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閱讀吧
打開小說閱讀吧APP
閱讀更多精彩小說內容
目錄
設置
客戶端
大地的根須大地的根須
周齊林

日暮鄉關何處是

1

薄暮下,幾個年過六旬的老人聚集在村子中央的廣場上,看著各自的孫子或孫女在廣場上奔跑著。孩子們你追我趕的聲音驚醒了沉睡的故鄉。

抱著哭鬧的女兒走出沉悶的房間,我來到廣場上。陣陣涼風吹拂下,女兒停止了哭鬧,睜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周遭的事物。鳳嬌嬸左手推著嬰兒車,右手拿著一把扇子不停扇風,她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珠,被汗水濕透的白發緊貼著前額。鳳嬌嬸見了我,笑著問道:“孩子多大了?”“剛滿四個月呢,正是難帶時。”我說道。“沒事,慢慢來,很快就長大了。我還一個人帶三個孩子呢。”鳳嬌嬸說完,又指著一個身著藍衣、流著鼻涕正在廣場上肆意奔跑的小男孩說道:“喏,跑著的這個五歲,嬰兒車裏的一歲多,還有一個七歲的女孩剛上小學一年級,正在家裏寫作業。”人到暮年,鳳嬌嬸成了家裏的頂梁柱。家庭的重擔全部落在了她身上,除了三個小孩,她還要照顧疾病纏身的丈夫。她的愛人患有嚴重的腎病,不能幹重活,每個月要吃兩千多塊錢的中藥穩定病情。她的兩個兒子和兒媳都在廣東打工,每個月會按時給她打生活費。

最後一抹餘暉緩緩消失在稀薄的夜色裏,鳳嬌嬸和其他老人抱著各自的孫子或孫女往家的方向走去。我抱著女兒回到屋內,轉身看著漆黑的廣場,適才彌漫著歡聲笑語的廣場複歸於寂靜。

“孩子睡了嗎?”燈光下的母親正往膝蓋上塗抹黃道益活絡油,她痛苦地呻吟著。母親患了幾十年風濕性關節炎,手腳關節腫得變了形,走起路來一瘸一拐。一次疼痛難忍,扶著牆一步步往前挪的她摔倒在地,臉磕在地上,滲出一絲血來。六歲的侄女見狀,慌張地跑到鄰居家裏叫來了蘭嬌嬸。在蘭嬌嬸的攙扶下,母親才緩緩站了起來。

“睡著了,媽,我先上樓了。”抱著女兒,輕哼著她的名字,緩步上樓來到房間,我在屋子裏來回踱著步。女兒哭泣的聲音越來越小,她胖乎乎的小手緊緊攥著我的衣服。夜色漸深,女兒均勻的呼吸聲在我耳畔響起。路燈散發著昏黃的光,不知名的蟲子藏匿在草叢深處鳴叫著。我小心翼翼地把女兒放下,她翻了個身,蜷縮著睡著了。我卻陷入複雜的思緒。看著妻子熟睡的麵容,適才鳳嬌嬸在廣場上對我說的那句話不停地在我耳畔回響。“你媽媽身體不好,以後誰給你們帶孩子呢?孩子還這麼小。”鳳嬌嬸一下子把我問住了。

正是盛夏時節,烈日炙烤著大地,柏油馬路上泛著一層白光。再過一個月,就要回東莞了。妻子堅決不同意把女兒留在老家,她舍不得,也不想讓女兒這麼小就做留守兒童。“以後誰給你們帶孩子呢?”想著鳳嬌嬸的話,我陷入了焦慮。妻子還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他們還年幼,在上初中,成績十分優異,經常考全年級第一。嶽母要照顧他們,不可能跟隨我們去東莞幫忙帶孩子。嶽父每天早起在工地上忙碌著,他需要養家糊口。

