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一片朦朦朧朧的白色。
船身隨著水流輕微起伏,搖搖晃晃的視野中我看到了那座依水小鎮子的輪廓。它還和從前一樣麼?我期待在那看到很多東西。水麵上有漁人與岸上人互相喊話,我聽不懂這裏的方言,於我而言它們隻是一種單純的聲音,在空曠的山穀間浮蕩開去毫無羈絆。這裏下了幾天的暴雨,今天已經晴了,到了傍晚天上鋪開一大片雲霞,於是一派徽州的白色也映上了淡淡的金紅。
我終於乘上了這條二層的鐵皮客船,航行在一條忘不掉的水路上。
這航線綿延近百公裏,離開下遊屬於浙江淳安縣的開闊湖區駛入江域,前方視野變得狹長了,也就意味著進入了古徽州的地界。兩岸起伏不定,逐漸向江心收攏,山體遍布草木,這裏即便到了冬天也沒有北方的蕭索,四季都會有綠色擁向水來,如兩道夾江的翠屏。兩岸總能見到成規模的村鎮或孤獨的小小聚落,無論散布在平緩地帶還是嵌在山腰上,那些頂著馬頭牆的小房子大多保持著徽州建築風格的整體性,一片片白牆黑瓦惹人憐愛。壯美或是婉約,用在這條水路上都無不可,置身在此總會聯想起長江三峽。然而有徽州建築的增色,天工人文互相增益,這一點恐怕是三峽所不及的。
我在一次隨意的旅途中得知了這條江上還保留著一條客運航線。這艘老舊的客船並非專為旅遊者準備的,這是水上早有的交通方式。就這跨越兩省的極長航程來說,如今新安江上隻剩下這麼一條。它的前身應該是一條條篷船,上下的學子客商買舟而行,這條江上也有過千帆競過的場麵,搖槳、撐篙、使帆,上行過激流時還要船員涉水拉纖。它一定也曾努力隨著時代改變,加裝馬達,木船改換鐵皮船,一層客艙、兩層客艙……它們追不上時代的變化,客車和鐵路把屬於它們的客人通通搶走了。在崇尚快捷的當下,大江大河上的舊式航運不可避免地消亡了,所以新安江上的這條老船才尤其珍貴。隻有坐慣了這條船的人才會發覺,旅途的樂趣在其他的交通工具上是多麼寡淡。
船艙有兩層,在冬天,乘客為了避風都要躲到下層。上層更適合看景,近年加裝了空調,夏天要多交十元才能坐到這裏,坐滿了能容納三四十人,然而通常是一少半都不到,什麼年月了,坐船的人可不多了。船尾有間廚房,有幾道小菜可選,竹筍、茭白、紅燒魚塊,還有常年掛在那的徽州火腿。飯菜放到座位之間的小桌板上,一路喝酒看景。如果不想這麼麻煩,也有簡簡單單的一碗筍幹肉絲麵。
船員是幾名五十歲左右的男男女女,麵對乘客時並不會刻意在臉上表現出熱情,卻也不會怠慢,他們把這條船當作家一樣,所有的事都無需特別對待,每年每月每天的大把時間都忙在上下船艙和甲板之間。就是這樣的氛圍,還有船體那疙疙瘩瘩的漆皮上處處顯現的焦黃鏽跡,不用刻意辨認,一切都與記憶中的無異。
