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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族之家 前夜貴族之家 前夜
(俄羅斯)伊凡·謝爾蓋耶維奇·屠格涅夫

第八章

塔蘭季耶夫和阿列克謝耶夫走後,紮哈爾把門鎖上,並沒有馬上回到自己的地方,因為他聽見主人說要寫信,就特地等了一會兒,等主人叫他。可是書房裏毫無動靜。

紮哈爾趴在門縫裏往裏瞅,哦,伊利亞·伊利奇少爺躺在沙發上了,一手捧著頭,麵前推著一本書。紮哈爾走了進去。

“您怎麼又躺這兒啦?”紮哈爾問。

“別打岔,沒看見我在看書麼!”奧勃洛莫夫說起話來結結巴巴。

“你還沒洗臉沒寫信呢。”紮哈爾不依不饒地說。

“啊是啊,該起來了。”奧勃洛莫夫猛然醒悟,“你先出去。我這就起來。”

“一眨眼的工夫,他倒又睡下了!”紮哈爾嘟嘟囔囔地上了炕,“真麻利!”

奧勃洛莫夫卻用這一眨眼的工夫看完了那本他一個月前撂下的書的一頁,那紙頁都泛黃了。他把書擱回去,打了一個哈欠,腦子裏又浮現出那久久不肯散去的“兩件麻煩事”。

“太討厭了!”他咕噥了一句,把兩條腿一會兒伸展開,一會兒又彎起來。

他的思緒又慢慢擴展開來,忘了身在何處,他將目光轉向天空,搜尋著他所熟悉的那個天體,它已經在正當空了,正將奪目的光輝灑向對麵那幢用石灰砌牆的樓房上,奧勃洛莫夫每天都在傍晚時分目送他沉入那幢樓房後麵。“不行,我有任務,”奧勃洛莫夫正告自己,“我還得……”

如果是在鄉下,早已不是早晨了;即使是在彼得堡,也已臨近早晨的尾聲。院子裏有人在喧鬧,那是幾個流浪藝人在唱歌,也摻和著非人的嘈雜,那是狗在汪汪亂叫。似乎有人帶著一隻海裏生的怪物來表演,好像還有小商小販在叫賣著各種各樣的點心。

奧勃洛莫夫雙手托著腦袋躺在那裏。他又在思索對莊園的改革計劃了。他迅速地回憶了一下那幾條有關代役租、勞役租的重要並且關鍵的條文規定,他又思考了一番如何以更新、更嚴厲的措施來懲罰農民的懶惰、喜好流浪,然後他又開始打算自己怎樣度過在鄉下的日子。

他對自己在鄉下的住宅很熱心,他用幾分鐘的時間來輕鬆地規劃著房間的布局,考慮了餐廳、彈子房的麵積,想了一下書房應往哪個方向開窗,甚至還想到了該如何擺放家具、該配置哪種地毯。

他還計劃了待客室的布局,大致算了一下可能接待的客人數量,而且還留出一塊地,供蓋馬廄、小棚子、仆人們住房及雜貨倉用。

他將天然花園的規劃放在最後才考慮,他打算將所有的老椴樹和老橡樹留下,將蘋果樹和梨樹砍去,代之以槐樹。當他正打算人工建一個小花圃時,大約地算了一算,覺得太貴,就先撂下了,將心思轉到了苗圃和溫室的建築規劃上來。

想到這兒,他仿佛已經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豐收時碩果累累的情景,好誘人啊,他仿佛一瞬間就到了幾年以後的時空,那時候,他已按照預定設計建成了自己的住宅,那他就可以定居鄉下了。

他在腦海中描繪著這麼一幅圖畫,在一個夏日的黃昏,他坐在一張小桌前,小桌放置在陽台上,頭頂有濃濃的樹陰,他悠悠閑閑地吸著旱煙,沉浸在這濃蔭遮蔽下的靜寂裏,目光透過樹枝樹葉的間隙投向遠方,那兒是一塊田地,莊稼快要成熟了,夕陽一步步走向他熟悉的白樺林後麵時,把僅存的餘光撒在了一池平靜的水麵上,於是滿池通紅,有淡淡的水汽正自田地升騰,空氣漸漸地透出夜的涼,夜幕一點點降臨,農夫們三三兩兩兩地收工回家了。

仆人們都輕鬆自在地圍坐在莊園門口,互相開著玩笑,有三角琴的聲音伴奏著女孩子們的遊戲,奧勃洛莫夫的孩子們正圍繞在他身邊,膝頭上,懷抱裏,都是他的孩子,而正在準備晚餐的是……這幸福美景的締造者,他全心崇拜的天使……一個女人!他的妻子!那時她正在收拾得幹淨又大方的餐廳裏燃起蠟燭,讓人覺得明亮又溫馨,紮哈爾已成為仆從領班了,他正往一張巨大的圓桌上擺刀叉,他已須發全白,不時將玻璃杯和銀製刀叉碰撞在一起,還不時把杯子或餐具失手掉在地上,聽起來叮叮當當好不熱鬧。這一席盛大的宴席終於開始了,舉目望去皆是熟悉的麵孔,包括他的秋千伴侶、他的忠實的朋友施托爾茨,以及其他一些人。晚飯過後他們各自散去休息……

奧勃洛莫夫的臉上因幸福而微微泛紅。這想象的場景多麼誘人,多麼活靈活現而浪漫啊!他感到不可抑製地激動,於是把臉埋在了枕頭裏,心底正升起對愛情、對安詳的幸福的隱隱渴求。一種強烈的欲望襲上心頭,他要去看故鄉的田地和山峰,他要擁有自己的家、妻子和孩子……

他將臉埋在枕頭裏大約五分鐘,才緩緩地翻身向上,表情是那樣溫柔嫵媚:他太幸福了。

他滿意地把腿伸直,根本沒有感覺到褲管往上縮了一些。奇妙的幻想為他插上了翅膀,他正在一片未知的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飛翔,好舒服啊。

此刻他正全神貫注地思考他喜歡的事:他和他的朋友們自成一體,他們的家應該在十五至二十俄裏以內的圈子裏,散落在農莊或牧場上,他們不斷地串門,今天在這家聚會,明天去那家聚會,大家一起聚餐、跳舞。在他的世界裏,每一個日子都是豔陽天,麵前都是圓圓的紅潤的笑臉——沒有憂愁,沒有皺紋,隻有年輕,隻有笑容,而且都有雙下巴,都有最好的胃口,連季節也停駐在夏天,快樂也永遠定格,每一天都美美滿滿、悠悠閑閑……

他難以控製自己幸福的感覺,禁不住大叫了一聲:“天哪,上天!”這才稍微清醒了。

有五個人的聲音從院子裏傳來:“賣土豆囉!誰要砂糖?木炭!木炭!……發發善心吧,仁慈的大人們,為修建教堂出點兒錢吧?”有一家鄰居在修繕房子,聽得見斧頭砍東西的聲音和工匠們的喊叫。

“嗨!”奧勃洛莫夫喪氣地歎息著,在心裏說道,“這也叫生活!這城市也太吵了!我何時才能過上我想象中的生活呢?何時才可以回到故鄉的田裏林間啊?現在若是躺在樹陰下,睡在草地上,沐浴著漏下來的陽光,從樹葉的間隙裏細數棲息的鳥兒,該是多麼美妙的事呀!你隻需要這樣躺著,女傭會給你送來飯,那個女傭有著紅潤的臉龐,兩隻圓圓軟軟的胳膊肘露在外麵,脖子曬得黝黑,一副溫溫順順的樣子,還帶著甜甜的微笑,這個小妖精……我何時才能過上這種日子呢?……”

“得寫出方案!還有莊主的信呢?搬家的事呢?”他猛然想了起來。

“對,對!”他趕緊說,“這就來辦!”

