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前恐懼症”是個很好玩的毛病,發病原因千奇百怪,表現形式卻大體相同,焦慮、逆反、惶恐不安,是一種幸福的煩惱。
蕭蕭的症狀很明顯,她已經有好幾天沒睡好覺了。婚禮定在國慶節,還有最後三天,她比自己正備戰高考的學生們還要緊張。
為什麼要緊張呢?“錄取通知書”已經到手了啊,走個過場而已。她躺在粉色的床罩上,又翻看了一遍結婚證,上麵明晃晃地寫著:易蕭蕭、鹿江。她不知道自己為何焦慮,也許天生缺乏安全感,總是害怕失去,所以總想抓住一切。
小時候,她是留守兒童,跟著爺爺奶奶過。可是他們更願意照顧堂弟,人家父母留下的撫養費更多,零食和玩具也多,她的童年充滿了灰姑娘式的哀怨。
有一次父母說要接她和爺爺奶奶去打工地廣州過年,她就很期待,她最遠隻去過哈爾濱,離家隻有一個小時車程。可是過了兩天,大人們又說票不大好買,她就很焦慮,跟現在一樣。
爺爺奶奶說她“寢食難安”,這個成語就是那時學會的。然而她和爺爺奶奶還是去成了廣州,而且是乘飛機去的,在20世紀90年代最初那幾年,坐飛機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她又興奮得好幾天沒睡好覺,爺爺奶奶便嘮叨了好幾天機票太貴。到了廣州白雲機場,她父母前來接機,老頭老太竟然對兒子兒媳客氣地連聲說道:“破費了,破費了。”仿佛遇見了久違的遠方親戚。兒子連忙回複道:“不貴,不貴,特價,特價,隻比火車臥鋪貴一點兒。”原來這父子之間也可以“相敬如賓”。
在廣州遊玩過的地方,她長大之後就全忘了,隻記得那裏花紅柳綠,和東北的冰天雪地完全相反。她還記得那裏有很多好吃的食物,但印象最深刻的,是當地小朋友都在吃的一種叫作“麥麗素”的零食。這種零食外形很像巧克力豆,但裏麵卻是膨化的麥乳糖,非常符合小孩子的心思。她父母為她買“麥麗素”的原因很簡單,就是它比一般的巧克力便宜,而且符合當下孩童們的流行時尚。
這次旅行讓他們鬆散的家庭關係得到了緩解,然而這種一團和氣的景象並沒有維持多久,春節過完,回到東北後沒幾個月,兩位老人又恢複了厚此薄彼的秉性,大概想著小兒子那頭經濟狀況更好,將來更能依靠,對蕭蕭依舊冷淡,況且女孩子長大總歸要嫁人,不中留的。不過事與願違,蕭蕭一留就留到了33歲。兩位老人前幾年先後離世,都趕上了寒假,蕭蕭正好在老家給他們養老送終。而她那個有出息的堂弟遠隔萬裏,當他在愛爾蘭某個小鎮上發出回應時,老人家的葬禮已經結束了,蕭蕭的叔叔隻好反過來安慰自己的兒子:“已順天命盡人事,一切安排妥當,你在異國他鄉自我保重,勿念!”他們覺得還不夠,加了一句:“爺爺奶奶會在天上保佑你的。”兩次短信的句子幾乎一致,大概他們每次的感受也相同,所以才會說出同樣的話來。
蕭蕭閉上眼睛回想了一會兒小時候的事,回過神來起身走到陽台,看了一會兒街上的車水馬龍,心裏又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鹿江開車去接他父母了,路上不會有什麼問題吧?她又繼續和這個念頭做鬥爭,哪有這麼巧?鹿江一向很穩當的,自己坐在副駕駛座位上時從不擔心,安全得很,不該想這個的。
她燒了壺水,聞到那壺裏有一股子不鏽鋼和新塑料的味道,便澆在水槽裏去燙洗那一堆新碗筷。另外又接了那龍頭旁邊的過濾水再燒一壺,拿嶄新的玻璃杯倒了一杯水,等它涼下來。可還沒等到水涼,一陣無名的焦慮又襲上心來,不想收拾房間了,偷懶休息一下吧。她便再次躺在床上,睡著了。
蕭蕭和鹿江同時請了三天婚假,鹿江一早開車回鹽城了,今天去,明天回。蕭蕭父母也是明天到,從哈爾濱飛浦東,晚上的航班。今天上午,本是約了影樓的人送婚紗照過來的,可昨晚就提前送到並安裝好了,於是現在有了空閑。蕭蕭是趴著睡的,被床頭婚紗照上的自己俯視著。房間光線不錯,歐式裝修風格,這是蕭蕭堅持的,她不喜歡什麼新中式、日式風格,隻喜歡歐式。歐式耐看,但凡有木頭的地方,全用白漆;但凡有布藝,都是繁複的圖案;但凡金屬,均采用黃銅組件。
過了許久,蕭蕭被手機振動聲吵醒,拿起一看,沒有名字,是一串號碼,便按了音量調節鍵,關了振動,塞在枕頭下。八成是工作上的事吧,要麼就是騷擾電話。“人家正休婚假呢。”她不想接陌生電話。
一分鐘後手機繼續振動,電話又來了,她看了一眼,還是那個號碼,想同樣忽視它。不過,她忽然覺得這號碼好熟悉啊,仔細看了看那尾數,又看了看前麵幾位數字,沒錯,是他。
他怎麼會有自己的電話號碼?她感到震驚,呆住了,直到呼叫停止。但幾分鐘後電話又來了。
蕭蕭終於接了:“喂。”
“寶貝,真的是你。找了你好久,不,是好幾年。”
蕭蕭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便問:“你怎麼知道我的號碼?”
對方沒有回答,而是繼續說道:“我想你了。聽說過幾天你就要結婚了,想來看看你。”
“你在上海?”
“嗯,我在華東師大培訓,已經來了兩周了,今天才找到你的號碼。”
“還是算了,你以後別再聯係我了。”蕭蕭冷冷地說。
“晚上行不?一起吃晚飯。”
“不了,我還有很多事情。”
“過兩天你就結婚了,最後見一麵。”
“不行。”她態度很堅決。
“晚上六點,金沙江路地鐵站1號口,後麵就是環球港,大門邊上有個酒店。”對方不管她怎麼說,先提出了約會地點。
“我不去。”她第三次說“不”了。
“就喝個茶。”
“不去。就這樣吧。”蕭蕭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掛斷電話很容易,可要了斷心中的紊亂並不容易。蕭蕭麵臨的,不再是“婚前恐懼症”了,而是一場切切實實的婚前危機。
這個男人是誰?
