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何打發在家的日子呢?讀書?寫作?學習?
他不會拒絕書刊報紙的,假如它們就剛好在手邊的話。
當他得知有好書問世時,也會想找來先睹為快。這時他會托人找,向朋友借。如果很容易就拿到了那書,如果他果真認真看了,以自己的觀念去理解書中的內容,形成獨到的見解,一口氣將它讀完,也許還可以從中汲取一些精神養料。然而恰在這時,他躺下了,呆呆地盯著屋頂,那本沒看完的書扔在一旁,不清楚寫了些什麼。
他的熱情冷卻下來所需要的時間遠遠比他當初形成熱情時短得多,一本書一旦被他丟下就永遠不會再回到他手中。
說起來他跟其他人也沒什麼不同,上住宿學校一直上到十五歲。然後,父母親在長久的考慮爭吵後,終於下決心把他送到莫斯科進一步學習,他才總算上完了學。
他生來就膽小又內向,學校裏又不特殊對待富家子弟,所以當時他的懶惰和嬌縱還沒有為更多的人知道。上課的時候就隻能聽課,所以他隻好端端正正地坐在課桌前,認真地聽講。下課後他還不得不忙著複習,累得氣喘籲籲,大汗淋漓,歎天慨地也沒有用。
而他所遭受的這一切,他認為應當是上帝懲罰罪惡的人們的方式。
他做作業寫字從來都在老師用手指比劃過的那一行裏,他從不舉手提出任何異議,也沒有提出過質疑。他覺得筆記裏記的那些就足夠了,就是老師說的話不大明白,他也不會提出來,他覺得那種好奇與逞強會惹人討厭。
他如果能磕磕絆絆地看完一本統計學,或曆史,或政治經濟學,就會很滿足了。
每次當施托爾茨給他一些書讓他務必要讀時,他總是先對著他發一陣呆,然後才歎著氣伸手,把書拿在手中說:
“布魯圖,你也背叛我!”“布魯圖,他也背叛我!”:這是古羅馬大帝凱撒跟企圖謀反的他的朋友布魯圖說過的話。
讀書竟是如此沒完沒了,奧勃洛莫夫對此覺得疲憊不堪,半點兒都不情願。
幹嗎要浪費這些紙張、精力、筆墨去記那些筆記?幹嗎需要課本?當一個人還是活人的時候,卻將他限製起來,用一條條苛刻的製度去束縛他、懲罰他,非把他固定在那裏整天整天地學習,學上個六七年,不能說笑不能走動,這到底是在幹嗎呀?
“何時才能成為生活的主人?”他不由得再一次問自己,“現在積累下這些知識,到何時才能用到呀?而且,這些知識很多都是毫無用處的。那些政治經濟學、算術、幾何,即使是在奧勃洛莫夫莊園上也用不上呀?”