奧勃洛莫夫很快地從長沙發上坐起身子,將兩隻腳垂下來,準確無誤地放進了拖鞋裏,然後又發了一陣呆,才下決心站了起來,又傻傻地站了兩分鐘左右,不知在想什麼。

“紮哈爾,紮哈爾!”他大叫,同時往寫字台和墨水瓶瞧了瞧。

“您又有什麼事?”隨著這句話傳來的,還有那一跳。“我這兩條腿可真夠累的!”紮哈爾啞著喉嚨又咕噥了一句。

“紮哈爾!”奧勃洛莫夫的目光仍停留在寫字台上,似乎又陷入了沉思,“這樣吧……”他伸出手指向墨水瓶,才說了這三個字又沉默了,不知在思考什麼。

這時他的雙臂向上伸展開去,然後屈下了膝蓋,他開始伸懶腰,打哈欠……

他打著哈欠含糊不清地說:“我們的奶酪幹還有吧……再拿來點馬德拉甜酒,雖說還不該吃正餐,可讓我先吃著吧……”

“哪裏還有奶酪幹?”紮哈爾說,“全吃光了……”

“誰說的?”奧勃洛莫夫打斷他的話說,“明明還有這麼大一塊,我記得一清二楚……”

“沒剩,沒剩!全吃光了!”紮哈爾固執地說。

“還有!”奧勃洛莫夫說。

“沒有。”紮哈爾說。

“那你買去吧。”

“給錢。”

“那,錢在那兒,自己拿。”

“隻有一盧布四十戈比,還差二十戈比。”

“那兒還有些銅板。”

“沒看見!”紮哈爾換了一隻腳站著,“這隻有銀幣,你看,是不是?哪裏有銅板!”

“有,昨兒那個賣東西的親自遞給我的。”

“當時我也看見了,”紮哈爾說,“我是眼見著他給您零錢,可並沒有銅錢……”

奧勃洛莫夫不大相信地想:莫不是塔蘭季耶夫拿的?不能啊,他要拿的話還不都拿走。

“那麼現在我們還有什麼呢?”奧勃洛莫夫問。

“什麼都沒了。可能昨兒的火腿還沒吃完,一會兒問問阿尼西婭。您要嗎?”紮哈爾說。

“有什麼就拿來吧。奶酪幹怎麼可能沒有了呢?”

“就是吃光了嘛!”紮哈爾一邊說,一邊走了出去。

奧勃洛莫夫在書房裏一邊想事情,一邊走來走去。

“唉,真麻煩,”他小聲埋怨著,“就說那個方案吧,有多少事得做呀!……奶酪幹明明還有,隻不過被紮哈爾偷吃了,他還硬說沒有!可是那些銅錢呢?”他自言自語著,還伸手摸了摸桌子。

大約過了一刻鐘,紮哈爾走了進來,雙手托著一個盤子。他原想用腳把門踢關上,卻踢空了,托盤裏的酒杯於是掉出一個來,接著,酒瓶蓋兒和一塊麵包也紛紛落在地上。

“你一動就壞事!”奧勃洛莫夫說,“把地上的拾起來嘛!你還在那兒看,好看哪!”

紮哈爾手捧托盤屈膝去撿,可剛一彎腰,就發現兩隻手裏都有東西,動不了。

“撿呀!”奧勃洛莫夫一副看熱鬧的神情,“你怎麼了?不動了?”

“該死的,煩死了!”紮哈爾對著地上的東西發起火來,“有誰在吃正餐之前吃早飯?”

他隻好先放下托盤,然後才拾起剛才掉的東西。他朝麵包吹了一吹,就放在桌子上了。

奧勃洛莫夫開始吃東西,紮哈爾在離他稍遠的距離之外站著,瞅著他吃,似乎有話要說。

然而奧勃洛莫夫所有的心思都在麵前的食物上,根本沒有覺察到他。

紮哈爾幹咳了兩聲。

奧勃洛莫夫仍沒有什麼反應。

紮哈爾終於忍耐不住,小心翼翼地說:“剛才那個管家又派人來過,建築隊已經問過他可不可以來看咱們這套房子。還是說要改建……”

奧勃洛莫夫隻是吃,並不說話。

“伊利亞·伊利奇!”紮哈爾半晌沒說話,然後小聲說。

奧勃洛莫夫裝作沒聽見。

“他們說咱們下周必須搬。”紮哈爾沙啞著聲音說。

奧勃洛莫夫將一杯甜酒一飲而盡,仍然不答話。

“咱們究竟怎麼辦呀,伊利亞·伊利奇?”紮哈爾的聲音低到了極點。

“我告訴過你別再跟我提這個。”奧勃洛莫夫正色道,同時站起來,踱到紮哈爾麵前。

紮哈爾往後退了幾步。

“紮哈爾,你比毒蛇還狠毒!”奧勃洛莫夫憤怒地說。

紮哈爾一臉無辜的樣子,他說:

“哼,毒蛇!我怎麼狠毒了?我又沒坑害過誰。”

“誰說沒有?”奧勃洛莫夫又說,“你攪得我無法生活。”

“我不是毒蛇!”紮哈爾堅決地說。

“那你為什麼老是房子房子的煩我?”

“可我又能怎麼辦?”

“那我能怎麼辦?”

“您不是說給房主寫信嗎?”

“已經寫好啦!別著急嘛,信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寫完的!”

“您這會兒怎麼不寫呢。”

“這會兒,這會兒!我還有更重要的事呢。你以為是劈木頭呀,呼嚕呼嚕就幹完了?看吧,”奧勃洛莫夫說著,端起插有一支幹涸了的鵝毛筆的墨水瓶搖了搖,“都沒有墨水!讓我拿什麼寫?”

“我馬上找些克瓦斯泡在裏麵。”紮哈爾說著,就接過墨水瓶快步走到前廳裏去了,奧勃洛莫夫開始翻著找信紙。

“唉,連信紙也沒有!”他一邊自己咕嘰著,一邊繼續在抽屜裏和桌子上摸索。“真的沒有!哼,這個紮哈爾,把什麼都搞得一塌糊塗!”