話題還得從十多年前說起。
自打小時候去過一次廣州後,蕭蕭對這個南方大都市便戀戀不舍。高考填誌願時,她就不再考慮哈爾濱、長春、沈陽這樣的東北城市了,一年有好幾個月天寒地凍的,跟溫暖繁華的南方根本沒法比,也沒想過北京、上海的大學,因為難度確實比較大,她直接報考了一所小時候去過的大學,就在那年春節住過的地方——天河石牌。
2004年,18歲的她如願以償,來到了廣州。嶺南的氣候異於北方,到處是奇異的植物,酸酸甜甜的水果,生活在這裏的人都很熱情,不管他們來自哪裏。老頭們搖著蒲扇,穿著舊舊的白背心,三五成群地在騎樓下喝茶,說話聲中氣很足,一個個腰杆挺得筆直。姑娘們也不太講究,穿著拖鞋就上街,皮膚曬得黑黑的,一臉燦爛的笑容讓不怎麼標致的五官也顯得可愛起來。蕭蕭與當地的女孩比起來,天然地具備了兩大優勢:普通話和容貌。
大家都認為蕭蕭來自北方名城哈爾濱。據說早年央視和央廣招聘播音員,除了北京之外隻在兩個地方招聘,一個是河北,一個是哈爾濱,就是因為這兩地的普通話沒什麼口音。提到哈爾濱,大家都想到中央大街、聖索菲亞大教堂和冰雪大世界,仿佛全市的人都住在那裏,其實蕭蕭的家鄉離中央大街有五十多公裏,而且屬於另外一個地級市管理,算不得正宗的哈爾濱人,但她從小在家和學校都說普通話,口音與氣質都和哈爾濱人沒什麼差別。進了大學,同一個省的都互稱老鄉,來自哈爾濱的女同學們也都認可她,小時候吃過馬迭爾冰棍和秋林紅腸的就是哈爾濱人,她又白,身材足夠窈窕,配得上她們這個圈子。
不過,她的哈爾濱老鄉們都特別洋氣,特別是那些女生,在校園裏是最時髦的一個群體。她們穿著打扮的水平,要遠遠高於廣東本地人,也不遜於來自上海、大連、成都、重慶的女孩們。東北女孩子打扮自己有絕招,一個是敢穿,一個是貴。東北女孩有個順口溜:“要想白,露大腿;要想俏,一身孝”,說的就是敢穿,這一點可以打敗九成的競爭者。另外一個要素“貴”,不僅僅是多花錢,還得高貴有氣質,這一點隻有上海女孩能和她們競爭。同時具備兩個特點的女孩不多,蕭蕭有幾個女同鄉就是這種類型的,所以特別紮眼。麵如凝脂,身材窈窕,長且白的腿就足以“亮瞎”男生們的眼睛,連老師們都無法自信地靠近她們。南方的校園就是好,一年四季,滿目望去,都是年輕而美好的肉體。
要想漂亮就得花錢。她一直不知道父母當年在廣州做的是什麼工作,反正賺的錢都花掉了,90年代末他們就回去了,家裏隻是添了些電器而已,並沒有過上好日子。到學校後,蕭蕭就申請了助學金,否則之後幾個月的生活費就沒著落了。第一個學期,她隻得悶頭讀書,先站穩腳跟吧,讓自己變得更有氣質一些。穿著打扮方麵,她繼承了媽媽的經驗,花錢少還能出效果。她最漂亮的衣服是白T和牛仔褲,便宜,什麼牌子都差不多,全靠自己的身材來撐。
讀書太枯燥了,爬爬山逛逛街,和男同學們聊聊天多美好啊。每個周末,她麵對著空空的宿舍都感到了寂寞。春節的時候她得了些壓歲錢,終於不覺得那麼壓抑了,至少實現了“麥麗素”自由,那是她唯一的零食,在櫃子裏總保持著兩大袋以上的儲備。她的夥食和衣著也得到了改善,甚至給自己買了一雙粉色的耐克鞋,正是有了這雙名牌鞋子,讓她有了自信能跟著同學們一起外出。不過,此時的女同學們已經不習慣三五成群一同遊逛了,她們都有男生邀請,有些已經出雙入對了。
這麼快?蕭蕭不禁也春心萌動起來,她心裏也裝著個白馬王子啊,可是要和現實當中的人對應起來多難啊。也有男生約自己的,可是那些來自農村的孩子,嘴上的是汗毛還是胡子都沒理清楚,見了女孩子連話都說不利索,她不想搭理他們,不想用自己花一般的年紀陪伴他們成長。而校園裏的帥哥根本就不用主動出擊,自有一幫花枝招展的女孩們圍著他轉。
她的同鄉們通過加入各種社團來交際,有的也參與一些社會活動,就是沒有像她一樣閑得隻能看書的,總之,人家的生活過得多姿多彩,像花兒一樣。其中有個叫亞妮的女孩,也來自哈爾濱,她見蕭蕭一個人孤寂,便想著也帶她活絡活絡。她的男性朋友很多,既有高年級的男生,也有青年教師,甚至還有校外人士。蕭蕭第一次去越秀山、白雲山這樣的景區遊玩就是跟著他們一起去的,她很快發現了,跟著亞妮,吃喝玩樂根本不用自己花錢,甚至連地鐵票都有人搶著埋單,她隻需要傻傻地往旁邊一站就有人送上錢來。
“原來生活沒那麼艱難。”蕭蕭有一種迷宮裏發現了捷徑的驚喜。許多事情都不如你想象的難,就像當初學數學一樣,自己看著那一大堆的公式發愁,我能解得了這樣的方程式嗎?後來不也在老師和同學的幫助下渡過了難關嗎?雖然,隔了半年不去看它們就再也不記得了。
亞妮生得也不錯,皮膚不如蕭蕭白嫩,但麵容更有特點,她的鼻子很翹,走路的時候腳後跟也很翹,一步是一步的。她性格爽朗,且不以自己的容貌為傲,因此特別有親和力,男人們容易把她當作知己。亞妮不把蕭蕭當作跟班,從不使喚她,而且對她相當照顧,她覺得蕭蕭有一種天生內斂的魅力,從而讓人無法一眼看透,這點非常吸引男人。她自己就做不到,男人們有什麼想法自己還沒說出口,她倒替他們先講了出來。蕭蕭跟她兩個人在一起,叫作“相得益彰”,能把各種各樣的男人都吸引過來,形成一種資源,供她們“享用”。
亞妮在社交上的特長是善於通過朋友認識朋友,而且速度相當快,這是一種“病毒傳播式”社交,她很快就不記得當初是怎麼認識人家的了。有次一個企業界的朋友請她吃海鮮,說人多好玩,他會帶兩個香港的朋友一起,讓她也捎上自己的小夥伴。亞妮便邀蕭蕭同去,進了包廂,氣氛蠻好,隻是兩個香港來的朋友年紀稍大。男人們喝著啤酒,女孩們喝著酸奶,大家自由無約束地交談著。話題都圍繞著兩個女孩展開,譬如東北的風土人情,鬆花江的冰雪,還有她們上學時的滑冰課,這對於其他人來說都是很新鮮的。
過了兩天,亞妮交給蕭蕭一千塊錢,說是上次請吃飯的人給的紅包。
蕭蕭懵了,問道:“這是什麼意思?他想幹嗎?”