我第一次坐這條船是在一個雪後的淩晨。上了船天還未亮,趁岸上世界還未醒來,趁發動機還未響,可以靜聽浪頭拍打船體的聲音,節奏均勻,使人想在催眠曲似的聲響裏繼續睡去。雪後初晴,風從處處不起眼的地方溜進艙裏,僅有的幾名乘客各自找一角落裹緊外衣縮著。我也如此,而我又抑製不住興奮,頂著風一趟一趟往船頭上跑,看兩岸落滿雪的山尖,看被雪水浸潤過的山林。冷風雖烈,刮在臉上卻隻感到暢快。再來的時候是夏季的一個陰雨天,遠山盡失,雨霧迷茫,船行在江上,看兩岸青山相對而出。腦中從前讀過聽過的文字忽然活了,原來那些畫麵怎麼用文字描寫都顯得蒼白。它們留在了我的大腦裏,我後來會不停地想起這個地方。城裏人愛說山裏人沒見過世麵,可城裏人到了山裏不還是一樣麼。原來這裏的山民可以日日伴著這條江,看四時變換,有的是外人沒見過的風景。外人忘不掉的這片山水不過是他們窗框裏最尋常的點綴,就像掛在客廳牆上普普通通的壁畫。想到這,誰都難免心生妒忌。
這條班船的終點是一座名氣不大的江邊小鎮。假如能拋開終點的限製繼續逆水而上,就可直抵屯溪。屯溪是現今黃山市的市區中心所在,橫江與率水在那彙合為新安江。這是逆流而上的講法,換個一氣嗬成的方式來說,便是橫江率水在屯溪彙為新安江,一路蜿蜒出了徽州,流至浙江桐廬更名為富春江,流過了富陽,這條江始稱錢塘江。江麵已愈發浩大,再穿過繁華的杭州城,浩浩蕩蕩了幾百裏注入東海而去。古時沒有公路,山道崎嶇,難走車馬,又有野獸盜匪,所以徽州人多靠這條水路離鄉,直抵富庶的江南,或者經商,或者求學,一生遍及各地,終了又帶著財富和成就衣錦還鄉,興書院、建宗祠,這才有了明清時期徽商與徽州的鼎盛。新安江是徽州與外世最緊要的通道,是徽文化源源不斷向外輸出的生命線。盡管如此,這裏又有多少人一輩子也沒跨出這片茫茫的皖南群山。
這班航線仍是一個被絕大多數遊客忽略的信息。我得知以後就像是懷揣了一個秘密,既想分享給別人,又覺得向每一個人提起時都該保持謹慎,甚至於吝嗇。我知道越來越多的遊客會改變這條水路的風貌,不過仔細想想,我根本無力左右這條班船和這個地方的變化,有一天即便改變了也是與我無關,不過是杞人憂天罷了。
在這個船艙裏不易看到行李箱或戶外背包,人們背的都是手工編製的竹簍竹筐,每一個上麵都用墨寫著它的製作年份以及主人的名字。即便不看這些文字,憑著竹器顏色的深淺也能猜出個大概年頭。有些用的年頭很長了,通體裹了一層琥珀色的包漿,可想而知這普普通通的小竹器已經和主人有了怎樣的感情。
每到一處村莊的小碼頭,船老大的副手就到船頭把一塊長木板推下去,搭在碼頭台階上。要下船的挑起扁擔、背上竹簍竹筐,踏著木板上岸去。木板被人踩得一彎一彎,像挑夫肩頭的扁擔,像轎夫的轎杆,沉墜得很有節奏。有的村子沒有像樣的碼頭,也就不需要這木板了。這裏的人矯健,七八十歲的人了,背著滿滿當當的竹筐,等到船頭近岸,後腳在甲板上一踮就躍到了岸上。這船就是水上的公交,有下也有上。將要經過某個村鎮時,會遠遠望見水邊有翹首的人預備著登船,搖搖晃晃中一點一點地放大一兩個背著竹筐的人影。我雖不用下船,但總愛在這個時候湊到船頭去,有點多事地看看這些和我無關的場景,對他們來說再普通不過的場景。凡是有人上船,好像總是帶笑走進船艙,先把艙裏的人看個遍,沒有認識的就隨便找個地方坐下。但他們在這條水路上生活了幾十年,船上總會有自己認得的人,於是就操起那口山裏的話,融進熱鬧的人群交談起來,好像晚來的客。徽州山裏的話外人不懂,其中樂趣隻有他們明白。