“你還說不是毒蛇?”當紮哈爾再次走進來時,奧勃洛莫夫對他說,“你怎麼當的仆人!怎麼可以沒有一張紙?”

“您不能這樣說話,伊利亞·伊利奇!我是信基督的,您怎麼總說我是毒蛇?動不動就:‘毒蛇’!我是老爺親眼看著出生、長大的,他老人家曾罵我是兔崽子,也揪過我耳朵,可卻從沒用過‘毒蛇’這兩個字,沒有這麼時髦!造孽呀!紙不是在這兒嗎?”

他一邊說,一邊從書架上拿起一片灰色的紙遞給奧勃洛莫夫。

“這是寫信的紙?”奧勃洛莫夫問,順手把它扔到一邊兒去了,“這是我夜裏用來蓋杯子的,防止那些……有毒的東西落進去。”

紮哈爾轉過身去,麵壁站著。

“好了,拿來吧,我先擬個草稿,讓阿列克謝耶夫來了再給我修改抄寫吧。”

奧勃洛莫夫在桌前坐下來,飛快地寫下幾個字:“尊敬的先生!……”

“這墨水沒法用!”奧勃洛莫夫說,“以後當心著點,紮哈爾,幹好你的事!”

他稍一思忖,接著寫下去:

“貴府擬改建之房屋,即吾現居之二樓公寓,完全適合吾之習性及吾入住以來所養成之習慣。近日知悉貴府數令賤奴紮哈爾·特羅菲莫夫轉告吾,謂吾現租之公寓……”

奧勃洛莫夫寫到此處停了下來,回頭念了一遍這幾句話,說:

“語句不通,句意重複。”

他一邊低聲讀一邊修改,有些字幾經刪改,最後他被一個用得過多的關聯詞難住了。

他刪掉又恢複,恢複又刪除,如此反複兩三次,仍不滿意,不是不通順就是不恰當。

他煩躁地說:“竟被一個關聯詞難住了!哼!討厭的信,見鬼去吧!這種屁大的事情還來耗費我的心神!我不會寫這種應用文了。看看,都快三點了。”

“紮哈爾,你拿去吧。”奧勃洛莫夫將撕成四片的信撒在地上。

“看見沒有?”他問。

“看見了。”紮哈爾一邊彎腰撿紙片,一邊回答。

“那麼你永遠不要再提房子的事。你手裏是什麼東西?”

“啊,賬本。”

“噢,老天!你真不想讓我活了!欠多少,你快說吧!”

“欠肉店八十六盧布五十四戈比。”

奧勃洛莫夫嚇了一跳:

“沒搞錯吧?光肉店就欠了這麼多?”

“欠三個月了,不是這麼多還怎麼著?這兒寫得清清楚楚,不信,您自己看!”

“你還說你不狠毒?”奧勃洛莫夫說,“買了上百萬的牛肉!你怎麼就光會吃?錢要花在正當的地方。”

“不是我自己吃的!”紮哈爾回敬道。

“是嗎,你沒吃?”

“您是說我光吃不做?您怎麼不自己看!”

紮哈爾說著就把賬本塞到了奧勃洛莫夫手裏。

“還欠哪兒的?”奧勃洛莫夫喪氣地把那油乎乎的賬本推在一邊,問道。

“買麵包和買菜欠了一百二十一盧布十八戈比。”

“我要傾家蕩產了!太不像樣了!”奧勃洛莫夫怒不可遏,“除非你是頭母牛,才吃得下這麼多菜……”

“不!我是毒蛇!”紮哈爾忍氣吞聲地說,同時將側麵對著主人,“您以後不讓米海·安德烈伊奇進門,就少了一大筆開支。”紮哈爾又說。

“別說了,別說了,告訴我一共是多少!”奧勃洛莫夫問,然後自己也算了起來。

紮哈爾數著指頭計算。

“天知道怎麼搞的,每次算的結果都不一樣!”奧勃洛莫夫說,“你算的是多少?二百?”

“您等一下,”紮哈爾眯縫著眼睛噘著嘴說,“八個十加上十個十,是十八個,再加兩個十,是……”

“嗨,你這樣算呀,一輩子也別想算出來。”奧勃洛莫夫說,“你去吧,明天再把賬本拿來,記住帶些紙和墨水……怎麼這麼大的數目!我早告訴過他們,要分開來付,可他們偏偏非要一次付清……他們都是什麼居心啊!”

“二百零五盧布七十二戈比。”紮哈爾終於有了結果,“給錢吧。”

“說給就給你!我明天還要檢查一遍……”

“您就看著辦吧,伊利亞·伊利奇,人家要找上門來的……”

“好了,好了,別煩我了!說過了明天就算數的!你去吧,我要幹更重要的事。”

奧勃洛莫夫坐在一把椅子上,剛剛並攏雙腳,還沒有開始思考,門鈴就響了。

門開之處進來了一個個子不高的人,微微腆著肚子,麵色白裏透著紅潤,頭頂油光發亮,隻有一些厚密的黑發披在後腦勺上,點綴的花飾一般。那禿禿的頭頂像一個精致的半球。他看起來似乎關心一切在他周圍發生的事,他保持著不冷不熱的微笑,目光既不鬆散也不圓滑,渾身流露出一種從容大方而又井井有條的味道。

他身著一套量體定做的燕尾服,開叉很大,好似兩扇大門,稍微一觸就會洞開。白襯衫白得發亮,正配他的禿頂。右手食指上有一顆碩大的戒指,鑲有墨色的寶石。

“醫生!您怎麼有空來這裏呀!”奧勃洛莫夫十分高興,說著就主動跟來人握手,還挪過一張座椅來。

“近些日子閣下身體健康,我就沒事了,閑得無聊,這不送上門來了嗎!”醫生開玩笑說,然後說起了正事,“其實,我是要去您樓上那家,順路就進來了。”

“多謝惦記,多謝!我樓上這位怎麼樣了?”

“還有三、四周的時間吧,也許會挨到秋天,或許更長……胸腔積水,還能有什麼希望。您還好吧?”

奧勃洛莫夫黯然搖頭道:

“唉,不行呀,醫生,我還正說要找您呢。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我這胃好像形同虛設,胃以上的部分脹得不行,可胃裏麵又火燒火燎的,連透口氣都艱難……”奧勃洛莫夫哭喪著臉說道。

“給我你的手!”醫生說著,就給他診脈,閉目半晌沒言語,然後問:“有沒有咳嗽?”

“夜裏咳,晚飯後更厲害。”

“噢!心慌嗎?頭疼呢?”