而曆史書,讀起來隻會讓人窩一肚子火。那紙上寫著哪年哪年災難臨頭、人類吃盡了苦頭。人們咬緊牙關堅持,辛辛苦苦地奮鬥,隻為了雲開霧散的那一天。那一天終於姍姍而來,曆史總可以有片刻輕鬆了吧?可是不,光明隻是一閃而逝,黑暗又包圍上來,剛剛初見眉目的好場景又煙消雲散,人們隻好從頭做起……好場景轉瞬即逝,生活也如同長流的水,一刻不停地奔流、奔流,帶走了所有的東西。
他認為花心思看書太累了。他真不知道那些哲學家為什麼那麼喜歡思考,他一點兒都不想了解那些拗口的真理。
可是他卻對詩歌傾心傾意。和別人一樣,他一天天地長大,長成了一個年輕人。年青時代是一生中最美妙的時光,它不會辜負任何人,它友好地對待所有人。它又是充滿著生機和活力的,對一切都抱有極大的熱情,它不放過任何一個為社會做貢獻、為人類獻身的機會。就在這個時段,人們最容易激動,心跳和脈搏似乎也更有韻律感,說起話來更是慷慨激昂,以至於眼睛閃亮,好像總是噙著快樂的淚珠。人們開始從混沌和懵懂中覺醒,猛然間有了開始行動的欲望。
奧勃洛莫夫在施托爾茨的協助下,將青春期盡最大可能地延長、延長,到了他所能支撐的極限。施托爾茨知道奧勃洛莫夫喜愛詩歌,就逼著他用一年半的時間去閱讀、研究。
施托爾茨也知道年輕人的思想活躍,因而在好友讀詩時就在一旁暗示,讀詩不隻是為了欣賞,還應當與未來何去何從聯係起來,他義正詞嚴地與他探討將來。他們時常同時激動得流淚,莊嚴而又異口同聲地說將來一定要過一種充滿理性的正道的生活。
奧勃洛莫夫也曾被施托爾茨對生活的熱情所感染,也曾悄悄渴望工作,渴望有所追求,盡管目標是那樣遙不可及卻又誘人前往。
遺憾的是這株生命之花並沒有結出果實。奧勃洛莫夫漸漸成熟起來,隔很長時間才應施托爾茨的要求找來一兩本書,慢慢地、從從容容地翻閱,再也不像以前那樣迫不及待地讀完了。
他才不管是讀到多麼吸引人的地方呢,隻要一到吃飯或休息的時間,他就毫不猶豫地合上書,起來吃飯或躺下睡覺。
如果他隻看了第一卷,那就別指望他會來要第二卷。而如果你把第二卷送到他麵前,他也會接過來,以蝸牛的速度看下去。
發展到後來,他幹脆連第一卷也不讀了,沒事兒就趴在桌子上發愣,有時候胳膊下壓的書就恰好是施托爾茨逼他讀的那一本。
奧勃洛莫夫就這樣熬來了他的畢業。聽完最後一節課的時候,他的求學階段也就畫上了句號。像以前老師用手指在他書上劃過一道一樣,校長也在他的畢業證上簽了名字,他把這些都看做邊界,學業的邊界,從此後再也不用讀什麼書或研究什麼了。
我們這位先生的腦子裏堆放著各種各樣沒有生命的曆史事件、曆史人物、年代、數字、宗教名稱,以及一些在任何地方都用不著的政治經濟學、數學等學科的定律、觀點、問題等,簡直就是一個成分齊全的雜貨倉庫。
也可以說它是一個圖書館,隻不過存放的是各種門類的知識的零散卷頁。
知識對於奧勃洛莫夫的作用是奇怪的,他所擁有的知識與現實生活是兩個世界,他從不想去打破這兩個世界的隔膜,以他的觀點,學到的知識和現實的生活是完全兩碼事。
他學過法律條文,有些是現在還用的,有些是已經失去效力的,他也學過民事訴訟法,可當他自己的家被盜後,警察局要他打個報告來,他對著一張白紙,咬著一支筆苦思冥想,到頭來還是請人去找文書來寫。
他讓莊主給他管理所有的莊園賬務。“知識在這些事情上會有什麼用?”他想不明白。
他於是擺脫了知識的負擔,又離開人群,過上了與世無爭的生活。他的思想就在他的腦子裏悠閑地遊蕩,再不就悶頭昏睡,他原可以用知識為它點明一條出路的。
可他每天都幹什麼呢?他隻是一味地空想,想自己應當怎樣生活,他覺得做這種事根本用不著書本或知識,它本身就是其樂無窮、浪漫無比的。其實這種觀點也不是沒有道理。