亞妮哈哈大笑道:“瞧你緊張的,人家隻是表示謝意,沒想幹嗎。”
蕭蕭道:“那我可不敢要。”
亞妮道:“聽我講,上次那兩個香港人是和他談生意的,我們兩個無意中客串了他們公司的公關,吃完飯人家的合同就順利簽下來了,就這麼簡單。他想感謝我們,但人家忙,沒空想什麼禮物,我就跟他說我們自己買就好囉,他就遞給我兩千塊紅包。你就把它當作打零工的工資好了。”
“不是說朋友嗎?”蕭蕭納悶道。
“你當他是朋友也可以啊,我可沒覺得。人家賺到錢了,想要分享不行嗎?”亞妮已經沒耐心解釋了。
蕭蕭收下了,之後再也沒再接觸過那個“朋友”,大概別人也忙,沒記得她這個“朋友”。這次的經曆讓她覺得,女孩子在賺錢上,比男人的路子要寬廣得多,至少對於女學生來說,不隻是做家庭教師和打零工這兩條路子,這不,連別人請自己吃個飯都能賺錢。她那時並不覺得這是在陪客。
亞妮的朋友五花八門,除了男人外,也有少數幾個女人。有次她們逛街累了去一家酒店喝茶,亞妮就介紹蕭蕭認識了一個女人。那女人是家酒店的大堂經理,隻比她們大幾歲而已,不知怎麼和亞妮認識的。她請她們豪華下午茶,價值598元,大堂外的露台邊,正對珠江。那個女人自己要忙工作,沒時間陪她們,和蕭蕭相互加了QQ。
那女人很快就離開那家酒店了。後來她請蕭蕭客串過一個珠寶新品發布會的模特,也算是有過單獨交往了。有一天她約蕭蕭逛街,說有另外一個臨時工作要找她當麵聊聊,在一家酒吧的天台花園裏,隻有她們兩個。
“蕭蕭,想穩定地多賺點錢嗎?”女人問道。
“怎麼說?”蕭蕭以為是模特經紀公司的活,她幻想過很多次,又覺得自己能力達不到。
“是這樣,我先說,你聽聽就好,不著急答複。”女人似乎在給蕭蕭“打預防針”。
“嗯。”蕭蕭一邊應著,一邊忐忑地想,是什麼事呢?
“有個東莞的老板,台灣人,其實還蠻精神的,四五十歲,一個人在大陸這邊。”女人講著,蕭蕭已經猜出了七七八八,心裏‘咯噔’一下,原來對方是這麼看待自己的,似乎那看不見摸不著的靈魂被人帶進了泥坑裏。不過既然答應人家好好聽,還是靜下心來等她說完吧,大不了之後別搭理這女人了。
那女人看她臉上表情有些僵硬,但沒有生氣的意思,便繼續往下說:“其實一周見一次就可以了,他周末一般住在增城鳳凰城,這邊過去很方便的。或者他來廣州,大家住酒店就好,費用不用管。一個月5000塊,半年起算吧。對方肯定是滿意你的,回去再考慮兩天,合適的話,我來安排。”
蕭蕭還是沒有表情,隻是說:“還有些作業沒寫好,我這就先告辭了。”說完便起身。
女人目送她到門口,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嗨,蕭蕭,忘了跟你說了。”她又幾步快趕,走近蕭蕭跟前低聲說道,“對方說,如果你從來沒有過,他願意補償2萬塊。”
蕭蕭返回學校的路上失魂落魄的,她總覺得自己是抗拒的,可事實上這些話都像樹苗一樣種在了她心裏,隻會越長越高,越長越壯,永遠也不會忘記。“對方肯定是滿意你的”,這句話說明別人已經對她有了相當的了解,至少那女人把照片給了人家。她覺得自己像是未經同意就上了架的商品一般,連抗議都來不及。錢真的不少了,2005年廣州大部分人的薪資都沒那麼高,若幹年後蕭蕭才明白,錢才是自己失魂落魄的真正原因,對於一個處境艱難的女孩子來說,談什麼高尚的靈魂和純潔的肉體呢?
不過,也許還被傳統道德觀念約束著,也許出於害怕,蕭蕭周末並未做出回應,那女人一直通過QQ聯係她,她也沒有回複。她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既沒有斷然拒絕,也沒有任何反應,就這麼拖著,似乎進退皆宜。也許,從任何一個方麵有人再推一把,她就可以做出決定了,然而始終沒有。蕭蕭掙紮了許久,那女人終於不再聯係她了,兩周過去,一個月過去,兩個月過去……事情不了了之。
她覺得好朋友亞妮應該不知曉這件事,反正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她知道。亞妮遇到的事情似乎都很粗淺,她沒有蕭蕭這麼多心事。
亞妮約她去佛山玩,周六一早出發,周日下午返回。蕭蕭發現這是唯一沒有男生同行的一次出遊,兩人AA製,其實花不了多少錢,最大的消費不過一夜的酒店住宿費而已。
到了佛山,她才發現,亞妮竟然在佛山還有朋友做“地陪”,吃飯、門票、酒店住宿同樣不需要自己付錢,她之所以沒有提前講,是因為還沒有選中合適的“地陪”,她是在大巴過珠江時才最終確定“接駕”人員的。周六這一天,她們逛了祖廟、石灣,晚飯後又被送回到了祖廟,入住在旁邊的一間酒店裏。亞妮打算明天再找另外一個朋友陪她們去西樵山,便與今天的朋友告別了。
祖廟是佛山的市中心,休息還早呢,她們便出來逛了逛周邊的街區。佛山的夜景和廣州不同,沒有那麼燈火璀璨,但溫馨安逸,讓人放鬆無比。回房間之前,她們進了一家超市去買點水果、零食備用。亞妮在冰櫃裏挑東西時,蕭蕭在旁邊的貨櫃上發現了麥麗素,一定要買,她對這零食上癮。可是隻有大包裝500g裝的,吃不了啊,明天帶在路上就化了。拿在手上沉甸甸的,要是有小包就好了,她有些猶豫。
“你這麼喜歡吃麥麗素啊?”蕭蕭才發現旁邊過來一個男人,似乎對她拿著這麼一大包麥麗素很是驚奇。
“嗯。沒找到小包的。”蕭蕭會意地對他笑了笑,繼續尋找。愛吃麥麗素的人,似乎都有一種默契,通過這種外形酷似仙丹的零食,相會在童年的記憶中,或者勾起對影視劇台詞的回味。
“剛才那最後的兩包‘解藥’被我偷去了。”男人笑著說道,遞給蕭蕭兩袋50g裝的麥麗素。
“那你呢?”蕭蕭問。
“就買大包的‘絕情丹’,我喜歡一把一把地吃。”男人接過蕭蕭手上那一斤裝的麥麗素放進了自己的筐裏。
“當飯吃啊?”蕭蕭樂了。
“是呀,隻有這樣才能忘記憂愁啊。”男人道。
“這麼愁啊?”蕭蕭笑道。
“你們小姑娘家不懂的。”男人笑道。這男人看過去三十歲出頭,模樣身材都還挺端正的,戴著無框眼鏡,嚴肅中透著風趣,像個正經上班人。
蕭蕭轉頭去看亞妮,看她好了沒有。那男人又道:“可以加個QQ號嗎?”