醫生又問了一些這樣的問題,就歪著禿腦袋想了起來。大約過了兩分鐘,他抬起頭,堅定地說:

“您如果還要在這種屋子裏住兩、三年,整天也不運動,隻吃些肥肉或油膩的食品,那麼您就一定會死於中風。”

奧勃洛莫夫不由得一激靈,說:

“我該怎麼辦呢?您教教我吧,為了仁慈的上帝!”

“按照慣常的做法,出國去。”

“出國!”奧勃洛莫夫不大相信地重複了一遍。

“是啊。怎麼了?”

“醫生,您別逼我了,出國,怎麼行呢?”

“怎麼不行?”

奧勃洛莫夫沉默著,一會兒看看自己,一會兒看看這書房,喃喃地又說著:

“出國!”

“有什麼困難嗎?”

“有什麼困難?什麼都困難……”

“什麼叫什麼都困難?沒錢?”

“是啊,是沒錢。”奧勃洛莫夫趕緊接著說,他對這個天然的借口很滿意。“您看看莊主給我寫的什麼信吧……信呢?我把信放哪兒了?紮哈爾!”

“好了,好了,”醫生說,“我不管這個,我隻管告訴您,您必須換換環境,換換住處,換換工作,換一種生活。”

“那好吧,容我想一想,”奧勃洛莫夫說,“可是我能去哪兒,又做什麼呢?”

“去基辛根,埃姆斯也可以,”醫生說,“去那兒過六月七月,喝礦泉水,到九月十月再去瑞士,或蒂羅爾,享受葡萄治療……”

“去蒂羅爾,天哪!”奧勃洛莫夫用很低的聲音自言自語道。

“或者可以去一個幹燥的地方,比方埃及啦……”

“原來如此!”奧勃洛莫夫想道。

“不要操心,也不要煩惱……”

“說起來簡單,”奧勃洛莫夫說,“莊主沒有給您寫這樣的信……”

“您就盡量別想事。”醫生繼續說。

“不想事?”

“對,讓大腦放鬆。”

“可我的莊園怎麼辦?您別逼我了!我不是木頭疙瘩!……”

“您就自己處理吧。我隻管給您提個醒兒。您一定要清心寡欲,否則不會取得預期效果。你要想方設法放鬆,時常去騎馬,跳舞,或者去郊外呼吸新鮮空氣,再不就跟人們,尤其是女士們聊一些讓人輕鬆的話題,讓您的心按照快樂的節拍跳動。”

奧勃洛莫夫低頭不語,等著醫生把訓導說完。

“然後呢?”他問。

“不要看書寫字——上帝保佑!您選擇一幢別墅,窗戶向南開的,讓周圍環繞著花草,並且讓您的生活中充滿著音樂,有女人的影子……”

“我的食物呢?”

“戒肉,拒絕一切動物性的食物。還有,麵食、布丁也都別吃。可以吃一些蔬菜,喝一些清淡的肉湯。還有您要當心,一定得當心,外麵正流行霍亂……每天堅持八小時左右的散步。準備一支槍……”

“老天!……”奧勃洛莫夫說。

“最後,”醫生說,“在冬天到來之前去巴黎,去盡情享受那兒繁華豐富的生活,穿梭於戲院和舞廳中間,再不就去市郊聚會,總之別操什麼心,隻享用友誼和歡樂……”

“除了這些,還有什麼?”奧勃洛莫夫越聽越失望。

醫生想了半天,接著說:

“還有嘛,就是呼吸海洋上的空氣,您可以買張船票,從英國去美國……”

醫生要走時,又說道:

“您要是聽我的勸告……”

“好了,好了,我聽您的勸告。”奧勃洛莫夫陪他往外走,惡聲惡氣地說。

醫生走了,奧勃洛莫夫又待在那裏發愁。他閉上眼睛縮成一團,把兩隻手蓋在頭頂,坐在那把椅子裏一動不動。

這時有人小聲地在身後叫他:

“伊利亞·伊利奇!”

“哦?”他回答。

“究竟怎麼對付那管家呀?”

“什麼?”

“房子呀!”

“你又來了是吧?”奧勃洛莫夫詫異地問。

“伊利亞·伊利奇少爺,您叫我怎麼辦?我就這麼命賤,半截子都在土裏頭了……”

“哼,你是想用這事來催我入土是吧!”奧勃洛莫夫說,“醫生怎麼說的,你也聽見了!”

紮哈爾啞口無言,隻好重重地歎息一聲,呼出的氣吹得他胸前戴的那個頸巾的兩個角都晃悠起來。

“你不把我逼死不罷休是不是?”奧勃洛莫夫又問,“你厭煩我了,是不是?是不是呀!”

倆人的談話竟發展到如此嚴重的地步,這真出乎紮哈爾的預料,他嚇得連話都說不清楚了:“上帝保佑您長命百歲!誰要逼您呀?”

“就是你!”奧勃洛莫夫說,“我讓你別提房子的事,可你偏偏不每天對我嘮叨五遍就活不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煩這事!而且我的身體已經壞得不成樣兒了。”

“我想,少爺……我覺得,為什麼不搬呢?”紮哈爾顫抖著說。

“為什麼不搬!你說得輕巧!”奧勃洛莫夫這樣說著,帶著座椅一塊兒轉向了紮哈爾,“什麼叫做搬家,你知道不,嗯?你想過沒有?”

“沒想過!”紮哈爾息事寧人地說,他打定了主意不管主人說什麼,自己都絕不再拂逆,隻求主子不發脾氣;要是主子真發了脾氣,他更是吃不了兜著走。

“沒想過,你就好好給我聽著,完了你再考慮考慮搬不搬。什麼是搬家呢?也就是讓你的主人一大早就全副行頭地武裝好,去外麵一天不能回家……”

“那就去唄,沒什麼大不了!”紮哈爾說,“為什麼不在外麵待一天呢?老也不出去對您並沒好處。看看您都成什麼了!以前您多嬌嫩水靈啊,像個小黃瓜,現在呢,老在屋裏悶著,天知道您成什麼樣了。您本來就該出動逛逛街,見見街上的行人,見見……”

“別瞎說了,”奧勃洛莫夫說,“出去逛逛街!”