世界呈現出荒誕的一麵。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落雨的清晨,父親扛著蛇皮袋踏上去廣東的火車,如一尾魚般順著打工的浪潮遊蕩著。離鄉,是一個沉重的詞。在城鄉快速一體化的進程中,越來越多的村裏人背井離鄉,趕赴異鄉謀生,隻剩下老弱病殘釘子般釘在故鄉,直至鏽跡斑斑。離鄉後,需要健康的體魄和旺盛的精力來適應快速運轉的城市機器。幾十年後的今天,離鄉不再隻是中青年人的權利,村裏越來越多的老人發揮著生命的餘熱,大半輩子未曾離開過故鄉的他們第一次出門遠行,趕赴異鄉給兒女帶孩子。他們有的自願奔赴,有的被一股無形的力量裹挾著。

劉嬸家與我家相距百米,她於2012年遠赴溫州給她唯一的孩子建文帶小孩。建文是我小學同學。劉嬸在溫州帶了七年孩子,直到孫女上小學一年級才重返故鄉。七年時間裏,劉嬸蒼老了許多,烏黑的頭發已白了大半。2019年,建文的老婆生了二孩,是個男娃。千裏之外接到喜訊的劉嬸喜上眉梢,她帶著兩百多個土雞蛋連夜踏上了前往溫州的大巴。2021年3月的一天,遠在溫州的劉嬸連續幾天吃不下飯,感覺喉嚨裏有異物。一周後,她在溫州市人民醫院查出患有食道癌。白紙黑字,醫生充當著宣判者的角色。這突如其來的疾病有如晴天霹靂。在兒子兒媳的護送下,她終於回到生活了一輩子的村裏。一家人留下來寸步不離地照顧著她。此刻,她回到熟悉的故鄉,呼吸著清新的空氣,但屬於她的時間不多了。

半年後,在疾病的侵襲下,骨瘦如柴的劉嬸離開了人世。疾病如一把無形的刀,剔骨刮肉,劉嬸最終變成廚房裏那根幹癟的柴火,被一團火吞噬,化為灰燼。下葬那天,孤寂的村莊裏,送葬的隊伍稀稀落落。“劉嬸辛辛苦苦一個人把孩子拉扯大,這些年又幫兒子帶孩子,來不及享一天福就走了。命苦呢。”送葬的人議論紛紛,言語中滿是惋惜。黃昏時分,我看見建文長久地跪在墓碑前抽泣著。

母親多病纏身,高血壓、糖尿病、風濕性關節炎等,這些病如一根根無形的繩索直勒得她喘息不過來。母親看著村裏別人的父母紛紛離鄉去城市帶小孩,給子女分憂解難,對於不能幫我們帶孩子總是心懷愧疚。在老家的那半個月,母親每天早早地起床,一瘸一拐地去小鎮的集市上買妻子喜歡吃的菜。買完菜回來,又提前做好早餐放在鍋裏熱著。等妻子一下來,她就立刻從鍋裏端出來放在桌上。我見了,怒吼著叫她每天不要起那麼早。一天中午驅車從集市上買完菜回來,我跟母親聊起年幼時和堂哥、哥哥去偷西瓜的事,才想起適才忘了買西瓜。“突然好想吃西瓜,明天一定要去買一個。”我孩子似的笑著對母親說道。午睡起來,我揉著惺忪的睡眼從二樓來到一樓,看見母親懷抱著一個西瓜一瘸一拐地從門外走了進來,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珠。

“誰叫你去買西瓜了?我自己會去買。國道上大貨車這麼多,你一瘸一拐地去要是出了什麼事怎麼辦?”當時不知為何,我忽然衝母親凶了起來。前年村裏一個年過七旬的老人中午穿過馬路去對麵的超市買餅幹時,不幸被一輛疾馳的大貨車碾軋致死。最後隻賠了十萬塊錢。

母親仿佛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她切好一塊西瓜遞給我。我吃著西瓜,心裏一陣酸楚。

2

八月,妻子所在的學校即將開學。到底誰來帶孩子的問題急需解決。“要不請一個保姆?”妻子抬頭看了我一眼,說道:“現在保姆虐待小孩的新聞屢見不鮮,我怎麼放心把孩子給陌生人帶?”妻子的話讓我陷入沉默。