蕭蕭又回過頭來,她沒想到這個男人搭訕這麼自然,一點兒也不討厭。她笑著說:“當然可以。”便說了自己的號碼,男人立即在手機上添加,蕭蕭也掏出手機點了同意,真快,前後不過幾秒鐘。亞妮過來找她時,她應了一聲,向這男人點了下頭道了聲謝謝便過去了。
男人還在回味,為什麼是她說謝謝,難道不是自己要求加QQ的嗎?然後才想起剛才遞給她小包麥麗素的事。他覺得對方是個很自律、很為人著想的女孩。
蕭蕭回到酒店後,男人通過QQ又與她聊了一會兒麥麗素,都是小時候的事,蕭蕭也提了自己第一次吃麥麗素的故事。男人便介紹了自己,原來他叫常可攀,湖南人,家在廣州,在旁邊一所中學掛職副校長,平時周末自己都回家的,這個周末由於太太帶著孩子陪同嶽父嶽母去馬來西亞探親了,所以才留在佛山了。他問她明天有什麼安排,她說計劃和同學去西樵山。他便自告奮勇說自己明天人與車都空閑,“願效犬馬之勞”。
蕭蕭並不想拒絕,她不想出來後全靠亞妮,也要體現自己的價值。她一直想主動拓展自己的交際圈子,將來才不至於被動,這個男人怎麼看都不像壞人。便問亞妮明天的朋友約好了沒有?亞妮說還沒,她做事一向是事情臨近了才做決定的,晚上休息時懶得想事,按她的路數,明天早餐時再聯係不遲,她就是那麼自信。蕭蕭說剛才聯係上自己一個老朋友,人家正好在佛山沒事,願意明天開車帶她們去玩。亞妮想都沒想,便答應依蕭蕭的安排,她內心裏早就想知道蕭蕭究竟是沒朋友還是藏著掖著了。
既然說了是老朋友,蕭蕭也就不介意和常可攀多聊一會兒,多了解點信息。對方正好難得有個自由之夜,就拖著她一直聊到晚上一點多。亞妮早睡了,蕭蕭實在撐不住了,才跟對方說:“晚安,早點睡吧,明天你還要開車呢。”已經很不早了,常可攀困意也上來了,今晚取得重大進展,該知足了。他們互道晚安之後,似乎已經相互了解了許多,真有一種老朋友的感覺。雖然他大她十幾歲,但女性的情感成熟速度是遠快於男性的,這算不上什麼差距,性別之間的融合度已經足夠彌補年齡的差異了,更何況從一開始,麥麗素就幫了大忙。
第二天早上九點,常可攀準時來到酒店樓下接她們。兩人打招呼的熟練程度,讓亞妮怎麼也不會想到他倆就是在昨晚的超市認識的。蕭蕭對亞妮說,常可攀是她中學老師的大學同學,就是她們對麵那所大學畢業的,原本家在廣州,這幾個月恰好被組織安排在佛山做幹部交流,她昨晚才知道的。之前自己剛到廣州上學時,這位大哥對自己很是照顧,還去火車站接過自己的。亞妮看不出一點兒破綻來,常可攀也對蕭蕭編故事的本領佩服得不行。
常可攀一路上對她倆照顧得很好,亞妮絲毫沒覺得她倆之間有主次之分。不過,他還是趁亞妮去洗手間的間隙,向蕭蕭表達了“敬意”,說她可以寫小說了。“準備給我安排個什麼領導崗位啊?區長還是局長?”蕭蕭有點不好意思起來:“省得你解釋了嘛,我一句你一句容易出紕漏。”他們如此默契配合,關係便更進一步了。
實際上,常可攀是個很會“來事”的男人,他在小事上周全,大事上不糊塗,確實不同於一般的教師,所以才能很快地成為領導。蕭蕭剛剛與他接觸,當然不會有什麼大事,但從小事上也能感覺出來,這個男人能給他身邊的女性一種天然的安全感。
佛山之行結束後,蕭蕭每天都會收到常可攀的QQ信息,他們聊天的內容無所不包,隻是很少提到他太太,光知道他太太比他還要大三歲,蕭蕭提了句“女大三,抱金磚啊”,常可攀就不說話了。她感覺這個男人對她有點“相見恨晚”,但又覺得他這樣很沒有道理,為什麼要對一個陌生的女孩那麼掏心掏肺?難道就因為麥麗素嗎?
時間過得很慢,到下一個周五時,蕭蕭感覺像是已經認識常可攀幾個月了。可攀說自己即將返回廣州原單位工作了,他約蕭蕭晚上在崗頂附近的一家酒吧見麵。
“剛從佛山回來,我家就在龍口西路。”可攀把背包放在旁邊的座椅上,遞給蕭蕭一包剛拆開的麥麗素,口中應該還有幾粒,看來他還沒來得及回家。
這麼近?蕭蕭之前聽他說過住得不遠,沒想到如此之近,不禁有點疑惑,覺得這男人膽子真大,在家門口約女孩子見麵,也不擔心被人看見。
“這麼說,你從上大學起,就沒離開過石牌?”蕭蕭問道。
“是的,我從1993年來廣州上大學起就一直住石牌。”
“你太太從馬來西亞回來了嗎?”蕭蕭真有些擔心,她看到電視上常有女孩子被人誤解,而被原配夫人尾隨過來莫名其妙打一頓。
“回來了。”
“那你還不趕緊回家去?”
“嗨,她肯定沒在家,整天在外麵玩。”
“她不用帶孩子嗎?”
“她哪會帶孩子啊?她媽負責帶孩子,她隻管生,最近肚子裏又懷了一個。生女孩的話跟女方姓,男孩跟男方姓,不過這次可能還是女孩。”
蕭蕭聽他這麼講,根本不像在描述自己的太太,倒像是描述一個不相幹的女人。兩句話就足以表達上門女婿的怨氣。
“她做什麼工作呢?”