“就是嘛,”紮哈爾仍然不服輸地堅持著,“我聽說有一個聽都沒聽過的怪物現在在這兒表演,您不看看去嗎?要不您去看戲,或者去參加假麵舞會,好讓我們有空兒搬家。”

“別囉唆了!你可真會替主子著想呀!把我趕到外麵待一天,我上哪兒吃午飯,吃什麼,午休到哪兒解決?你說說看,這都跟你沒關係?……給你們搬家的空兒!我要是不在跟前,這東西還有一件完整的嗎?我可知道什麼是搬家!”奧勃洛莫夫越說越激昂,“搬家就是這個碎了那個壞了,所有的東西都在地上狼藉一片,什麼紙箱子,坐墊,畫框,煙鍋,舊書,以及那些不知在哪個角落裏睡了一百年的玻璃瓶兒,全都出來了,滿屋子鬧哄哄的!要不看著,所有的東西都得給砸了或者扔了……這屋裏還隻是一部分,另一部分在外頭的大車上、新房子裏。要是想抽口煙,可拿起煙鬥找不著煙草,已經給運走了……連個坐的地方都找不著,摸哪兒都是一手灰,動都不能動,也不能洗手,隻得黑著兩隻手,就像你一樣,到處走動……”

“我的手可不臟。”紮哈爾說著,把兩隻灶底一樣的手伸了出來。

“你別擺在我麵前!”奧勃洛莫夫轉過臉不願再看。“口渴的時候,”他接著說,“拎起水瓶又沒有茶杯……”

“你可以就著水瓶口喝呀!”紮哈爾提著建議。

“你們就是這樣,不掃地,不擦桌子,也不拍打地毯。等到了新房子呀,”奧勃洛莫夫繼續說著,新房子的情形在他腦中愈來愈清晰,“夠你收拾個三五天,什麼都找不到合適的地方放,畫框靠在牆角,鞋擺在床上,靴子跟茶葉和蠟頭裹在一起。這個椅子斷了腿,那個畫框碎了玻璃,那邊沙發上又臟兮兮的。想找什麼都找不到,誰都說不出來到底是沒搬過來還是給搬丟了,還得跑來跑去地折騰……”

“人家跑十個來回的也有哪。”紮哈爾插言道。

“看看!”奧勃洛莫夫接過話岔,“大清早在新房子裏起來,更糟糕啦!沒水沒煤,冷得要命卻隻得傻乎乎地坐著,甚至連柴火都沒有,整個家冷得像冰窖,還得跑去向鄰居借……”

“那還得看上天安排怎樣一個鄰居呢,”紮哈爾又說,“遇上吝嗇的,連一口水都舍不得給,更別說柴禾了。”

“就是呀!”奧勃洛莫夫說,“搬了家,你以為忙到晚上就完事了?早哪,得折騰兩周左右。你想著沒事了吧……可根本不是那麼回事,看看吧:沒掛窗簾,沒釘畫框,麻煩死了,簡直沒法子過……還不停地花錢,花錢……”

“上次,八年前那次,好像花了兩百多盧布。”紮哈爾為主人的話尋求著證據。

“可不是,這不是開玩笑啊!”奧勃洛莫夫說,“剛住到一個新環境會不習慣的!要好長時間才能適應過來!換一個地方我得連著五夜合不了眼。清晨一睜眼,窗外那個車工的牌子突然變了樣,那該多恐怖。還有,如果看不見那個短發老太太總在午飯前把頭伸到窗外,我也會失落的……”奧勃洛莫夫然後埋怨道:“你知道給主人帶來什麼麻煩了吧?”

“知道了。”紮哈爾小聲地囁嚅著。

“可你怎麼還說搬家搬家,還叫我活嗎?”

“我是想著,咱跟人家差不多,人家都能挪來挪去的,咱也可以……”紮哈爾說。

“什麼?你說什麼?”奧勃洛莫夫聽了這話,吃了一大驚,差點兒從椅子中跳起來,“你剛才說什麼?”

紮哈爾給嚇蒙了,不知道哪點兒讓主子這麼生氣。他不敢說話了。

“跟人家差不多!”奧勃洛莫夫不相信地說,“啊,你連這種話都說得出口!我算是知道了,在你眼裏,我跟‘人家’並沒什麼兩樣!”

奧勃洛莫夫一邊說,一邊萬分委屈而又滿含嘲諷地給紮哈爾鞠了一躬。

“您別逼我,伊利亞·伊利奇,我怎麼可能覺得您跟人家沒有兩樣?……”

“滾!”奧勃洛莫夫指著門大吼,“別在我眼前轉悠。哼!‘人家’!說的好啊!”

紮哈爾重重歎了一口氣,轉身出去了。

“這是人過的嗎!”他一邊上炕,一邊抱怨。

“老天!”奧勃洛莫夫也歎了口氣,“我還打算用上午的時間做點兒事呢,可現在全亂套了!誰搞的?就是我的仆人,我忠實的仆人!聽聽他的話吧!他敢這樣?”

奧勃洛莫夫半天不能平靜,坐立不安。剛才紮哈爾把他和“人家”相提並論,他感到無比屈辱,他認為紮哈爾眼裏隻能有他一個,而不能容納第二個人,可是紮哈爾的話卻傷害了他這點驕傲。

他認認真真地仔仔細細地體會著將他與人家對比的意義,思考著“人家”是什麼概念,他自己又是什麼概念,兩者究竟有多少相同之處,紮哈爾到底有幾分侮蔑的意思,歸根到底,紮哈爾是不是故意瞧不起他,換句話說,他是心裏原本就這麼認定了伊利亞·伊利奇跟“人家”沒啥兩樣,還是隻是一次口誤呢?奧勃洛莫夫為這些問題而感到羞辱,他一定要證明給紮哈爾看,什麼是他、什麼是“人家”,一定要讓紮哈爾明白自己犯下了多大的錯誤。

“紮哈爾!”他拖著長長的腔嚴厲地叫道。

這一聲呼叫之後,紮哈爾磨磨蹭蹭地下了炕,不得不一聲不響地往書房走來,再不像以前那樣吼叫著從炕上跳下來了,而且這回路也走不好了,一會兒手碰著了這個,一會兒腰撞上了那個,那樣子就如同一隻做錯事的狗,從主人的聲音中聽出了暴風雨的味道。

紮哈爾沒敢立刻進去,隻是把書房的門推開了半邊。

“進來!”奧勃洛莫夫說。

那門原本是開關自如的,可紮哈爾卻把身子擠在門縫裏,並沒有進來,好似他無論如何也進不來一樣。

奧勃洛莫夫坐在床邊。

“過來!”他命令著。

紮哈爾很費力地挨了進來,然後立刻往後頂著,將門緊緊地關上。

“到我跟前!”奧勃洛莫夫指了指自己近旁的地方。

紮哈爾挪了半步,可是距離主人指的地方還差四米多。

“再往前!”奧勃洛莫夫說。

紮哈爾依言動了動身子,腳蹭了幾下,看起來是要往前走,可仍停留在原地。

奧勃洛莫夫見這次紮哈爾死也不肯到身邊來,隻得任由他站在那兒,自己拿嚴厲的眼光盯著他,一言不發。

紮哈爾被主人默默的目光看得渾身別扭,他盡力裝作視而不見,身子比平常還側得厲害,眼睛連瞧主人都不瞧。

他倔強地把目光投向左側,是跟主人相反的那一側,那兒是他早已熟悉的東西:蜘蛛網盤繞在畫框四周,而那蜘蛛似乎正生動地證明著他的懶惰失職。

“紮哈爾!”奧勃洛莫夫裝腔作勢地輕輕喊著。

紮哈爾卻沒有說話,他仿佛在想:“你說什麼?紮哈爾是誰?我不是就在你麵前嗎?”他隻是將目光轉到右側來,但並沒有看主人。而右側,有一麵鏡子,積了厚厚一層灰塵,他能夠看見,在這層灰塵下麵,依稀有自己那張醜陋又刻板的臉在擰著眉毛憤怒地瞧著自己,這灰塵也是與他有關的。