姨媽前些年在東莞帶孩子,小孩上小學後,於前年回到了山裏。姨媽擅長做家務,也是幹農活的好手。我童年的記憶裏滿是姨媽的影子。彼時,哥和我經常穿過一片寂靜的竹林去姨媽家玩。

姨媽很喜歡孩子,與我也很親,請她幫忙帶孩子,她肯定很讓人放心。“你姨媽去年剛查出肝腹水,怎麼能去帶小孩?”母親歎息了一聲。

次日上午,趁著孩子熟睡,妻子打了好幾個電話給她的親戚,終於,她的姑媽願意跟隨我們去東莞幫忙帶孩子,月薪四千。我和妻子相視一笑,心中懸著的石頭終於落了下來。

疾病如無形的繩索把父母牢牢地拴在故鄉的土地上,讓他們畫地為牢。得知我們請了妻子的姑媽幫忙帶孩子的消息,在我們回莞的前五天,父親特意從老家來了一趟市區。到市區已是午後兩點,父親抱著兩隻母雞和一籃子土雞蛋。烈日的暴曬下,父親氣喘籲籲,滿頭大汗,被汗水浸濕的白發緊貼著額頭,看起來滑稽又叫人心酸。父親是村裏數一數二的木匠,在外打工近三十年。2014年,因要照顧多病的母親和年邁的祖母,父親回到了老家。父親照顧母親和祖母之餘,在老屋的院落裏養了二十多隻雞。今年三月,女兒順利出生後,父親每隔半個多月就會送兩隻母雞和一籃子雞蛋過來。“生完孩子身體虛,營養要及時跟上。”父親笑著跟我說道。

父親上樓喝了口水,抱了會兒女兒,起身準備回家。嶽父執意挽留父親在這裏住一晚。父親尷尬地一笑,說家裏還有老人要照顧。既如此,嶽父不好意思再挽留。從市區回小鎮,有近三個小時的車程。夜幕完全降下時,我收到父親發來的短信:“林,我到家了。回莞要注意身體,不要太累。”久久地看著短信,我陷入沉默。

次日中午,母親打來電話說:“林林,剛叫你爸打了八千到你卡上,媽身體不好,沒法幫你們帶孩子,隻能給你們打點錢。”我聽了,忽然發起脾氣來。“誰要你打錢?你自己照顧好身體就可以了。”我在電話裏吼叫著。放下電話,我把錢退了回去。這是母親年複一年積攢下來的錢,我若收下,於心何忍?想著適才在電話裏朝母親吼叫,我回撥了過去,向母親解釋說現在身上有錢,讓她好好在家照顧自己。

隨著時光的推移,我慢慢步入上有老下有小的境地。

3

晨曦灑落在小區的一草一木上,晶瑩的露珠從樹葉上滾落下來,一輪紅日噴薄欲出。嶽父把過年醃的牛肉、豬肉以及一籃子土雞蛋放進車裏。在這個晴朗的日子,滿載著一車行李,我們駛上了回莞的路。嶽父一直送到小區門口,看著我們的車消失在馬路的盡頭才反身離去。

妻子和姑媽抱著女兒坐在後座,副駕駛座位上放滿了女兒的奶粉、玩具、尿不濕等。看著這些嬰兒用品,初為人父的我心底總會流過一絲暖意。

要走七百公裏路程,我小心翼翼地駕駛著,不敢隨意加速和變道。妻子懷抱著女兒正和姑媽聊著家長裏短,五個月大的女兒睜著眼睛,一臉好奇地打量著窗外的世界。姑媽是八十年代的老高中生,高中畢業後曾在村小做過幾年代課老師。後來一直種地為生。

車在高速路上疾馳著,透過後視鏡,我能清晰地看到女兒的表情變化。看著車窗外的雲朵和草木,女兒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不時咧開嘴笑。女兒純淨的笑容安撫了我焦躁的心。車疾馳在馬路上,我的心也跟著飛揚起來。