“工作?她就在對麵工作。”可攀抬了下頭,意思是就在馬路對麵。對麵是中山三院。
“她是醫生?”看著對麵三院的大樓,這麼近,蕭蕭不禁吃了一驚,生怕他老婆會從對麵樓上看過來。但是可攀搖了搖頭。
“護士?”蕭蕭問,可攀還是搖頭。
他直接說道:“她哪幹得了這個?被中山三院擋住了,街麵上看不到。就是那條巷子走進去,她家是石牌村的老居民,有好幾棟樓呢,她就負責收收租。”
蕭蕭發覺自己提問太多,於是停下來喝酒,酒好苦啊,一定是剛吃過麥麗素的緣故。可攀也悶頭喝了一大口,他倆體驗到的苦味便是一樣的。
可攀問了蕭蕭幾句閑話,學校裏的事情。學校裏能有什麼趣事?不過是話題的緩衝而已,過了一會兒,他繼續講述家事,自己想講而已。
他出身於湖南的鄉村教師之家,一家人勤勞又務實,好讀書但不迂腐,父母除了教書外還開書店兼雜貨鋪,生活水平在當地屬於中上。十多歲時父親便告訴他婚姻和平台的重要性,給他講家族中闊親戚的發跡史,還說有許多湖南名人的出身境遇都不好,父親自己是由於愛情而受困於鄉野,但眼下時代不同機遇也多了,期待兒子能實現祖輩、父輩未完成之夢想。
所以他考取了廣州的大學,在校期間參加過學生會,也入了黨,畢業後留在母校附中教書,算是子承父業,在大都市站住了腳,成為一個金燦燦的“鳳凰男”。緊接著他經人介紹認識了現在的太太,雖然長得又黑又胖,比自己年齡還大,不過笑起來還挺燦爛的,關鍵是家境殷實,因為有個舅舅在教育廳當領導,又平添了幾分自信,讓他覺得還有可愛之處。他們兩個都沒怎麼正經戀愛過,女方稍微主動點,可攀便淪陷了。經曆過一輪短時戀愛後,他驚覺這並非預想中的才子佳人故事,於是想法子抽身。不料他沒學過“金蟬脫殼”的技能,女方倒演繹了一出“珠胎暗結”。父親得知兒子鬧出亂子來了,急忙親自跑了趟廣州,給他厘清了愛情與婚姻、事業與家庭、理想與職業的關係,幾十年來嘔心瀝血的人生經驗,總算是被這小子聽進去了。三天後,雙方家長隆重會麵。兩周後,分別在廣州和老家舉行了主客場婚禮。
婚後的太太更強勢了,可攀牢記父親的教誨,處處忍讓,他寬慰自己,畢竟是吃自家人的虧,好處沒給外人。不過,可攀在事業上確實得到了女方家庭的大力支持,在學校裏混得風生水起,這次佛山掛職副校長幾個月,老婆又懷孕了,她那舅舅便借機把他調回附中任教務主任。
兩瓶黑啤下去,可攀已有些醉意。蕭蕭也覺著酒精發揮了作用,眼前的射燈更明亮了,映照得可攀的麵龐更加生動起來,周邊的一切都有了一點兒戲劇化效果。音樂響起時,人們踏進舞池翩翩起舞,剩下的也留在原地扭動腰肢,可攀也邀請她跳了一曲。他的手臂很自然地搭在自己腰上,力量剛剛好。三十出頭的男人,一切都剛剛好。
中場休息時,可攀繼續講述故事。孩子的媽媽從來不問他要錢花,她自己那裏有的是,她隻逼著他理財。2000年結婚時,她不想住石牌村了,趕上學校房改,選了套80多平方米的,錢還是他父母給的,才幾萬塊。2003年,她覺得孩子大了,需要自己獨立的房間,又逼著他買了套三居室,他的工資積蓄一分不剩全做了首付,不過原來的小房子出租,租金就足夠繳納每個月的按揭款了。他所在的中學是省重點,職位越高,收入來源也越廣。今年,2005年,他又出手在珠江新城買了套房子。新房子才好住,太太跟他約好,自己住的房子每隔幾年就要換一套,否則各種小毛病出現後她會受不了的。他用這兩年的獎金做首付綽綽有餘了,何況還有其他進項。“家有醜妻是個寶”,他沒想到是這個意思,簡直是個財神爺啊!
太太自己也投資,她讓父母住自己家幫看孩子,把石牌村的三棟老樓改造裝修成標準房間,招聘了兩個女孩子打掃衛生,短租為主,長租為輔,收入比別人家高出了一大截。攢下來的錢一部分投資商鋪,一部分放貸。她從不投資股票,是因為懶得思考太複雜的事,不願意承擔太多風險,之所以不參與到可攀的房貸中來,主要是因為沒有單位給她開具收入證明。
不過這些都是她的長處,她的軟肋也很明顯,就是會做一些荒唐的事,讓他羞於啟齒。她很好玩,整天和幾個“閨密”混在一起,都是廣州的“城中村二代”,她們不隻是吃吃喝喝、打牌這麼簡單,還集體去“泡鴨”,她們才三十多歲啊!這樣的事他沒法對別人傾述,隻好對蕭蕭這樣的陌生女孩子講講。
幸好她現在懷孕了,正好消停一下。之前太太亂來就是因為兩次生孩子時間間隔太長,空了七年。但不能不說,生孩子早就是好,他們第一個孩子現在已經上一年級了,看著女兒開開心心地長大,可攀覺得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了。
現在,蕭蕭非常同情他,幫他喝了半瓶酒。但可攀卻把剩下的半瓶一飲而盡,他還有話要講。他說:“我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本來就是看人家有錢有權嘛,自己湊上來做上門女婿的。我就像這麥麗素一樣,外表上看是巧克力豆,內心都是不踏實的。”他還說自己也亂來,常和朋友們偷偷去東莞玩,開始覺著新鮮,後來次數多了也就覺得沒意思。
蕭蕭暈乎乎的,表示很好奇,她問那些女孩子是怎麼做到的,用什麼辦法吸引男人樂此不疲的。可攀說:“以後找時間,好好講給你聽。”
最後,他徹底喝醉了,但還是能清晰地表達。
“蕭蕭,我今天約你過來,就是想問問,你願不願意跟我在一起?”可攀突然問道。他醉眼蒙矓地注視著蕭蕭,一隻手還搭在她腰下方,好像之前一直放在那裏。
蕭蕭被嚇了一跳,手上的掉進了桌麵上的木頭縫隙裏,她用手指去摳,卻怎麼也取不出來。她當作沒聽到,這樣就不必回答。
“不是說今晚,你……你可以先考慮兩天,我會補償你的……我不想占你便宜。”不知是因為醉了,還是故意如此表達,反正說得支離破碎的,“可以先考慮兩天。”跟那女人說的一樣,但後麵的數字蕭蕭沒聽進去。
