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華十八歲了,她要去上海讀大學。大姑來家裏給她講第一堂人生課:“餘華,你還小,不注意的話,去上海這樣的地方是要吃虧的……”
大姑從未去過上海,但她這麼說不無道理:三十年前她隻有十六歲,就在家門口吃過上海人的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是大姑常說的話。當年她上山下鄉的地方離家並不遠,隻有幾十公裏。如果乘坐森林小火車回家的話,兩小時便可抵達章江邊的楊梅渡,過江就是贛州城。當然這是理想的情況,現實中從未發生過,火車不是想坐就能坐的,她一個月也回不了一次家。
大姑所說的“蛇”,其實是她的初戀情人,一位上海知青,比她大兩歲,與共和國同齡。他們同一個林場,感情好得很,但是男方父母一直沒同意他們的婚事,說年齡還小,拖了好幾年。突然有一天,男友就回上海了。原來他父母隻有一個孩子,按新政策他可以返城了。書信往來一年後,對方終於在父母的勸說下和她徹底分手,娶了一位上海本地姑娘。
那個年代,被“蛇咬”後的女孩很難嫁出去,大姑一直到三十三歲才結婚,比她的三弟也就是餘華的父親還晚幾個月。不過她“肚子爭氣”,一年後生了個男孩和餘華同齡,總算在夫家站住了腳。十多年來,她經曆了初戀、期待、不安、惶恐、心碎和無數的流言蜚語,整個青春都被消耗了,曆經挫折,飽受歧視,因此說她“吃過上海人的虧”也不為過。
大姑雖然恨透了上海人,但提到侄女去上海,簡直比兒子去北京上大學還要自豪。她原本想生個女兒,結果陰差陽錯歪打正著生了個婆家期待的男孩,按照計劃生育政策,她不能再生了,於是大姑把餘華當作自己的女兒來對待,在她身上寄托了無限的希望。她甚至期待餘華將來叱吒上海灘,最好讓那個負心漢看到他們餘家人的出息。“他會在悔恨中度過風燭殘年”,大姑常常這麼想,但又覺得自己殘忍。不過一切隻是她的幻想,“複仇計劃”的第一步,難道不是先確保自身安全嗎?所以她必須確保侄女在校園裏不會被“負二代”(負心漢第二代)騙走。在餘華出發前,自己得好好地給她上一課。
餘華的母親對此偶有微詞:女兒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可從小就像是她大姑的孩子,穿著打扮都要依著大姑來,第一條裙子,第一隻發卡,第一個書包,甚至第一包衛生巾,都是她大姑買的。不過她細想,自家總歸是賺的,也就坦然了。她更為不滿的是:女兒從小跟爸爸親,而且在青春期後發展成了偶像崇拜。
餘華的父親是改革開放後的第一代工科大學生,個子高大,相貌端正,在稀土冶煉廠擔任總工,在電工、機械和家務勞動方麵也樣樣拿手。餘華媽媽要年輕五歲,一九八〇年上中師,十八歲成為小學教師,二十歲結婚,一年後生下餘華。現在女兒考上大學了,她還不到四十歲,擔任教師進修學校的辦公室主任。她身材玲瓏小巧,出身於普通機關幹部之家,但有點大院子弟的傲氣,從小不做家務,婚後也樂得讓丈夫好好表現。相比之下,女兒更崇拜父親。
餘華欣賞那些有成就有擔當的人物,她覺得自己將來選擇的男人,即便做不成英雄,至少也得像父親一樣出色。可是,有才華、有追求、有氣節,這些品質恰恰是當今男性普遍缺乏的,現實中都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餘華可不想愛他們。
餘華隻聽得進大姑的話,“與異性交往要謹慎”,她認認真真地讀完了法學本科和碩士,謹慎對待戀愛。