這裏的老人對於與己無關的事仍留有一份熱腸。航程過半,我倚著窗睡著了,模模糊糊中聽到一小陣騷動。有個跑得不太利索的小孩,不小心一屁股坐進一個竹筐裏,旁邊的老漢忽然起身,揚手一巴掌拍在小孩的後背上,繼而大罵,嚇得小孩哇哇大哭。筐裏可能是盛著什麼怕壓的東西吧。母親跑過來抱起孩子,知道理虧不敢說話,點頭道歉後躲到船尾去了。老漢立著眼睛朝著一圈人說個不停。他顯然心虛了,可能也覺著自己是過了火,他越挺著脖子解釋,越顯得心虛。船上開始有人替那母子倆不平,坐在我身邊的是個六七十歲的老大爺,他直接站起來,一邊嚷一邊用夾著煙卷的手指頭遠遠地朝著他戳,煙屑在空中飛得痛快,船艙裏嘈嘈雜雜一大片我聽不懂的聲音。我記得我身邊的這個老人,上船時他見我左右手各拉著一個大行李箱,盯著看了好一會兒。他一定奇怪一個人出來旅遊怎麼能帶這麼多的東西。我倚著窗半睡半醒,在這片山水裏,這樣的不平事完全輪不到我操心。
小風波過去了,氣氛重回平靜。人們說了一路也都困乏了,隻等著船抵達終點。旁邊的老人重新卷著煙葉,他腳底下是滿滿一竹筐塑料瓶,瓶裏灌的是黑色的膏。
“見過這個沒有?”他發現我盯著他的筐看,笑著問我,仍帶有一點維護了公道的得意。
“這是?”
“枇杷膏。”
“枇杷膏?”
“我家熬的枇杷膏,拿到鎮上去賣給土產店。”
“您家種枇杷?”
“這裏漫山遍野都是枇杷。”
他用手指隨意朝窗外一揮就圈出了好大的一片。
“我都沒見過枇杷。”
“你來旅遊,知不知道這裏什麼時候最漂亮?”
“冬天,下雪之後。”
“不是。”
“夏天?”
“是春天。兩岸滿山的枇杷,一大片一大片金黃,好看得很,你更沒有見過了。你早來一個月還看得見,多遺憾,你來得晚嘍。以後要是再來,一定趕春天來看看這裏的枇杷。”
說完這些他又得意地笑,黃褐色的牙,胡茬灰白,滿足地嘬了一口煙。這場景類似城裏人笑話鄉下人望著高樓大廈的驚異。我並不感到遺憾,我開始期待了,我當然會看到這裏漫山的枇杷。
航程的結束是在黃昏,所有人的臉上都顯出歸家的迫切。一聲汽笛響徹山間,馬達熄滅了,惱人的噪聲消失了,隨即就有輕柔的水聲入耳,船依慣性向碼頭直直漂去。鎮子的輪廓在放大,民居或平鋪或錯落,船身微微的搖擺之中,那些線條一一明晰起來。水邊有幾十級水泥台階通往岸上,這是一路而來最大的碼頭,泊滿漁船、客船、快艇,還有一排相比之下可以顯出一點高傲氣質的多層遊船。不過我知道我完全不必緊張,鎮上不會有遊客熙熙攘攘的場麵,這隻是南來北往的一個踏板,遊客不會在這裏逗留太久,這鎮子總會是冷冷清清的樣子。此刻的小鎮到處都有輕煙,從那些瓦頂上紛紛升起,空氣裏全是燒柴與菜籽油的香味。船已行到了盡頭,之後我要去哪兒,我自己都沒有一個明確的目的或方向。眼前的場景談不上陌生或親切,我感受著意識裏巨大的茫然。這茫然中又有從前不曾體會過的期盼。
“你的同伴呢?”
那老人挑著枇杷膏,見我一個人左右手提著兩大箱行李。
“哪有同伴。”
“出來玩還帶這麼多東西。”
“想丟也丟不掉。”
山民們挑扁擔,背竹筐,或把麻袋向後一甩扛上肩頭,一一踏著小木板下船去了。走在這排高而陡的水泥台階上,他們肩頭的扁擔一墜一墜。箱子裏的盆盆罐罐被我拖得叮當亂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