她扶著他下樓,在扶梯上,可攀順勢抱緊了蕭蕭,兩人像情侶一樣,蕭蕭沒法掙脫,她害怕動作大了會把他摔下去。到商場門口他們就分開了,蕭蕭真的害怕被人看見。
回去後,她當可攀說的是醉話,可是過了兩天,可攀在聊天中說不是的,他認真考慮過的,一直就想找這麼個人,現在終於找到了,雖然他不能和她結婚,但是會愛她的。他用的是“愛”這個字,但提的是包養方案。
蕭蕭明白,這是沒有結果的,也不是奔著結果去的,絕對沒有小三上位的機會,找小三不會一開始就談錢。這隻是包養,從一開始就聲明了的包養關係,多少錢,就買多少“愛”。
她依舊采取了拖延戰術,對於這個問題不答複、不討論。不過,可攀和那個女人不同,那個女人嘴裏隻有生意,可攀嘴裏還有很多話題和生活瑣事可以跟她交流,所以他們的聯係沒有中斷。可攀依舊若無其事地邀請她一起吃飯、唱歌、爬山,隻是隔三岔五地輕輕提及這件事,蕭蕭覺得他是尊重她的,因為她不說話,對方也不因此而冷落自己。
幾個月過去,一天晚上,可攀的太太突然破水了,要提前生產,住進了中山三院。醫生說胎位不正,但還是建議盡量順產,實在不行明天再剖腹產不遲,生孩子的時間可能會很長,但不用緊張,危險係數不大。家屬別都在產房門口守著,這樣做起不起什麼作用,最快也要明天早上生產。可以留下一個人,其他人先回家休息一下,天亮時把產後用品帶過來才是正事。他的嶽父母決定守在醫院,讓上了一天班的女婿回去準備物品,休息一下明早再過來。
可攀十分鐘就收拾好東西出門了。他的內心很複雜,雖然是第二個孩子了,但他比自己的太太還要緊張,又說不上來自己內心的感受,隻是感到全身發抖。他給蕭蕭打了個電話,說他在他們第一次去的那個酒吧。
蕭蕭趕過來之後,看見可攀正在喝酒,頭上冒著汗,便去幫他擦汗。他握住蕭蕭的手說:“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我擔心她會死掉。”蕭蕭勸他說這是產前恐懼症轉移到了丈夫身上,產婦就會輕鬆順利一點。她瞎編的,其實她根本不知道什麼叫產前恐懼症,隻是覺得這麼安慰他比較好。
她陪著可攀喝了幾瓶,發現已經過了宿舍熄燈時間,便決定陪他到天明,熬過最艱難的下半夜。
可是老板說他們要下班了,他們隻好走出酒吧。可攀想直接去醫院等,但蕭蕭沒處可去,他便在旁邊的酒店裏幫她開了一個房間。他剛出酒店大門,涼風一吹,便“哇啦、哇啦”吐了一地。正在等電梯的蕭蕭連忙趕了出來,和服務生一起把他拖進了酒店房間,扶他躺下休息。可攀躺下後依舊渾身發抖,冒汗,蕭蕭去衛生間用熱水打濕了毛巾,幫他敷臉,擦胳膊。可攀緊緊握住她的手臂不放,隻往懷裏攬,他已經意識不清醒了,力氣很大,將蕭蕭抱過來後翻轉摁在床上,開始脫她的衣服,蕭蕭掙紮了一下,沒有再反抗……
可攀很快就恢複了意識,他抱著蕭蕭,連聲說謝謝。蕭蕭則望著床單上的那攤血跡發呆。可攀抱著她去浴缸洗了澡,又抱回床上摟著睡了一會兒。快天亮時,可攀又再次瘋狂,把她從睡夢中折騰醒,結束時,可攀大叫了一身,蕭蕭也疼得喊出聲來了。這時可攀的電話響了,他連忙穿上衣服往醫院趕。他的第二個孩子正好出生了。
從此,蕭蕭便成了可攀的情人。可攀知道蕭蕭不願意接受現金,那對她的心理是個挑戰,也未免是種侮辱。他想了個極好的辦法,找朋友給蕭蕭開了個虛假收入證明,以她的名字在五山買了套精裝修的一室一廳小戶型,還是現房,首付八萬不到,打算把每個月的按揭定期轉到她的還款賬戶裏,隻要蕭蕭和他在一起,就會一直幫她付下去。房子很快就交房了,他們不用住酒店了,這裏就是他們的愛巢。
可攀這些年從風月場所學來的本領不敢在太太跟前嘗試,現在一股腦兒全用在蕭蕭身上了。他在蕭蕭麵前是完全放縱的,做過什麼壞事都可以講,想過什麼也可以說,哪怕是他對單位女同事的性幻想、對官場競爭對手的報複,也可以毫無保留地講出來。蕭蕭也完全樂意承受他這種毫不掩飾的“真”和“愛”,並以同等的方式對待可攀,她覺得今後再也不會有如此坦誠如此me too(我也是)的情感了,哪怕是和未來的先生在一起。
在可攀的“庇護”下,蕭蕭過完了剩下的三年大學生活,這時的可攀也成了附中的副校長。蕭蕭上大四時,她已經成熟多了,開始考慮起自己的未來,她父母什麼都不知道,也無法為她提供任何資源,隻能任由她自主擇業。要留在廣州和這個男人繼續糾纏下去嗎?即便能搞得定可攀,也擺不平他太太,擺得平他太太,也不能被他太太的舅舅相容,他在教育係統的地位太高了。
她決定離開廣州,到上海去。蕭蕭在學校裏偷偷用功,考上了上海一所大學的研究生,她知道,以自己的本科學曆,在上海是很難立足的。可攀說他是愛她的,不願意讓她離開。她說:“我留在這裏會成為你的定時炸彈,同時自己也會被炸得粉碎。我們還是分手吧。” 可攀不同意分手,但也沒法子,隻能由著蕭蕭飛走。
2008年夏天,蕭蕭來到了上海。這裏有完全不一樣的空氣,不再是一年四季都熱烘烘的曖昧空氣;這裏四季分明,冬天的冷風讓自己頭腦更加清醒。往後,她得靠自己生活下去。
蕭蕭深知男人的秉性,所以選了個女導師。經濟上斷了來源,她想拚命地打工賺錢,但時間上太難平衡,導師交給她的工作量太多而補貼太少。上海消費比廣州還高,她還有按揭要交呢,太難了。
趁著寒假,她回了一趟廣州,想把房子賣了,可受到了金融危機的影響,談了幾個買家價格都沒談攏。可攀得到消息後匆匆趕了過來,要阻止她賣房。
“知道嗎?你這是在敗家!寧可不上研究生,也不能把自己的房子賣了。你讀研究生為了什麼?工作又為了什麼?現在房價已經翻倍了,過幾年還會漲,到那時候你還能買得回來嗎?”