其間,她曾和一位師兄交往過,剛開始覺得對方忠厚老實還有些才華,但後來發生了一些爭執,她覺得對方有大男子主義和小農思維,而對方則攻擊她是“狹隘女權主義”,態度過於激烈,“將來注定無法和任何人共同生活下去”。最後一句傷到餘華了,這更像是一種咒語,每次想起來就恨他。她覺得錢鍾書說得很對:“忠厚老實人的惡毒,像飯裏的沙礫或者出骨魚片裏未淨的刺,會給人一種不期待的傷痛。”所以她再也不能接受“鳳凰男”了。然而前男友研究生畢業後不到一年就結婚了,“和一個傻白甜”,這是餘華對那女孩的評價。
餘華碩士畢業後在一家房地產公司的法務合規部工作。在房地產公司做法務壓力沒那麼大,收入還穩定。與律所的叱吒風雲比起來,合規部的工作比較平和。公司雖然很大,但核心部門並不太多,合規部算是一個,許多事情都得直接向老板彙報。
老板是個優雅而有魄力的男人,氣宇軒昂,他的辦公室麵對著黃浦江,牆上掛著左宗棠的“發上等願,結中等緣,享下等福;擇高處立,就平處坐,向寬處行”。這個和餘華父親年紀差不多的男人,卻顯得年輕許多,看來職業對人的塑造作用太大了。老板最初也是在體製內工作,1990年代“下海”從事房地產行業,從浙江一路打拚到上海,如今已經是業內鼎鼎大名的人物了。
餘華和老板的接觸,是從各種評審流程開始的,形式上需要簽字的,主管都安排餘華去,隻有比較重要的事情,他才親自出馬。他認為這樣有兩個好處:一個是鍛煉新人,讓她熟悉公司;另一個是讓老板輕鬆點,簽字即可,而且餘華還令人賞心悅目,免得他一看見自己的老臉,就覺得有什麼麻煩事要做決策了。
一線員工找大老板,一般都很謹慎,先約秘書,老板有空了才進去。心細的人還會察言觀色,如果不急的話,最好是等老板心情好的時候再送材料過去。老板不經意間發現新員工們都很可愛,她們不但長得好看,還從不給自己找麻煩,便常常抽空和她們交談幾句,什麼學校畢業的?老家是哪裏的?有什麼業餘愛好?其實這些信息老板在她們入職前都看過了,當然,貴人多忘事嘛,多問一遍,女孩子們也樂意回答,那都是一些值得自豪的答案,否則她們怎麼能來到這家優秀的企業呢?
老板對餘華說道:“你們贛州曆史上有很多名人啊。”
餘華不知道老板指的是哪方麵人物,便回答說:“是嗎?我孤陋寡聞,知道的可能不多。”
“王陽明,這個你肯定知道。”
“知道一點。”
“我去過落星亭。”
餘華立即感到了驚奇,這是一個很少人知道的地方,老板一定對王陽明了解得不少。他們便聊了一會兒陽明心學、知行合一。餘華出來之後有個感想,那就是優秀之人在哪個領域都很優秀,老板當年如果做學問,現在應該也幹得不錯。
之後不久,老板便讓合規部總監給了餘華一個去南昌出差評審合同的機會,結束後就是周末,這樣她便可以借公務回家一趟。“老板還是想培養你這個名校研究生啊,公司正在談贛州的項目,他說後續法務問題就讓你這個本地小姑娘去談。”領導如是說。
當地政府和公司談得很愉快,餘華到贛州後,法務上也進展順利。這種大項目和單純的商務談判不一樣,既是引資也算城市運營,互惠互利。餘華是本鄉本土的女孩子,父親又是本地大國企的總工,甲方對乙方也就放心多了,能放寬鬆的地方就放寬鬆一點,隻要項目盡快啟動就好。
之後,餘華還被總監派去內陸某省協助老板處理一個很複雜的案子。他們和當地合作夥伴聯合拿地後,雙方在項目上出現了分歧。這個案子公司肯定占理,可當地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有些事不能完全按常規辦法來處理。法院也希望雙方調解,因為背景都很強大。房地產開發涉及的方方麵麵太多,一塊地上不僅僅有商業區有住宅區,還代建各種公共設施,比如城市道路、橋梁、中小學、幼兒園等,因此還有土地管理上的各種訴求。拿地之後政策形勢發生變化了,對方希望做出調整,爭的無非是主導權和利益分配,拖下去對大家都不利。