他離開了官場和社交界,開始為自己的生存問題尋求另外一種解決方式。他一遍遍地思考自己來到這個世上是為了什麼,後來他終於醒悟,他來到這個世上就隻為了他自己。
他知道了,享受家的快樂和管理莊園是他應盡的責任。直到現在他還不大熟悉自己應該做的這些事情,有時候是施托爾茨幫他的忙。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收入多少錢,花了多少。他壓根就沒有算過賬。
奧勃洛莫夫的父親從祖輩那裏接過這個莊園,又把它傳給了兒子。老奧勃洛莫夫雖說世代都是農民,可卻從不想著搞什麼新玩意兒,不像如今的農民,老是動著腦筋怎麼才能提高產量,再不就是將家傳秘方大加宣傳和強調。他什麼都學前人的樣子,包括種什麼東西,如何種,收獲了之後怎樣賣出去,等等。而如果遇上豐收年,或者因糧價的收購價抬高而使他賣得更多的錢,他就會很高興地感謝上天恩賜。他才不動腦筋去想辦法致富呢。
如果有人向他提出一些建議,而他認為是坑害自己的,他會說:“前輩們比我們聰明得多,他們既然都能平平安安地過,我們當然也過得去。隻要上天恩賜,我們就不愁吃不飽。”
他這麼循規蹈矩地就能讓莊園有盈餘,供應自己一家人包括一幫各種客人毫無節製的費用,能夠這樣他已經對上天感恩不盡了,而且覺得若是收入再多,他就會有罪於上天了。
假如管家自己藏起一千盧布,而將剩下的兩千盧布交給他,並且涕淚橫流地說今年收成不好是因為挨了冰雹,又遇上天旱等等,老奧勃洛莫夫也會陪著掉眼淚,一邊還在胸前畫著十字:“上天的安排呀,誰有什麼辦法!無論如何還是應該感謝上天讓我們收獲這些。”
自從父母去世,據莊主來信反映,莊園的境況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更差了。任何一個人都知道,作為莊園主人的奧勃洛莫夫理應回家調查調查收入漸少的原因。
他原本是想這麼做的,可是每當想到它,他就覺得自己會付出巨大的代價去做這件事,而且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做這件事。
長這麼大,他隻有過一次旅行,那次他是帶著幾個貼身仆從,坐著備有羽絨坐墊的長途馬車,並且備有許多箱子、大量的火腿、麵包、肉片、熟肉。
他那次旅行的起點是鄉下,終點是莫斯科,後來他自以為一切旅行都不過如此。可是現在他聽說旅行與以前不同了,是沒日沒夜地趕路啊!
奧勃洛莫夫長時間不回鄉下,追究起來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還沒有想好對策。
畢竟,他與前幾輩人稍有不同了。他是有知識的,也有一些見識,所以他的許多怪異的想法是前人們想也不敢想的。他很清楚,收入增加並不是有罪於上天,而正是每一個公民通過誠實勞動去獲取正當權益的行為。
所以,他就試圖想出一些時新的、最能跟上時代潮流的方案,來管理莊園和佃戶,他一個人待著的時候,想的差不多都是這個。
他早已醞釀好了這個方案的指導論調、各部分的具體規則及主要框架,餘下的任務隻是往其中填好具體的數字及一些細節了。
幾年來,他每時每刻都在為這個方案大傷心思,走著坐著都在想,即使在同別人說話時,腦子裏也還是這件事,他不時地補充著、刪改著,重溫昨天剛想好、一夜之後又遺忘的條款,並且增添一些剛剛在他頭腦中閃過的念頭,他的思想時常會因又冒出一個新念頭而興奮,他就這樣樂此不疲地將這項規劃工程延續下去。
他要使自己的思想有所創新,並努力實踐它,而不願簡單地執行別人現成的指令,他不屑於那樣。
他早晨起床後,先喝早茶,然後就坐在長沙發椅上,單手托腮沉思,直到腦子昏昏欲睡、同時自我也得到諸如“今天已經為公共事業貢獻得夠多了”之類的安慰,他才停止這種思考。