抵達小區已是晚上七點。姑媽來不及休息,把房子裏裏外外打掃了一遍。女兒蜷縮著身子,趴在床上睡著了。妻子正在整理衣物。站在陽台上,看著夜色中樹木的輪廓,我的心忽然安靜了許多。一隻不知名的鳥兒嘴裏叼著一條蟲子,在半空盤旋了一圈,最後棲息在茂密的梧桐樹上。透過繁密的樹葉,隱約可見鳥喂食的溫馨場景。靜謐的夜裏,世界呈現出美好的一麵。

淩晨兩點,女兒忽然哭起來。我迅速起身把她抱了起來,在屋子裏來回踱步。屋外的路燈散發出昏黃的光。不遠處的東莞大道上,夜行的汽車疾馳而過,發出刺耳的響聲。女兒的哭聲慢慢弱了下去,直至響起均勻的呼吸聲。已是淩晨兩點半,我感到胳膊有些酸,小心翼翼地把女兒放到床上,不料她身子一沾床又哭了起來。一直到淩晨三點,女兒才沉沉睡去。我一下子睡意全無,倚靠在床上讀“微信讀書”裏的一部小說。看到淩晨四點,睡意來襲,我昏昏沉沉地睡去。睡了剛好半個小時,女兒又嚶嚶地哭了起來。我又起身抱著她,在屋子裏來回踱步。待女兒睡著,天已微亮。早上六點半,隔壁發出一陣細碎的響聲,姑媽起床了。她在廚房裏忙碌起來。

對女兒而言,母乳是她的口糧,乳汁的氣息是媽媽的味道,可以給她安全感。為了妻子以後能安心工作,須開學前斷奶。斷奶是十分煎熬的過程。吮吸慣了媽媽乳頭的女兒對奶瓶奶嘴很排斥。女兒嗅到她媽媽身上的乳汁味道就會產生依戀心理。

麵對奶粉,女兒卻緊閉著嘴巴,拍打著小手,扭頭做出拒絕的姿勢。中午,姑媽好不容易把女兒哄睡,小心翼翼地放下,她弱小的身體剛沾到床,就睜開眼哭泣起來。這是一個嬰兒缺乏安全感的表現。姑媽又慌忙把女兒抱了起來,她疲憊地看著我,我迅速從她手中接過孩子,輕輕安撫起來。

姑媽已年過六旬,她的兒女都已長大成人。她已幾十年沒帶過小孩,曾經嫻熟的手藝已經生疏。麵對一個正處於斷奶期而又缺乏安全感的嬰兒,她感到筋疲力盡。

見我抱著孩子,姑媽轉身又去做家務了。姑媽是做家務的能手,但麵對處於斷奶期的嬰兒,她疲於應付。她隻能靠不停地做家務,把家裏收拾得整整齊齊來減少內心的愧疚。看著姑媽蒼老的身影,我心底頗為不安。

在小區裏有一個孩童活動的場所,蹺蹺板、象棋桌、滑梯這些遊玩設施仿佛是巨大的磁鐵吸引著孩子們。每次出門,懷抱中的女兒都會迅速被不遠處孩子們的嬉鬧聲吸引,她扭過頭,朝那邊望去。

遊樂場旁邊是架空層,小區的老人在這裏擺下幾張桌子,每天三五成群地打牌消磨時光。這是一個類似故鄉廣場的人們聚集的地方。打牌的老人大都在小區待了多年,他們的孫輩都已長大,正上小學,每天接送完,大片大片的時光空餘下來,像發黴的稻草,堆積在一起。另外一些老人懷抱著孩子,在小區裏溜達著。我正抱著女兒,父親忽然打來電話詢問近況。放下電話,一個年近六十的婦女走到我麵前,笑著問道:“你也是永新人嗎?”我一臉驚訝。“剛才聽你接電話知道的,我也是永新的。”熟悉的鄉音一下子拉近了我們的距離。女人叫娟,她讓我叫她娟姨,細問之下我才知道她與我母親同齡。隻不過娟姨身體健康,麵色紅潤,看起來要比我母親年輕很多。

