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華
不錯,我在澆潔的文字裏讀到了大睜的眼、驚訝的眼、探問的眼。或者說,那是追問的眼。
“活著讓我驚訝”。這書名有些突兀,叫人不由得一個愣怔:為什麼?難道,因為“火柴盒”樣的萬千之家藏有萬千悲歡?因為“有思想的人,像五彩萬花筒,總有一麵能無意擊中你”?因為“我們每個人,都在愛與被愛之間小心翼翼地活著”?因為有“一個不會生育又有精神病的女人,能一輩子把自己所愛的人攏在身邊,繼而愛她”?因為“村裏的諸多故事,就像一麵多棱鏡,總有一麵可以讓你從中看到完整的自己——那人神鬼糅和的複合體”?抑或,因為“高考關”、因為“求醫記”、因為“飲食男女”、因為“律動的軌道”……
關於自己的散文創作,澆潔這樣寫道:“生活中的每一天每一刻,都會發生一些細微而偉大的事,嘗試著記錄它,似乎成了我一段時間以來的職責,也想借此自觀我的情感,燭照我的心靈。”
記錄日常而關照自我,的確是澆潔散文的顯著特點。在河邊的小酒館裏,有四個兩鬢微霜的文學愛好者以及畫家皖老、靈溪,他們“麵對實實在在的生活,誰都有話要說”,談家庭生活、聊為人處世,盡管“我”不過是個洗耳恭聽的聽眾,然而,還是被思想萬花筒的某一麵無意擊中了,以至於令“固執的我自動表態”:“我要學會一分為二地看人了!今後說好話,多做事!”繼而,她如此感歎道:“餐桌上有多少和樂的營養,酣談中有多少生存的養分,俗世裏蘊藏著燦爛的溫暖,宛若春雨後蓬鬆的土地,宛若緊湊長句中標點的呼吸。”那張餐桌薈萃了生活的百般滋味。曾經承載風馳電掣的一段鐵路,因為閑置而成為群眾喜好的散步道,甚至成為一些人平複精神的領地,“人人都想過上他人的生活,至少脫離慣有的生活軌道,放鬆一下筋骨,這種有氧的空隙是生存所必需的”。憑著道聽途說和用心觀察,作者用精練的語言勾勒出幾個人的生活情狀和性格特征,她從中發現“在他人的苦痛裏,我們獲得了比較的快感,但暗淡的鋪陳中,總會戛然閃現真情相遇的耀亮之光”,而感同身受的她,甚至會“帶著些許醋意,一律以‘微笑’附和”。那段鐵路成為耐人尋味的人生象征。在病房裏,她發現婚姻是夫妻生活的另一種空間,“他們心甘情願相互製約和恩愛、互相折磨與糾纏”,以至於讓醫院成為“各色家庭,繽紛情態的展覽館,生命難題的活動中心”,她似乎平靜地記錄著別人家的生活,品其中況味,而置身於“挽歌般的秋雨敲打著門窗”的情境,讀者不難窺見其心底波瀾:“婚姻讓我們真實而赤裸,讓我們不時在另一種空間裏穿梭奔逐,亦人亦獸。”字裏行間,作者的心靈密碼明明滅滅,閃爍其間。如此等等。
澆潔筆下各色人等的日常生活、命運遭際以及情感,幾乎與她自己息息相通,她生活在其中,與之血肉交融,根本無須憫人,恰恰相反,我倒是發現,無論置身生活場景,還是縱情思想疆域,“我常一言不發地尾隨其後,與她們感同身受”。這是一種寫作姿態,也是澆潔的個性所在。她謙恭地向生活學習、向他人學習、向命運學習,因為“在人事的學堂裏,誰都是無法畢業的學生”。於是,在她眼裏,“敏婆婆是堅強的,無論曾經受到怎樣的傷害,一直沒有喪失愛的能力,一直能主宰自己的心靈”;而一個說話慢條斯理、走路永遠不緊不慢的男人,和她沒有任何血緣關係,與她父母同齡的男人,“肯為我暴跳如雷”,“他就像一個首尾呼應的‘圓’,似乎能永遠把自己立於不敗之地”,他就像“中庸有則、工整嫵媚的隸書體”;甚至,樂觀開朗而性子稍有點急的外婆,在澆潔看來,“她是一座收藏著無數個似‘我’非‘我’的小型圖書館,一個洞察人生之謎的精靈”。
“活著讓我驚訝”。也許因為驚訝,澆潔散文中多有熔鑄了獨特情感體驗和哲思卻也耐人尋味的慨歎,有的像警句。比如,她說:“最接近骨頭的地方,生命最甜蜜。”她說:“最高的藝術,就是生活的藝術,清醒地看待自己、淡然麵對生死的藝術。”她還說:“情愛麵前,誰都是悲催可憐人!不要去探究他人的內心!誰都有齷齪隱秘的角落。不安與遺憾,是行走人生必負的行囊。”她又說:“病,是內在的,看不見的,也許早已不知不覺地潛伏在我們體內,像人性中某些自私、貪婪的欲望。”議論著頭發,她甚至聲稱:“頭發係女人的第二顆心,內心最隱秘的變化在發上展露無遺。”
“活著讓我驚訝”。於是,澆潔禁不住內心的追問:我從哪裏來?人生的意義是什麼?有多少憬悟與幸福要靠災難來催化?難道一個好女人必須如水亦備剛性、像石要具柔情,且內心沉靜,寬容似海?難道,女人真的隻是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而已?一個女人要想獲取男身,需再修行五百年?愛,究竟有多少人懂得?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真正的愛,到底是什麼?溫暖?眷戀?自由?力量?同生共死?在千萬人中,於時間的無涯荒野裏,適逢恰好年華,如何尋覓到自己的命中真神?甚至,在吃了三個大麥餅之後,她覺得如今怎麼吃都似乎少了童年的味道,也忍不住追問道:或許美味需要耐心和清貧做佐料?
我從她的散文裏信手拈來許多問號,當把它們堆砌在這裏時,我一下子明白,她的追問其實是審視自我、剖析自我,而推己及人——“我有一雙上帝之眼,俯瞰自己如同俯瞰眾生。”
(作者係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顧問,江西省文聯、省作協原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