到了這時,他才打算放鬆放鬆,仍是躺著,隻不過換一種躺法,以求更舒適、更隨意、更有利於胡思亂想。
從那些傷人腦筋的煩事中解脫出來,奧勃洛莫夫總是躲進自己的小天地,享受完全由自己創造的一切。
當他進行偉大的思考時,他會覺得快慰,但他對於人世間的冷暖也不是沒有感覺。有時候,他的心會為人間各種災難的發生而涕泣,有時他自己也會感受到不知從何而來的痛苦和煩躁,有時他竟會對一個遙遠的未知世界產生向往——也許那正是施托爾茨要引他進入的地方吧……
他潸然淚下……
在人們的毛病、虛偽、流言和泛濫成災的罪惡麵前,他時常會激憤不已,一心想引導人們認識自己的不善之處,這時他的頭腦裏會因一些思想而異彩四射,那些思想會奔流如水,慢慢流成潛意識,於是他的血液流動會加速,他的肌肉會躁動,關節也會緊張,後來潛意識終竟成了有意識,他就會因此而激動,在沙發上翻來覆去,甚至會從床上坐起半個身子,一隻手伸了出來,兩隻眼睛放射著光芒、焦躁地東張西望……似乎他的這種有意識立刻就要在眼前變成行動、變成功績……如果真是那樣,老天!這種奇跡會帶來何等偉大的結果呀!……
但是一上午很快就被消耗掉了,窗外已是日薄西山,奧勃洛莫夫的頭腦累了,他要睡覺。隨著心頭浪潮的平息,他逐漸恢複了理智,血液也回複了原先的流速。奧勃洛莫夫翻身成仰臥的姿勢,靜靜地注視著窗外,眼睛裏因流露出思索而顯得憂傷,他就這樣無限歎惜地眼看著夕陽從容消失在那幢不知名的四層樓房後麵。
他這已是無數次目送太陽落山了!
一覺醒來,又是重複昨天的程序,生活、激動、追求!他有時會將自己高高供奉起來,作為一個大英雄,就是拿破侖,就是葉魯斯蘭·拉紮列維奇葉魯斯蘭·拉紮列維奇:古俄羅斯傳說中的勇士。也不過是在他腳下膜拜的小卒。他幻想著,戰爭起於一個未知的原因,歐洲充斥著非洲侵略者;再不然他就再組織一次十字軍遠征,自己率領著隊伍掃平幾座城池,殺死和解救一些人,改寫幾個國家的曆史,讓自己因慈愛博大而流芳百世。
他還將自己幻想成一個偉大的哲學家或藝術家,擁有無數人的尊崇。他英名遠揚,身後跟著一大群人高呼:“快看,快看呀!那就是我們的奧勃洛莫夫,偉大的伊利亞·伊利奇!”
有時他感到極度的痛苦,他得去想那些要他命的討厭事,於是他坐立不安,怎麼都躺不安穩,甚至會趴在那裏,差點兒就完全失掉了主意。這時他就爬起來,跪在床邊禱告,虔誠而強烈地請求上天賜福於他,使得近在眼前的災難化為烏有。
他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了上天,然後他就能將一切都看淡,也就平靜下來了。而那些災難也就無所謂了。
他的思想變化就是這樣發揮著作用,常常是白天裏激情澎湃,而當太陽步履從容地消失在那座四層樓房後麵之後,當夜幕降臨,他也就從夢幻及思索中醒來,長長地歎息一聲。
再一次地,他思索著目送夕陽西下,心潮漸趨平靜,隻有臉上還留著傷感的笑容。
奧勃洛莫夫內心裏這種思想變幻是鮮為人知的,所有的人都以為他隻會吃喝睡,生來就是這副樣子,誰也別想讓他做點別的什麼事情,即使是發愣,也沒準在想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所有認識他的人都是這麼認為。
隻有施托爾茨,了解他的本領,他那在容易發熱的頭腦和善良的心地裏發生的這種深層的活動,而且了解得一清二楚,並可以證明,但遺憾的是,他總是在彼得堡以外的地方。
紮哈爾也更為知悉他家少爺的這種思想鬥爭,他是圍著少爺轉了大半生的,但他堅定不移地相信他自己以及他的少爺都在做事情;而要像普通人一樣地生活,也隻好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