我誤以為娟姨是在幫她的兒子帶小孩。“我做了八九年保姆了,現在在給小區的一對夫婦帶小孩,從上午十點半做到晚上八點,晚上不帶著睡,每個月工資五千五。三年前,我外孫女出生,我去杭州幫忙帶了三年,今年上半年她上幼兒園,我就回來了。”娟姨邊說邊看了下時間,“還差五分鐘就十點半了,我得去雇主家帶孩子了,不然就遲到了。下次再聊,老鄉。”娟姨挎著一個包,快步地離開了。她步履輕盈,行事利索,絲毫不像年近六十的人。次日再碰見她,我問她為何不留在杭州把外孫女帶到讀小學再走。“女兒女婿在工廠上班,生活壓力大,我在這裏一個月能掙五千五,每個月可以貼補他們兩三千塊錢。”她說著說著笑了起來。娟姨健康紅潤的臉色讓我想起我多病的母親,不知千裏之外的她此刻是否深陷在病痛裏。

夜幕低垂,倦鳥歸巢。看著夜色中棲息在樹上的鳥,我回想著這些老人的遭遇。閉上雙眼,我看到無數隻步入暮年的鳥略顯吃力地展開雙翼,朝異鄉的天空飛去,暫時棲息在兒女那棵樹上,待孫輩長大,又扇動翅膀飛回到故鄉這棵樹上。

4

夜色漸深,女兒已入睡,妻子正在台燈下專注地備課。帶了一天孩子的姑媽已在隔壁房間早早入睡。一旁的桌子上,好友軍給的紅包如此醒目,裏麵裝著一千塊錢。得知我回來,軍特意登門看女兒。這是他好幾天的收入。他執意讓我收下。軍的父母早已不在,他的嶽父嶽母年邁多病,無法幫助他們。二孩出生後,他的妻子辭職在家照顧孩子,在五金廠做主管的軍拿著每月八千元的工資,獨自支撐著這個家庭。為了多掙點錢,下班後,他跑起了“滴滴”業務。一直跑到深夜十二點才收工,每次回到家中,妻兒都已入睡。他小心翼翼地躺下,生怕驚醒他們。

2014年我第一次觀看紀錄片《姥姥》,彼時的我還是孤身一人,如今再回頭看,卻看出一股人到暮年的悲涼感來。

這部2014年由河南電視台紀錄片工作室曆時兩年長期跟蹤拍攝出來的紀錄片,主要講述了在鄭州市的一個小區裏,有這樣一群老人,她們與孩子形影不離,每天接孩子回家、做飯。這群忙碌的老人是什麼人?她們不是保姆,而是孩子們的姥姥。這群原本可以安享晚年的老人為了各自的子女奔赴陌生的異鄉帶小孩。老人們是按照自己的經驗來帶孩子,兒女們則是按照從書本上獲取的別人的經驗來撫育孩子。不同經驗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大。目前國內有近兩千萬“老漂一族”,他們背井離鄉來到陌生的城市,支持兒女的家庭和事業,全身心地投入帶孩子的事情中,苦樂交織。

紀錄片把“老漂一族”的孤寂、壓抑、不被理解和辛酸撕裂開來,淋漓盡致地呈現在人們麵前。她們是當下“老漂一族”的縮影。她們年邁體弱,來自農村,沒有退休金,有的隻是疾病纏擾的肉身。在兒女麵前,她們變得小心翼翼,不敢說錯一句話做錯一件事。

傳說中有一種沒有腳的鳥,一輩子都在空中飛翔,飛累了就睡在風裏,一輩子隻落地一次。兩者的命運極其相似。老人們要活到老忙到老。老,總是與弱緊密聯係在一起,它意味著疾病纏身,意味著很容易成為兒女的負擔和拖累。鳥在感知到自己即將死去時,會找一個地方隱藏起來,獨自麵對無邊的黑夜。在異鄉,我很少看到葬禮,看到逝去的老人。當孫輩慢慢長大,漸行漸遠,便到了老人們還鄉之時。他們會戀戀不舍地收拾行裝,回到熟悉的村子裏,獨自麵對蒼茫的夜。