餘華被派來旁聽學習,做些資料整理的後勤工作。不過她看著焦慮的老板和同事們,也暗自著急。晚上,她試著給自己的研究生導師吳老師打了個電話,講了對這個案子的困惑所在,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她認為事情之所以糾纏不清,本質不在法務上,在於政策環境發生了變化。導師是一位較有名望的法學專家,他認為應該以更高的視角來處理問題。
第二天吳老師告訴她,當地一位大領導願意調停此事。餘華當即向老板做了彙報,老板欣然同意臨時聘請她的導師作為顧問。吳老師便趕了過來,案子一周內協調完畢,雙方各自撤訴並達成協議,結果是當地公司贏得麵子,他們公司保證了原有的利益。餘華資曆尚淺,依舊是全程旁聽,但學到了不少東西。她在這個案子上發揮了牽線搭橋的作用,借力解開了死結,老板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經過這個項目後,餘華成長很快,被提拔為部門的一個小主管。總監認為她大有前途,而自己遲早要升為副總裁,“老板身邊需要溝通暢快的人”,就將她作為總監人選來培養。
餘華在公司有兩個年齡相仿的單身女性朋友。一個是總裁辦的艾玲,身材不錯,臉也好看,但大大的眼睛、白白的皮膚總讓人覺得心眼不夠。另一個是人力資源部的嚴冰,瘦高個,本來應該是好看的,隻是鼻尖太細,嘴唇也薄了點,給人感覺太冷,導致美麗也打了折扣。她們兩個本科畢業進來的,履曆上比餘華多三年,公司的八卦故事,餘華都是通過和她們的“午餐會”了解到的。
嚴冰說老板娘名義上是財務總監,實際上沒興趣掌控公司,她隻關心和老公相關的事,而且思路清奇,手法獨特。
比如說她曾專門查過和艾玲相關的財務問題,為什麼要查一個從未經手公司錢財的小姑娘呢?最初誰也想不明白,一臉無辜模樣的小姑娘怎麼可能貪汙呢?後來大家才弄明白,老板娘是擔心老公看上了艾玲,想通過報銷單據尋找蛛絲馬跡。她早就查過艾玲的用車記錄了,有位老司機是她安置在公司的眼線。
老板娘的擔心不無道理,男人對自己的態度起變化一定有原因,隻是疑似對象太多,導致搜索麵過大又沒頭緒。公司內的漂亮姑娘被一一排除,正當“山窮水盡疑無路”之時,她在人力資源係統裏發現了一個名字,“程雪”,這個名字從未在公司通訊錄中出現過。老板娘質問HR總監,對方百口難辯,十分狼狽,又不能在言語上頂撞,隻說“程雪”未必是真名,其他一概不知。拷問一整天,她拿到了這個女人的電話號碼、身份證號、公積金賬號,但公司檔案裏“程雪”的畢業證、履曆等信息一概沒有。她做了一些秘密調查,發現“程雪”名下隻有這個電話號碼,前兩年的活動軌跡和老公偶有重合之處,有少量通話和短信往來,但最近半年幾乎處於停滯狀態,一直定位在青浦趙巷。老公最近不是去過趙巷嗎?
確認挖掘不出更多信息後,她決定攤牌,老公聽她講完,平靜地說道:“先不要激動,聽我講完。”他說確有“程雪”其人,但人家是領導的女人,掛在公司名下養起來而已,所以沒人知道。之前有交集,是因為要親自幫“程雪”處理點事情。領導現在涉密,“程雪”自然也“涉密”,建議她不要再查下去,否則鬧出什麼事情來就不好了。同時,他向老婆道歉,表示這段時間確實冷落了她,但那是因為海外投資出了問題讓自己很頭疼,經常在外麵談事情,所以較少回家。老板娘知道領導的級別,對這事將信將疑,隻好作罷。
老板娘並非無理取鬧之人,因為老公“有前科”,二十多年來多次被她抓到過。事業做大之後,她原本想放一放,哪個男人不偷腥呢?但最近的幾個離婚案例裏全職太太輸得一塌糊塗,這讓她擔心起來,所以她決定保留在公司的職位,時不時敲打他,目的不是確保老公不找女人,而是確保自己的地位。青春和美貌都沒了,能拴住老公的武器隻有兩個:孩子和財產。作為老板娘,她可以任性地買各種奢侈品牌包包、衣服和鞋子,在全球自由地旅行,唯一要擔心的是老公被人搶走。