他不願意再多看一眼這個他再熟悉不過的醜得像苦瓜一樣的東西,他想還不如看一眼主人呢。於是,倆人的視線交彙了。

主人的目光流露出埋怨,紮哈爾實在承受不住,趕緊低下眼睛盯自己的腳尖,然而映入眼簾的是臟兮兮的地毯,他又多了一層內疚,主人怪罪是應該的,自己的確沒有盡心。

“紮哈爾!”奧勃洛莫夫的這一聲呼喚竟是蘊含著感情。

“您有什麼吩咐?”紮哈爾用極小極小的聲音問,一想到接下來就是一頓可怕的訓斥,他禁不住地打戰。

“去拿一點克瓦斯!”奧勃洛莫夫說。

紮哈爾一顆心終於落了地,他跟個孩子似的興奮地跑到廚房,把克瓦斯拿了過來。

奧勃洛莫夫喝了之後,端著杯子和顏悅色地問:“你感覺如何?不好受是嗎?”

這話像一道強光,將紮哈爾臉上堆積的狂傲不羈融化成了一攤悔恨。紮哈爾覺得內心裏蘊藏的對主人的尊崇正慢慢地奔流、升騰。他猛地抬眼看著主人。

“你知道你犯錯誤了嗎?”奧勃洛莫夫問。

“‘錯誤’?這麼叫人難受,”紮哈爾有苦難言地暗想,“他一動真格的,無論如何也得把你弄哭。”

“怎麼了,伊利亞·伊利奇,”紮哈爾的聲音低到了極點,“我沒說什麼呀,隻是……”

“閉嘴!”奧勃洛莫夫不讓他再說下去,“你還不清楚自己做了些什麼?先把杯子給我放到桌上再說!”

紮哈爾沒有回答,他壓根兒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可他仍舊無限崇敬地看了主人一眼。然後他稍稍低下了頭,像是在認罪。

“你還不夠狠心嗎?”奧勃洛莫夫說。

紮哈爾始終一言不發,唯一的反應是使勁眨巴了幾下眼睛。

“你讓主人太傷心啦!”奧勃洛莫夫慢慢地說,並且目光絲毫不離紮哈爾,他的狼狽樣子讓自己很滿足。

紮哈爾卻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你讓我傷心了,不是嗎?”奧勃洛莫夫問。

“是!”紮哈爾小聲說。他對於這個新的詞一無所知,隻知道是讓人聽了難受的。他把目光轉到右邊,又挪到左邊,又移到前邊,想方設法解脫,可目光所及處隻有蜘蛛網、灰塵、他自己的樣子,以及主人的臉。

他覺得自己是在劫難逃這場暴風雨了,心想著:“哪怕有個地洞給我鑽也好啊!唉,還不如死了呢!”他越想越動情,眼睛眨巴的速度也越來越快,都快眨出淚水來了。

最後他用快要哭的聲音對主人說:“我如何使您傷心了,伊利亞·伊利奇?”這是句很流行的歌詞。

“噢?”奧勃洛莫夫說,“那麼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做‘人家’?”

他停了一下,目光仍舊沒有離開紮哈爾半寸。

“難道還要我說出來是什麼意思?”

紮哈爾笨拙地轉過身,麵對整間書房歎息,那動作使人想起狗熊在樹洞子裏翻身。

“你所謂的‘人家’也就是無家可歸的窮光蛋,粗俗而野蠻,在人家樓頂窩窩囊囊地住著。他們隻要有一塊毯子,就能在馬路上任何一個地方安身,倒頭便睡。他能有什麼感覺?狗屁感覺也不會有。有人施舍給了土豆、魚排,他就猛吃。他什麼也沒有,隻得整天跑來跑去,到處流浪。他們當然到處搬家。你看利亞加耶夫,他的搬家也就是拿上一把尺子,卷起兩件衣服……要是問他:‘去哪兒?’他會說:‘搬家!’知道了吧,這就是‘人家’!在你眼裏,我就是這種‘人家’?嗯?”

紮哈爾瞧了主人一眼,將身子的重心挪到另一隻腿上,仍是不說話。

“什麼是‘人家’?”奧勃洛莫夫繼續說道,“‘人家’就是那種擦鞋、穿衣服全得自己幹的人,即使有時候也會擺出老爺的架勢,可那是假的,他壓根就不懂得仆人是怎麼回事,他根本沒有仆人,什麼都得自己幹,燒火啦,擦桌子啦……”

“好多德國人都這樣。”紮哈爾板著臉說。

“可不是!可我呢?你覺得我也是‘人家’嗎?”

“您跟他們根本不一樣!”紮哈爾哀求地說,他還是聽不懂主子的意圖,“您這到底是怎麼了,上帝……”

“我跟他們根本不一樣,是吧?你這是什麼話呀!仔細想想看,‘人家’過的是什麼生活?‘人家’馬不停蹄地奔命,完全靠工作吃飯。‘人家’得點頭哈腰,‘人家’得低聲下氣,得當別人的孫子……可我呢?你說說看,我是不是‘人家’呢,嗯?”

“少爺,您饒了我吧,別再用這些紮耳朵的詞兒來讓我難受啦!”紮哈爾求饒說,“唉,上帝呀!”

“我是‘人家’!我每天都奔命,工作?我每天吃不飽?瘦骨嶙峋一把幹枯樣兒?我一無所有?我記得我還有仆人嘛!上帝保佑!長這麼大我還沒有自己穿過襪子!我自己做過什麼事?我需要做嗎?我跟前站的是誰呀?我一生下來不就是你侍候嗎?你明白這一切,你知道我是怎樣長大的,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到現在不知道什麼是餓,什麼是冷,不知道什麼是窮,不知道什麼叫掙錢,不知道怎麼幹重活。你怎麼可以把我跟‘人家’相提並論呢?我生來跟‘人家’有相似之處?那些活兒、那些苦是屬於我的嗎?”

紮哈爾對於奧勃洛莫夫的話越來越迷茫了。他緊張得噘起了嘴,紮哈爾知道,暴風雨就要到來了,他用沉默來迎接。

“紮哈爾!”奧勃洛莫夫又叫了一聲。

“您有什麼話?”紮哈爾的聲音仍然極低。

“再去拿一些克瓦斯。”

紮哈爾又去拿了些克瓦斯,站著等主人喝足之後,接過杯子,便想轉身逃離這是非之地。

“別急,別急!先站住!”奧勃洛莫夫說,“告訴我,你怎麼能用這種話來侮辱我?我不是你抱大的,不是你養大的嗎,我對你不夠禮遇嗎!”