在鄉村,人到暮年的悲涼感如寒冬的冷風般侵襲過來,殘敗的肉身已無法抵抗。

5

帶孩子考驗著一個人的精力、耐心和經驗,多年沒有帶過孩子的姑媽顯得力不從心。

那天,正在學校開會的妻子忽然接到姑媽打來的電話。“小寶寶哭個不停,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你快回來一下。”姑媽焦急地說道。女兒尖銳的哭聲仿佛一把鋒利的刀刺痛妻子的心。她露出慌張的表情,迅速請了假。剛走出校門,姑媽又打來電話說:“她現在不哭了,我正在給她喂奶,你不用回來了。”女兒經常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被哭聲籠罩著,產生了嚴重的幻聽。聽到嬰兒的哭聲,我總擔心是女兒在哭。當我疾步走進屋內,女兒卻正酣睡著。每次看著她哭得淚水漣漣、一臉委屈的樣子,我和妻子都慌張卻又束手無策。次日黃昏,在姑媽的建議下,我讓她抱著女兒站在陽台上,麵向夜空,輕聲地喊著女兒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循環往複,直至女兒止了哭聲,靠在她的肩膀上睡著了。這一幕如此熟悉,多年前母親站在廣闊的稻田邊,一遍遍喊我名字的場景迅疾浮現在我腦海裏。同樣的場景,隻是故鄉變成了異鄉,當年尚年幼的我如今已步入中年。熟睡的女兒臉上依稀掛著一絲淚痕。我從姑媽手中接過女兒,輕輕把她放在床上,而後轉身從行李中取出一個小布包。小布包裏放著故鄉的泥土,是臨行前母親特意為我準備的。

開學在即,晚上,姑媽忽然對我們說她有點帶不住孩子。白天,姑媽要打掃衛生,做飯,帶小孩。一天忙碌下來,姑媽已經筋疲力盡。每天晚上七點多,女兒就入睡了。下半夜兩點開始容易醒,她瘦小的身子扭來扭去,嘴裏發出嚶嚶的哭泣聲。一時間,妻子和我睡意全無。隻有把女兒抱著睡,她才睡得踏實。日複一日的煎熬讓人難以忍受。

我和妻子最終決定請一個有經驗的育嬰師來專門照顧女兒。做出決定的那一刻,臨回莞時嶽父說的話又在耳畔響起:“你姑媽她年紀大了,老人帶小孩的觀念比較傳統,你們多包容一下。”姑媽是特意放棄家裏的所有事情來為我們帶小孩的,如今要把她辭退,這勢必會影響到親情的維係。我有點忐忑地把我們的想法告訴姑媽,姑媽尷尬地一笑,表示了理解。麵對我們的決定,姑媽無法拒絕。

在繁華的都市,育嬰是一個熱門的職業。這是一家經營了二十多年的家政公司,老板娘姓劉,湖南人,五十出頭,大家都叫她劉姐。劉姐熱情地招呼我們,向我們推薦了幾個經驗比較豐富的育嬰師。考慮到妻子每天早出晚歸,我們還是希望育嬰師晚上帶小寶寶睡。大廳裏人來人往,不時有年輕的夫婦過來挑選育嬰師。一個年過六旬的老人在連續跑了三次家政公司後,終於為自己的孫子挑選到滿意的一個。老人開心地笑著。

大廳裏坐著五六個麵相和善的中年婦女。“她們幾個都很不錯,做了七八年了。”劉姐向我介紹道。

育嬰師月薪六千,如果一個月不休息,算下來將近七千。無形的壓力讓我喘息不過來,失眠如影隨形。報社的朋友漢炎安慰我道:“再堅持兩年就好了,到了兩歲就可以放到托兒所,費用一個月兩千多,壓力就會小很多。”

漢炎的話讓我陷入沉思。低生育率和日益嚴重的老齡化問題困擾著許多國家。麵對沉重的生活壓力和年邁的父母無力照顧孩子的困境,許多夫妻想再生一個孩子卻又不敢生。

我翻閱資料,了解到瑞典3歲以上幼兒入托率達47%,幼兒從1歲起可享受學前教育,3歲以上可享受每年525小時的免費教育,政府的資助和有效監管大大減輕了年輕夫婦的生活壓力。