餘華聽說這些故事後,沒覺得老板娘有什麼不好,倒覺得她是個真性情的女人。沒多久後的年會上,她、艾玲、嚴冰剛好和老板娘同桌。雍容華貴的老板娘主動加了她的微信號,讓她受寵若驚。不過她馬上發現,公司幾乎所有漂亮女孩都是老板娘的微信好友。
餐桌上,老板娘提出讓嚴冰陪自己去悉尼過春節,說那邊過年比國內還有氣氛,那邊是夏天,朋友也多。嚴冰不太想去,她想帶男友回河北,就推薦了餘華,於是老板娘“慈愛”地望著餘華。餘華單身,本來也沒打算回家過年,便答應了。
出發前,老板娘告訴餘華,自己有一隻很大的行李箱了,兩人合用即可,方便行動。
餘華跟著司機去老板娘家整理行李時才發現,自己成了老板娘的私人助理,所有體力活都得她幹。老板娘拎著一隻小小的香奈兒包包,走到哪兒都特輕鬆。
過了安檢和海關,老板娘進了VIP休息室,卻不帶餘華進去,於是她便一個人在登機口旁的座椅上等候。每個機場環境都不錯,餘華並不一定要進VIP休息室去體驗有錢人的生活,隻是立刻感受到了尊卑差別,這讓她猝不及防。
登機後,她發現老板娘早已安坐在頭等艙,向她招了招手。飛機真大,餘華繼續往後走,一直走,不停地走,她的座位在機尾。長長的過道在提醒著她,她們之間的距離,就是機頭到機尾的距離。“她是老板娘,她的年齡和我媽差不多”,餘華隻能這麼安慰自己,就當作陪自己的母親出行吧。
飛機在黑夜中跨越大海,穿過赤道,餘華醒來時,正好碰見日出,雲上光芒萬丈,下方是暗褐色的大地。“已經到澳洲了?怎麼感覺像新疆?”餘華俯瞰澳洲大地的壯美景色,竟然忘了此行目的是過春節,感覺像在出差。
再次看見大海時,便到悉尼了。她取了行李箱,和老板娘彙合後,才發現彼此已經十幾個小時沒對話了。不過,之後她們的對話就多了起來,因為她又成了老板娘的專職翻譯,接下來除非見到華人,老板娘所有的話都得通過餘華傳遞。入住酒店時,她默默地等老板娘選了靠陽台的床之後,才在另一張床上躺下,好累啊!床好舒服啊!
醒來已是傍晚,老板娘不知聽誰說的,“夕陽下的悉尼歌劇院最漂亮”,要先趕過去拍照,然後再吃飯。餘華又成了老板娘的專職攝影師,她不明白,為什麼“徐娘半老”的年紀都過了,老板娘還是熱衷於照相。老板娘提議給餘華也拍幾張,她隻好推脫說自己和別的女孩不太一樣,不喜歡照相。她擔心自己在鏡頭裏的表現力太強,老板娘會不開心。她似乎想多了,老板娘情緒一直很高漲,還主動邀請餘華合影,以歌劇院和海港大橋為背景。天黑下來時,她們餓得前胸貼後背,趕去魚市場吃龍蝦大餐,早中晚三餐並在一起吃。在吃的方麵,老板娘最大方了,她點了很多種海鮮,可是每樣隻吃一小點兒。餘華擔心餐廳說中國人浪費,為了國家和民族的榮譽,隻好豁出去了,終於體會了一次“扶著牆進去,扶著牆出來”。
到了晚上,她才發現嚴冰不願意陪同老板娘來澳洲的原因:呼嚕聲實在是太大了。一會兒非常有力,一會兒慢條斯理,偶爾戛然而止,清一兩聲嗓子過後,又繼續了。她用被子捂住頭,薄薄的被子不一會兒就被老板娘的聲波穿透了。就像東北此時的室外,無論穿多少件衣服,都會很快被冷空氣凍透。她偷偷地跑進衛生間,找到兩團棉球把自己耳朵堵起來。
她夢見森林裏有隻碩大的棕熊在拉鋸子,噪聲震天,把樹木鋸成兩半後取其一段再鋸成兩半,然後再取其半……這樣鋸下去真要“萬世不竭”了,她實在忍不住,對那棕熊大喝一聲“你夠了!”猛然驚醒,才反應過來自己是在老板娘房間裏。到底有沒有喊出聲來呢?四下寂靜,她開始擔心起來。不過幾秒鐘後,老板娘翻了個身,“拉鋸聲”再度響起。她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此時竟然對老板娘的呼嚕聲有幾分好感。
第二天,老板娘約了親戚,餘華便去新南威爾士大學看朋友,等車時,她去便利店給自己買了一對橡皮耳塞。