“我敗什麼家了?我有家嗎?你是有家,有富婆當家,有兩個孩子,有無數套房子,有存款。可我呢?我隻有這麼個小房子,還有我自己!我交不起按揭,吃個便當都不能超過15塊!我有苦難言,家人也幫不了我,我不讀研究生,將來就拿不到上海戶口,找不到好工作,我怎麼生存?”
“讀了研究生又如何?現在五山這樣地段的房子在上海要好幾萬一平方米,你在上海怎麼買房?怎麼過下去?想過嗎?你為什麼要離開廣州?為什麼要離開我!”可攀抓住她的雙肩,拚命地搖。
“我可以結婚,找個人跟我一起買房,一起過下去!”蕭蕭聲淚俱下。
可攀沒想到蕭蕭幾個月不見就這麼有主見了,她已經長大了。
他默然了,抱著蕭蕭,輕輕地拍打著她的臂膀,看著她安然入睡。
夕陽西下,他領著她下樓,上車,準備去吃晚飯。
“帶我去佛山好嗎?”蕭蕭輕聲說道,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
“嗯。”可攀係上安全帶,啟動了車,一路上了高速。他知道,她要去找他們初次見麵的那家超市。停好車,他們來到那座商廈,超市竟然還在,隻不過跟四年前比起來,已經破落了不少。
蕭蕭尋了一圈無果,最後隻好問一個年輕的店員道:“請問有麥麗素嗎?”
“麥麗素?”店員似乎有些詫異,或者沒聽明白。
“就是像巧克力豆的那種,小零食。”
“哦,麥麗素,我想起來了,早幾年就不賣了。”另外一位年長的店員回答道,“不過現在有很多進口的巧克力豆啊,比利時的,瑞士的都有。”
蕭蕭悵然若失。他們的麥麗素已經沒有了,不僅是佛山,廣州的超市也不銷售了。孩子們的口味在變,生活水準也在提高,這種廉價的代可可脂食品缺乏銷路了。
可攀今晚本是要回家的,因為太太這幾天正鬧情緒,她無事可做。一個孩子讀五年級了,另一個也已經上幼兒園中班了,可是她仍想著出去玩,被可攀阻止了。是嶽父母讓他這麼做的,他們不願看到女兒墮落。可是,這一夜可攀沒有回家,他在照顧同樣情緒不穩定的蕭蕭。他們終於被人發現了,可攀的太太把丈夫舉報到了舅舅那裏。
老人家即將退休,他得把這件事擺平,於是召開了家庭會議,他旁聽,可攀的嶽父主持。
“可攀,都35歲的人了,叫你看住老婆,你看到哪裏去了?!泡什麼女學生?!你是重點中學的副校長,都副處級了,你有今天的成就容易嗎?這個事情鬧得太過分,如果沒有舅舅幫你兜住,傳出去怎麼辦?事情怎麼收場?再過幾年你就是校長,正處了,廣州有這麼年輕的校長嗎?搞不清自己的前途在哪裏嗎?當年你爸怎麼跟你講的?你還記得嗎?還要我給他打電話嗎?你明知道他有高血壓、糖尿病,一堆的病,還搞這些事情出來?
“還有你,男人的錯誤在家裏講,為什麼要找外人去抓?你之前犯錯,可攀不也忍了嗎?傳出去我們這一大家族怎麼在廣州立足?小孩子怎麼辦?離什麼婚!誰讓你們提離婚的?!我們家就不允許出現‘離婚’這兩個字!”
最終,可攀當著三位老人的麵,向太太誠摯道歉並且跪了一炷香工夫。
局長舅舅跟他說:“那個女研究生那邊要打點好,該給的錢不能少,堅決封口,並且一刀兩斷,不能再來往了,辦完了來我這裏彙報。”
可攀哭喪著臉,內心卻狂喜:他們竟然不知道以前的事,還以為是單次事件。原來她舅舅的眼力也無非如此,自己還是蒙混過關。唉,長江後浪推前浪,他們老一輩的官員,終歸是要被像他一樣精致有見識的年輕人替代啊。他又在心裏嘲諷他老婆道:鬧什麼鬧?鬧了又怎樣,表麵上他們是站在你這邊,實際上還不是護著我,誰也不會把我怎樣。什麼家醜不可外揚,說白了還是你們家需要我這根“撐門棍”啊。他這麼想著,就不覺得跪著有什麼屈辱了,反而覺著好笑,這一炷香給自己帶來的“反思”作用真是太大了。
事後他以賠償為由,從自己卡上給蕭蕭打了三萬塊,然後把所有的銀行卡和賬戶交給太太管理。
蕭蕭嚇得不輕,跑回上海後暗自慶幸,還好,沒有遭遇被原配潑硫酸的事,沒有被扒衣服,也沒有被曝光,平平安安地回來了。但畢竟被別人抓住了把柄,還是小心為妙,要不一切都毀了。至於那三萬塊,拿不拿結果都是一樣的,正好自己用得著,沒有錢真是太難了。退回去人家也不會對自己刮目相看,畢竟木已成舟,對方是拿錢封口,拿了錢別人反而心安,自己閉上嘴就好了。當然要閉嘴。
十年後,蕭蕭再次接到常可攀的電話,自然吃驚不小。她萬萬沒想到自己“婚前恐懼症”的深層次原因是這個。不理他會怎樣?他為什麼又來找自己?他怎麼找到自己的?自己已經夠小心了,去年賣廣州小房子的時候,都沒敢去廣州,還是委托給一個中介全權辦理的。
她上網搜索了一下常可攀的名字,教育局局長?!他太太的舅舅當年的位子。看來是他掌權了,覺得自己自由了。難怪他能找到自己的號碼,憑他現在的職位,找個運營商、公檢法、房產局的熟人查詢打聽一下,易如反掌。
見一麵又如何?聊聊天而已,把話說清楚,他常可攀總不能在公共場合亂來吧?反正今天沒事,鹿江也不在上海。鹿江比自己小三歲,心思單純得很,認識幾年來,從來沒問過自己的經曆,他隻想對自己好。
可是蕭蕭又覺得,哪怕是見常可攀一麵,都是對鹿江的不忠。她之前就覺得對不住鹿江,他根本不知道她還有這樣的黑曆史,竟然還有把柄捏在人家手裏,如果它爆發起來,威力絕不亞於“豔照”。
鹿江是多單純的IT男啊,沒怎麼跟女人相處過,從親密舉動就能感覺出他的生澀。她覺得自己從常可攀身上學來的一身本領,不能用在鹿江身上真是太遺憾了,假裝經驗不足的難度,要比故作老成難得多。多年單身生活,讓她一身“武藝”無處施展,正想著在鹿江身上好好地用起來呢,可是她不能。隻能在未來生活中慢慢試,讓鹿江感受到自己的愛意,讓他覺得是一起摸索到的技巧。
