瀕臨絕境的老狼
運足丹田之氣
對著前方布袋似的夜空怒吼
他的怒吼聲,令夜色顫了幾顫
他將一條火龍從喉管裏吐出
從窨井裏吼出清風
從淤泥裏吼出蓮花
從峭壁中吼出裂縫
他從綿羊的頭顱上吼出犄角
從豆腐中吼出刀子
從酒盅裏吼出俠骨
從血脈中吼出子孫
他從自己的身體裏,吼出一支黃巾軍
詩有好多種,有的詩我們看下來,找不出一個標點符號的毛病,但我不感動;有的詩我覺得很有感覺,但還是發現有一根小小的刺,刺進了詩歌的肉裏麵,把這根刺拔將出來,是我的一廂情願,但也有可能久而久之,這根刺風化成了一顆美人痣,成了某種標誌之一,這樣就得從曆史的語境中去看了,正如徐誌摩詩中的“沙揚娜拉”。也有可能,是根本沒有這根刺,是我的眼睛花了。
我這樣說,是我以為好詩也隻有在批評和討論中才能更上一層樓,正如我對“江南廢主”的最後一句“長出一身閃光的木耳”中的“木耳”百思不得其解一樣,我知其形象,但不知為什麼要用這個形象。還有,我對這一首中的“他從自己的身體裏,吼出一支黃巾軍”中的“黃巾軍”也覺得可以拿出來討論。如果光從意象上看。這是不錯的,至少有顏色,且是中國色,也喻意為“造反”或“造反派”,也會讓人想到“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和“燕雀安知鴻鵠之誌”的陳勝、吳廣等老前輩們。
先不談“木耳”和“黃巾軍”這個意象的所指,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硬盤和軟盤。我想講的是這樣的詩這樣的寫法,實際上是把自己逼到了懸崖絕境。我認為“木耳”和“黃巾軍”是兩根小刺,尤其是後者,實在是一種觀念上的問題。這不是國文的問題,也不是我的問題,這是曆史已經把這些詞給汙化了,而且我以為在詩歌中做非黑即白的道德評判是頗為危險的。在這本詩集中,以人物為題的一些詩,除了幾位古代詩人之外,我以為相對來說就草率了一點。
既然講到曆史這個詞,我以為這倒是解讀國文詩歌的一把鑰匙,至少是一個撬點。比如《口紅》一首,一上來就是“一支西周的口紅,打敗了烽火台”,這作為詩句的確動人,但作為一種曆史觀或女人觀,實在乏善可陳,我倒更期待鄰居女子用一支口紅能打敗詩人的領帶……我知道這不是在一個語境上述說,但我們讀國文的詩,的確是要去找到他那個曆史的撬點,在這個撬點上,撬起了詩人的才氣橫溢、語詞華麗、節奏明快、收放自如,這些無一不在顯示著國文的成熟和造詣,同時他的詩又適合朗誦,特別是適合他自己來朗誦。
另外我要說的一點是,國文的“非詩歌”卻能把非詩寫得非常像詩,這意味著國文的努力和自覺已經開花結果。建構和解構都是構,木構鋼構也是構,這就涉及創新和懷舊的統一,曖昧和準確的同步,豐富和抽象的合一,更在於會不會有一顆意想不到的子彈射來。在國文那裏,我以為子彈還藏在他身上,他還舍不得掏槍,他喜歡用飛鏢,飛鏢一出手,江南便落花,這讓我想到了杜甫的那句詩,用在今天也可應景,因為今天就是曆史中的一天: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杜甫的傷感就是國文的傷感,也是我們共同要麵對的問題——這就是新詩一百年後的大問題——什麼是好詩,什麼是一般的詩,什麼根本就不是詩?國文以一本《江南書》作出了自己的回答,而我通過閱讀國文的詩來表明我的一些觀點,其中見仁見智或見謬都在所難免,因為不管怎樣,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這樣的詩句擺在那裏,而且已經擺了一千多年了,我們還能怎麼樣呢?
(2017年5月4日於杭州體育場路218號)
孫昌建:國家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浙江省作協詩創委副主任、杭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杭州《都市快報》圖書工作室主任,出版有詩集《反對》、長篇小說《我為球狂》《我為星狂》《我愛跆拳道》、評論集《我的電影手冊》《我的新電影手冊》《成長電影》、隨筆《浙江一師別傳:書生意氣》《向來風花雪月》《民國有個紹興幫》《讀白》等二十餘部文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