第三天是大年夜,歌劇院的景觀燈調成了紅色,街上熙熙攘攘的,活動很多,到處張燈結彩,舞獅子、打龍燈,海岸邊的焰火騰空而起。老板娘約了人一起吃年夜飯,讓餘華叫上她的朋友一起,人多熱鬧。老板娘打趣餘華道:“你朋友挺帥的嘛,可以考慮一下。”餘華解釋說人家在國內有女朋友的,博士畢業後就回國結婚,男生也尷尬地笑了笑。可老板娘的朋友們依然把他們當作一對繼續逗。沒辦法,到了這個年紀,即便移民海外,思維模式依然不會改變。
大年初一她們飛往黃金海岸,在那裏住兩天,主要目的是去看考拉。老板娘說,前幾天晚上她夢見自己正抱著一隻考拉,有個動物園女員工嗬斥她:“你夠了!”餘華暗自叫苦,原來那天晚上自己真的喊出聲來了。
與考拉告別之後,老板娘來到沙灘邊曬太陽、泡海水,因為她不會遊泳。餘華看著她滿身的贅肉,又想到她晚上的呼嚕聲,不禁為老板叫屈,“和這樣一個女人,怎麼生活下去呢?”雖然他們年齡差不多,但是感覺完全不搭,老板的身材和氣質,和二十歲的女孩一起站在這沙灘上也不會覺得別扭。
晚上BBQ(燒烤),老板娘提到了老公:
我年輕時在機關單位工作,那時隻休周日,沒時間旅行,連去趟石浦也等了幾個月,看到大海是黃黃的,很失望。
1990年代下海做房地產生意,欠了很多債,遇到金融危機,每天都過得像世界末日一樣。別人來逼債,就跑到剛澆築的混凝土支架下麵去躲。兩人蹲在地上吃盒飯,看著泥漿水滴進飯菜裏,眼淚止不住地流。老公打趣說:“我們敢在這裏吃飯,說明房子質量好”。
終於有一天,老公做通了一位領導的工作。拿到貸款後一通百通,三角債理順了,人家也改口說他們有信譽。接著樓市回暖,我們發了一筆小財,於是商定把賺到的錢全部回饋恩主,一分也不留。
故事聽起來“感天動地”,可是一個月不到,老公和那位領導都進去了,原來早有人設局。雙方父母賣房子,砸鍋賣鐵攢了些錢,才把老公撈了出來。由於他在看守所時口風緊,什麼也沒招,領導那邊本來就很謹慎,隻是安排親戚入股代收利益,所以沒有直接證據,加上有上級保他,也出來了。經過這件事之後,我們下決心將來做生意要更加謹慎,做“合法”買賣。
過了一陣子,老公被更大的領導看上了,覺得他人品好,膽子大,做事穩妥,委以重任做舊城改造開發。後來一路順風,隨著領導的提升,企業也越做越大,領導調到了上海,我們的事業中心也遷移到了上海。
聽完這個故事,餘華一邊感動得熱淚盈眶,一邊在尋思老板娘為什麼給自己講這個。她明白,老板娘說的是“糟糠之妻不下堂”。為什麼講給自己聽呢?難道她知道自己和老板 “心有戚戚焉”?不免心虛起來:
前段時間,老板參加一個論壇,讓餘華陪同。中午休息時他們便退出了會場,去VIP室拜會一位領導。這是一次私密的會晤,隻有他們三個。老板介紹說她是吳老師的學生,法務做得相當不錯。領導倚靠在沙發上,神情跟剛才發表主旨演講時的嚴肅表情完全不同,他問餘華道:“怎麼?我們政府部門沒有吸引力,吳老師的學生竟然都去企業了?”於是話題從這裏展開。
第二天中午,老板把餘華叫到辦公室,對她說了昨天與領導見麵的意義,希望她能做維護政府關係的具體工作,之後公司相關事務由她去向政府領導彙報。餘華好奇地問:“我們的業務和昨天的領導有什麼聯係?”老板說:“不急,你慢慢會了解的。”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說,“一般的公司經營活動都有兩個層麵上的操作。一個是你平時看到的,拿地、拿項目、開發、銷售、催款、打官司;另一個是你看不到的,大家喝茶聊天時決定的。從現在開始,你得學會第二個層麵上的事。”說罷,似乎滿臉疲憊。他望著窗外發呆,樓下黃浦江上船來船往,樓上卻一點聲音都聽不到。