思前想後,她還是勇敢地來到了金沙江路地鐵站。在酒店大堂的茶座裏,她見到了闊別十年之久的常可攀。他沒怎麼變,一眼便能認出來。他更加壯實了,卻沒什麼啤酒肚,眼角的皺紋沒有帶來滄桑感,反而平添了幾分穩重,像個年輕有為的局長,應該還有發展空間。
她像見到老朋友一樣伸出手來,可攀卻尷尬了一下,他們之間不應該是擁抱的嗎?唉,十年了。在這大庭廣眾之下,確實不太適合。他伸出手,輕輕地捏住她的手心,搖了搖。她的手還是那麼軟,那麼溫暖。他的手還是那樣有力,那樣厚重。這俏皮的舉動讓他們又迅速拉近了距離。
“蕭蕭,十年了,還是那麼漂亮,身材還是那麼好。”可攀的嘴還是那麼甜。
“我才33歲,難道不正當年嗎?”蕭蕭回道。
“可是我已經老了。”可攀歎息道。
“常局,你才45好,跟女人30多歲沒什麼差別。”蕭蕭這麼說,可攀覺得兩人的距離又拉大了。他們倆沒說上幾句話,卻已拉鋸多次。她分明在諷刺自己:為了自己的前途,從來沒有考慮過要離開家和她走下去。
“還記得這個嗎?”可攀遞給她一包麥麗素,想以此再把距離拉近。
蕭蕭心中一震,他還記得自己的小嗜好。可是她卻故作鎮定:“早不吃這個了,我以為早停產了,沒想到現在還有。”
可攀都看在眼裏,知道她並非無動於衷。他便問她工作狀況,父母可好,婚禮是否準備妥當。蕭蕭也問候他兩個孩子的狀態,大的是否大學畢業,小的是否準備中考,等等。
常可攀一邊聊一邊觀察著,蕭蕭真的是成熟了,而不再是長大了。她是一個切切實實的女人了,一個正在走向中年的女人。他偷偷地觀察她,覺得她比以前更加性感。雖然穿得素雅,但那是教師職業裝,她除了臉和腰,其他部位都較十年前更豐滿了。這種風韻,和初見時的少女版蕭蕭不同,也和分別時的畢業生版蕭蕭不同。些許陌生帶來的性感,在一點兒一點兒地激發他來自內心的欲望,就像岩漿在地殼裏受到星係引力的影響,在積聚力量,準備適時噴薄而發。
時間真是太不夠用了,還有很多話沒有講,兩個多鐘頭就過去了。
蕭蕭說道:“不早了,我還要回家和老公視頻通話。”可攀注意到她這會兒已經改用“老公”這個詞。
“哦。”可攀真的不想這麼快結束,“你老公不在家?不是馬上要舉行婚禮了嗎?”
蕭蕭頓覺說漏了嘴。她在可攀麵前沒耍過心眼,即便過去十年,還是沒設防:“嗯,他開車去鹽城接他父母了,明天回來。”
“蕭蕭,留下吧,就今晚。”可攀覺得自己在哀求蕭蕭了,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麼低聲下氣地說過話了,平時隻有別人會用這種請求的語氣對他說話。
“不,謝謝!我真要走了。”蕭蕭轉身離去。
半個小時後,蕭蕭疲憊地來到新房所在的小區,她不要回原來的住處,想一個人在新房裏安靜地待一晚上。這裏一切都是新的,能讓她忘記過去。
她到小區門口後,自作聰明地轉了一圈,可攀不會跟蹤自己吧?她在樓下逛了十幾分鐘,確定身後沒人,才走進了那個單元。
電梯門開了,她正想著門鎖的密碼,一抬頭,差點尖叫起來:“常可攀!”
他居然在門口等著她。
“你在跟蹤我?”她緊張極了。
“最好小聲點,避免你的鄰居們聽見。你不想盡人皆知吧?我坐一刻鐘就走。”
蕭蕭全身顫抖,說:“可攀,不能這樣,你不能進去。”
可攀上前一步,摟著蕭蕭說道:“寶貝,開門,小聲點。”
蕭蕭隻好把門打開,以便盡快掩人耳目。
“我早就打聽到你的住處了,這兒和原來的地方都知道。你離開環球港時,我就斷定你要來這裏。你以為在花園裏兜一圈我就跟不上了?其實我早就在樓上等你了。新房裝修得不錯,窗簾布藝還是你喜歡的紫色。”
“我求求你了,不要幹擾我的生活了,我們十年前已經結束了。你早點回去吧。”蕭蕭要哭出聲來了。
“是結束了,但不是現在,應該從明天開始。”可攀回道,緊接著又上前一步說,“蕭蕭,我的寶貝,十年了,我終於找到你了。這隻能怪你太性感,太漂亮,太有誘惑力了,我控製不了自己,就像十四年前第一次那樣,我一定得再要你,一次……”說完就把蕭蕭抱了起來,進了她的婚房……
蕭蕭已經完全懵了,可攀的這些動作,瞬間喚醒了她身體裏深藏的記憶,那是他們配合過無數次的默契。他的身體語言比鹿江強太多了,效率也很高,簡直無法抗拒,正如十年前的那次分手之夜一樣,蕭蕭再次淪陷。那歐式的木床架被證明還是不夠結實,有“吱嘎、吱嘎”的響聲,蕭蕭想,當時該選擇另外一張床的。她仰望著,害怕自己新掛上去的婚紗照相框被震下來,要是砸中可攀的後腦勺,他就出不了這門……
第二天下午,一切都依計劃進行著,沒有偏差。
鹿江接到了父母,他們來看新房。他們一邊看房,一邊說:“晚上也要一起去機場接親家,擠就擠點吧。”他們的兒子就一直在解釋:“哎呀,爸爸,不行的呀,多一個人警察也要抓的,這裏不比鹽城啊,後座真坐不下四個人。要是分兩輛車,那不跟兩家人一樣了嘛,您二老還是在家等著吧。”
“寶貝,你買了麥麗素啊?”鹿江似乎發現了新大陸。
蕭蕭連忙跑進了房間,原來,鹿江在床罩的皺褶裏發現了一顆麥麗素,她心臟怦怦地跳著,臉唰地白了。
“蕭蕭,我小時候最愛吃麥麗素了。我媽媽每周給我買一包。”鹿江又轉過頭去跟媽媽說話,“還記得吧,媽媽?麥麗素,原來蕭蕭也愛吃呢。”
蕭蕭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一包昨晚才得來的麥麗素,遞給鹿江,急促地說道:“是的,昨天在路邊的一家便利店買的。”她倚在房門上,盡量控製著自己不暈倒,但她望著牆上那婚紗照相框,分明是在晃動,晃動……
鹿江沒接好,一整袋都撒了,嘀嘀嗒,嗒嗒嘀,滿地都是——“含笑半步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