“禮遇”這兩個字對於紮哈爾來說有如泰山壓頂,太沉重了,他的眼睛更快地眨動著。他對主人這莫名其妙的話越來越糊塗,因此他越來越難受。

“我錯了,伊利亞·伊利奇”,他愧疚地說,聲音沙啞著,“隻因為我太笨,真的,是我太笨了……”

紮哈爾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也就語無倫次了。

“然而我,”奧勃洛莫夫無限委屈地繼續說著,仿佛別人誤解了自己的一腔真誠,“我沒日沒夜地忙著,有時候想得頭都疼了,心臟也幾乎不跳了,夜裏翻來覆去睡不著,滿肚子心事,隻想找出個好辦法來……我是為了誰呀?還不是為了你們佃農,自然包括你。有時候你見我裹在被子裏,你以為我在睡覺呀,其實我是在想問題,想我怎麼才讓自己的佃戶過上好日子,讓他們在別的佃戶麵前挺起腰杆,讓他們在天堂的入口處不是對上帝哭天叫地地告我的狀,而是讚美我,數說我的好處,我隻顧想這些,哪裏睡得著啊!”最後,奧勃洛莫夫沉重地說:“唉,這些不知好歹的人!”

這一大段讓人難受的話把紮哈爾給徹底感動了。他竟哭了起來,那哭聲找不出一種樂器的聲音來形容,如果非要找出來的話,也隻能是中國或者印度的鑼铩。

“伊利亞·伊利奇少爺!”他央求著,“求您別這樣!上帝知道您都說了什麼話!唉,仁慈的聖母啊!怎麼會搞成這樣……”

“可是你怎麼會說出那樣的話!”奧勃洛莫夫仿佛沒聽見他的話,繼續說自己的,“看吧,我身上是不是有一條毒蛇呀!”

“毒蛇!”紮哈爾一拍掌,哭聲震天地響了起來,好似飛進來幾十隻硬殼蟲,吵得人耳朵轟鳴,“我何時想過它呀?”他邊哭邊說,“我壓根沒想過那種東西呀!”

這對主子與仆人已完全不懂得對方的話,到此時連自己的話都不懂得了。

“你怎麼會說出來?”奧勃洛莫夫接著說,“我還打算著給你宅子、菜地、定糧和工資呢!你可是我的管家,我的大管家,我的貼心人哪!所有的佃戶見了你都得哈著腰,恭恭敬敬地叫一聲‘紮哈爾·特羅菲梅奇!’你竟不知好歹,把我叫做‘人家’!你對我可真好!真尊敬你的主人!”

紮哈爾仍在抽泣著,奧勃洛莫夫也被自己的話感動了。他從剛才自己說給紮哈爾的話裏意識到了自己為了那些佃戶而付出的辛苦,最後責怪紮哈爾時他的聲音抖得厲害,幾乎帶上了哭腔。

“算了,你走吧!”他以息事寧人的姿態對紮哈爾說,“等一下,再給我拿點克瓦斯!你怎麼就沒想到呢,我的喉嚨都幹了!你沒聽出來主子的聲音啞了?都是你!”

紮哈爾取來克瓦斯之後,奧勃洛莫夫又說開了:“你現在應該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了吧,我想,以後再不會把自家主人跟人家相提並論了。你要是想彌補過失,就去跟房主說說,咱不搬家。你看你是怎麼侍候我的!隻知道惹我生氣,氣得我都糊塗了,想不出一點兒辦法來。到頭來誰吃虧呀?還不是你們。我為了你們什麼都不顧,工作不要了,也不出門……行了,你出去吧!快三點了!離吃飯還有兩小時時間,兩小時夠幹什麼呀?幹什麼都不夠。可我的事兒多著哪。算了,信就等下一趟郵車吧,明天再寫改革方案。我快累死了,得趕緊睡一會兒。你去放下窗簾,關好門,別放任何人進來打擾我。如果幸運的話,我還能睡上一個鐘頭,你四點半叫我吧。”

紮哈爾先給主人蓋上被子,再把四個角掖好,然後放下窗簾、關好門,把主人密封在書房裏,才回自己的房間。

“死東西,早一天死了才高興呢!”他咕咕噥噥地往炕上爬,一手擦著臉上的淚,“真是個該死的!什麼宅子、菜地、工資!”紮哈爾聽明白的隻有這幾句。“就揀紮耳朵的說,簡直就是用刀子剜我的心嘛……有了宅子、菜地,我早該上西天了!”他生氣地敲打著炕鋪,“還有工資!要不是我平時得空就撈點兒,十戈比五戈比的,我連煙都抽不上,更別提照顧那個寡婦了!太不像樣了!……我什麼時候才死啊!”

奧勃洛莫夫麵朝上躺著,也沒睡著。他滿腦子的事兒,想了好多好多……

“兩件麻煩事一塊兒來!你就堅持吧!”他一邊說,一邊把被子蒙在頭上。

其實此刻,奧勃洛莫夫已不再為那兩件麻煩事,也就是莊主的信和搬家的事而憂心忡忡了,他有更多的事情去憂愁。

“莊主瞎吹的那些災難還不定有多遠呢,”他想,“在這期間,說不定會發生什麼事,比如老天突然下了場好雨,莊稼都豐收了,莊主把欠的租子也給補齊了,逃走的人也給送回來了,就像他寫信說的那樣。”

“可那些佃戶究竟要跑到哪兒呢?”他一直想著這個問題,不知不覺已將它當做一個創作的素材了,“他們也許是夜裏出發的,可外頭濕氣那麼重,還沒有吃的。晚上睡哪兒呢?不會在樹林裏吧?太危險了!茅草屋裏雖然空氣不好,可起碼沒風沒雨呀……”

“我急什麼?”他轉念一想,“方案都快弄好了,幹嗎還瞎想,嚇自己?嗨,我呀……”

一想到房子,奧勃洛莫夫又緊張起來。雖然它就發生在幾天以前,可是在奧勃洛莫夫看來,它已經成為過去式了,過一天是一天嘛。盡管他感覺到遲早要搬家,但仍心甘情願地把這件讓他討厭的事想象為一周之後才會發生,哪怕隻是一周就夠了,如此一來他又為自己創造了一周的安寧生活!