餘華覺得老板累了,想告辭回工位,老板說:“急什麼,你原來的工作,會安排其他人去做,出去喝杯茶。”說完便帶餘華下樓,親自開車來到桂林公園,這裏有家“桂林公館”,是全預約製的,老板讓服務生去忙別的事,親自泡了一壺鐵觀音,把第一杯茶遞給餘華。接過茶杯,餘華發現老板眼角的皺紋比之前更深了,她第一次覺得皺紋還這麼有魅力。工作時間不談工作的感覺很輕鬆,兩個小時下來,餘華覺得老板不再是老板,而像是一個老朋友,或者兄長,反正不像是長輩。他的年齡收縮自如,需要閱曆的時候可以拉得很長,需要活力的時候可以縮得很短。餘華發現,原來熟悉了一個人,你就會略去很多表麵的東西,把他當作一個簡單的人,和他的基本麵打交道。老板似乎在以身示教,告訴餘華怎麼和社會地位較高的人交往。
從“桂林公館”出來,老板竟然專程將餘華送到住處的小區門外,足以算得上私交了。往後,老板待餘華就與眾不同了。
餘華的思緒從桂林公園轉回到黃金海岸,她覺得老板娘也挺不容易的,年輕時輔佐老公事業,年紀大了還要各種“防小三”。
黃金海岸的兩天行程結束之後,她們搭城鐵去布裏斯班,老板娘去看朋友,餘華去昆士蘭大學拜訪一位曾經在上海講學的老師,幾個小時後她們在機場彙合,去墨爾本玩了三天,然後從墨爾本飛上海,假期結束。
這趟行程餘華隻消出兩張機票錢,從上海去悉尼和從墨爾本回上海,其餘都由老板娘安排。整個行程餘華總共花費不到六千元,同吃同住同行,老板娘還給她買了一些化妝品及衣服,算起來也有大幾千塊,所以基本上是免費旅行。之後,老板娘每年都會讓餘華陪同出境旅行最少一次,也樂得破費,她缺的不是錢,而是陪同。她和老公最近一次的共同旅行,也要追溯到十年前了吧。
之後,餘華一邊跟著老板拚事業,一邊還要陪同老板娘旅行。當然:事業是老板的事業,自己跟著學習成長;生活也是老板娘的生活,自己跟著增長閱曆。幾年下來,餘華的視野開闊了,眼光也高了不少。
老板娘及其“富婆團”介紹給餘華的男朋友,則一個也沒有成,交往從沒超過三個月的。餘華總結下來,就是老板娘給自己介紹“門當戶對”的男人,更多地考慮了經濟、家庭出身,而對於文化涵養、興趣愛好了解得很少。餘華平時交往的朋友還是嚴冰和艾玲這樣的“閨密團”,不過艾玲很快就結婚了,隻有嚴冰還和自己一樣保持著單身,她們的“午餐會”傳統還保持著,不過頻次少了很多。
公司每年都在發展壯大,餘華也每年都在進步,三十歲那年,她真的成為法務合規部總監,是最年輕的部門經理。這時的餘華,身邊能配得上她的男人便越來越少了。恍惚間,她覺得隻有老板這樣叱吒商場的男人,才有意思,然而這時她就一定會想到老板娘。可惡,這是為什麼?!
回老家的時候,大姑比她媽媽還要著急,她總是拉著餘華聊,想了解她是否也像當年的自己一樣,被人耽誤了。餘華並沒有告訴大姑更多的情況,不過夜深人靜時,也會做些反思。她發現,自己和老板一家的交往,比公司任何人都要深入了,不過自己每每向老板走近一步,老板娘就會把自己往她那邊拉一步。這是為什麼呢?半夢半醒之間,她突然悟出了一個大膽的結論:
老板娘並不把艾玲這樣的“傻白甜”女孩放在心上,這樣的女孩即便是飛蛾撲火一樣圍上來,最後結果不過是花幾個錢就打發了,她擔心的是那些“心機婊”,會控製男人心思的女人。
最初,她發現和老公走得近的女員工之後,是想辦法迫使她們離開公司,但後來發現這樣做更危險,反而給了他們自由接觸的機會,於是她決定要把這些女孩子留在公司,用自己的辦法控製起來,讓老公近之不能,棄之不可,她們還能繼續為公司做貢獻。
所以,她在公司最喜歡做的“工作”是做媒,給所有漂亮的、可愛的、聰明的女員工找對象,隻要她們嫁出去了,安全係數就高了很多。對於還沒有結婚的,她便經常要求她們陪自己去逛街、旅行,甚至像助理一樣帶回家,一邊讓她們體會到和自己的差距,打擊她們的自信心,一邊尋找她們的弱點……最終,讓她們可望而不可即,活活地“渴死”,漸漸地變成老姑娘……
想到這裏,餘華驚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