“也許紮哈爾會有辦法搞定,我們就會在這裏不用動了。也許改建工程會拖到明年夏天,或者索性不搞了。車到山前必有路!說實話要搬家也真不行!……”

他又像平常一樣,一會兒激動,一會兒寬慰,最後從“也許”、“車到山前必有路”、“說實話”這種自我安慰的詞語中得到了無限的安慰,看到了希望之所在,這些詞語幫他抵禦著不受那兩件麻煩事的煩擾,就如同很久以前我們的約櫃約櫃:《聖約·舊約·出埃及記》中載,摩西遵照上帝的指示製作了一個鑲金殼的木櫃子,存放法板,後來約櫃被用來指教會放經書、聖物的箱子或櫃子。。

他覺得有一種舒適的電流流過他全身,給他微微的麻醉,就像頭一場霜凍籠上水麵一樣,他逐漸神情恍惚,恐怕一分鐘之後,靈魂也要出體了呢。可是他卻猛地醒了,睜開了眼睛。

“我還沒有洗臉哪!我怎麼這樣?我的事情還多呢,”他自言自語,“我打算寫改革方案,還沒寫出來。還有給縣警察局長、省長的信。那封給房主的信也隻寫了兩句。還要核對賬目,付清欠的錢,一上午馬上就過完了呀!”

他陷入了思索……

“怎麼搞的?要是換成‘人家’,也許都處理好了吧?”他稍微這麼想了一下。“人家,人家,究竟什麼是‘人家’?”

他一心要找出自己跟“人家”的不同,漸漸地,他想出了一些眉目,但卻是與剛才責備紮哈爾的話截然不同的。

他很無奈地想,要是換成“人家”,早把那些信寫出來了,根本也不會發生拿不準用哪個連詞的蠢事,什麼搬家呀,改革方案呀,下鄉呀……早都搞定了。

“本來我也能把這些事……”他想,“我也許還能寫些東西,我以前寫過多少複雜的材料,何況這小小幾封信!我以前那些本事呢?再說搬家也算什麼大不了的嗎?敢想就是成功了一半!‘人家’從沒穿過大袍子,‘人家’……”他不由得打了個哈欠……“不需要多少休息……‘人家’懂得從生活中尋找樂趣,四處走走逛逛,什麼東西都是新鮮……可我呢?我……跟‘人家’沒法比!”他越想越喪氣,思緒越飄越遠,忍不住把頭探出了被子。

這一刻的奧勃洛莫夫是清醒而有思想的。

人的生存及使命這些問題猛然間清晰地浮現在他的腦際,他於是聯想到自己的人生,這時,仿佛有一束陽光射進他的頭腦,驚醒了那些如同停滯在廢墟上的鳥兒一樣沉寂的有關生活意義的問題,它們在刹那間展翅遠去了,給奧勃洛莫夫留下的是恐懼。

而想到自己的心智在還不夠完善的時候、就已被懶惰阻住了發展的路時,他尤其灰心而難過。一想到自己前行的路原本就是羊腸小道,可還偏偏遇著這麼一個討厭的攔路虎,而人家呢,生活卻過得有滋有味,他禁不住一陣陣地妒忌。

他膽小的心裏有一種認識正在慢慢蘇醒,即他正認識到自己還有許多潛力未得到開發,那些潛力有的隻是被開發了一點點,實際上他的才能都沒有得到充分發揮。

而且,他還憂鬱地意識到,他體內藏著一些珍奇的東西,如同古墓中的陪葬品,如同礦床中的黃金,也許是一些已喪失了生命的東西,放著明明是一種浪費,早就應當發掘出來鑄成錢幣了。

可是這些珍貴的東西被一大堆廢棄物和積了好幾年的垃圾淹沒了。這些東西似乎是被某個人偷走的,又給埋在了他心靈土壤的深層。他也不知道是什麼阻擋了他走上人生舞台盡情描繪自己藍圖的道路。好像暗地裏躲了一個仇人,當他的人生剛剛開了個頭時,就向他伸出了黑手,這樣一來,他就與人生的使命那條正道永遠地絕緣了……

他好像被困在了荒山野嶺中,再也回不到正道上來了。他的身心都在日益陰暗、日益濃密的樹林裏越陷越深,那生活的路也漸漸地複雜起來,他隻有很少的時候能夠清醒,也隻有在清醒的時候,他體內的潛力才活動起來。他的頭腦中早已不再有智慧和思想的活動,而且估計永遠也不會有了。

其實他生活中的事情已經細碎到極點了,隻有借助放大鏡才看得見,然而他卻連這些事情都覺得招架不住。那些事情對於他來說不是一條路,可以一直走下去,而是一個浪尖、一個浪尖,把他跌得落花流水。他的思想沒有伸縮性,不足以處理一件事,他的理智也不夠去對付另一件事。

他的心在默默懺悔的同時感到痛苦異常。他的心痛苦著,為那些逝去日子裏的碌碌無為而慚愧,為自己的無能而自責。於是他想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別人身上,讓別人去承受這良心的譴責,這譴責的刺痛。可又能讓誰來承擔這責任呢?

“都是因為……紮哈爾!”他喃喃地說。

剛才與紮哈爾吵架的每一個場景又浮現在眼前,他覺得熱浪一陣陣地往臉上湧來。

“要是被別人聽到了,怎麼辦?……”想起這一點,他呆住了。“上帝保佑,紮哈爾不會告訴第二個人,他不能做這種事,再說也沒有人願意相信他,上帝保佑!”

他感天歎地地詛咒著自己,並想找一個人來替自己承擔責任,可是翻來覆去,絞盡了腦汁,也想不出來。連紮哈爾都聽到了他歎氣的聲音。

“哼,看吧,克瓦斯灌多了,肚子不舒服了吧!”紮哈爾氣呼呼地嘟噥著。

“我怎麼會這樣呢?”奧勃洛莫夫的眼淚都要流出來了,他又把頭藏到了被子裏麵。

他空想了半天,也沒有想出來到底是什麼造成了他不能像“人家”一樣過正常的生活,隻好歎了一口氣,將眼睛閉上了。過了幾分鐘,他又陷入了混沌中,所有的感官也都停止了活動。

“本來我也……要……”他艱難地擠巴著眼睛說,“做一番事業的……也許是我天性駑鈍……上帝保佑,這不是……我不能怪誰……”

隨後他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激動的情緒平定了下來,又像往常一樣了:心境平和,不熱衷於任何事情。

“看起來這是命中注定的……可我又能怎麼辦呢?……”他含糊不清地說著,慢慢睡著了。

“收入要少兩千……”正沉睡的他突然叫了起來。“別著急,我馬上……”他悠悠地清醒過來。

“可是……誰能告訴我……我怎麼會……成這樣?……”他又咕唧了幾句,然後才閉上眼睛,“真的,究竟是為什麼?……肯定……是因為……”他努力要把話說完,卻最終停了下來。

他沒想出要找的原因,舌頭和嘴唇卻猛地刹住了車,就那樣半張著凝住了。他沒說出原因,隻是歎了口氣,然後沉入了夢鄉,像每一個熟睡的人那樣發出了平穩而有節奏的鼾聲。

是睡眠讓他停住了緩慢地往前挪動的思緒,他進入了另一個時代,到了另一個地方,那裏有另外一群人,而至於他去了什麼地方,下一章我就要告訴讀者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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