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我國3歲以上幼兒托育政策及配套措施還處於起步階段。

在國家相關政策滯後的情況下,麵對生活的重壓,我如頂著沉重的殼的蝸牛般,艱難前行。一塊細小的石頭砸下來,都有可能讓我粉身碎骨。

幾次麵試和挑選,候選人都不合適。時間一天天流逝,束手無策之際,家政公司的劉姐又給我們推薦了一個。深入了解一番後,我和妻子覺得比較滿意。最終,我們選定了經驗豐富的紅姐。

在紅姐來上班前,妻子在網上購買了攝像頭。為了是否安裝攝像頭的問題,我和妻子爭吵了起來。“如果她不對小寶寶好,裝上攝像頭也沒用,她可以在客廳監控的範圍內裝作很愛小寶寶,到了臥室就變回原形。”我跟妻子分析道。

妻子建議安裝攝像頭,是母愛的一種體現,女兒的每一聲啼哭每一個微笑都牽動著她的心。而在保姆和育嬰師眼裏,監控是不信任的一種表現。

我們最終還是沒有安裝攝像頭。

紅姐四十五歲,湖南永州人,有著八年的工作經驗。她果然不負所望,過來不到一天,就讓哭鬧不止的女兒慢慢安靜下來。寂靜的午後,她讓女兒坐在她的肚子上,她輕輕動一下身子,女兒就哈哈大笑個不停。笑聲回蕩在房間裏。

作為專業的育嬰師,紅姐會給女兒唱兒歌、逗她開心、控製每天的奶量、幫她做輔助操、做各種各樣的輔食。紅姐會利用小寶寶睡覺的時間,把家裏收拾得幹幹淨淨。育嬰師帶孩子的嫻熟與經驗的豐富如一把鋒利的刀般刺傷了姑媽的自尊心。育嬰師精力的旺盛反襯著姑媽的疲憊與蒼老。

育嬰師過來後,姑媽待不住了,催促我早點給她買回去的火車票。我勸她說既然出來了,就不妨在外麵找個工作掙點錢,等過年再一起返鄉。

清晨六點,小區裏與姑媽年齡相仿的清潔工正在掃地。我上前與清潔工阿姨攀談,得知她月薪隻有兩千四,每天工作八小時,每周休息一天。這個清潔工阿姨的老公也在這個小區做清潔工作,負責小區外圍的清潔,月薪三千。上個月因查出肺部有陰影,辭職回家了。

“你的親戚也想做清潔工嗎?小區正缺清潔工,你可以打電話向物業公司谘詢一下。”阿姨一邊掃地一邊笑著對我說道。這個清潔工以前患過輕微的風濕病,此刻掃地時,她的腿依舊微微瘸著。姑媽在老家的工廠上班時,月薪將近四千,她肯定不願意在小區裏做清潔工。

事情在不斷變化。紅姐帶了幾天後,女兒開始願意吃奶粉,白天哭鬧也少了。紅姐忙碌時,姑媽帶著女兒去外麵玩耍,女兒也不哭不鬧,看見小區的路人時常會咧著嘴大笑。見女兒沒有之前那麼難帶,姑媽的想法也隨之動搖。“白天你姑媽帶得住,但晚上小寶寶鬧得厲害,經常會醒。她很難帶住的。你們白天又要上班。如果你們想繼續讓姑媽帶,我也可以理解。”育嬰師紅姐說道。

姑媽幾次表露過繼續留下來帶孩子的想法,但都被我委婉拒絕了。嶽父嶽母得知我們請了育嬰師後,頗為生氣。“讓保姆帶,你們夫妻倆都去上班了,安全嗎?放心嗎?”麵對他們的質疑,我竟啞口無言。事情又到了兩難境地,一邊是嗷嗷待哺的女兒,一邊是需要維護的親情。

為了留住姑媽,修複產生裂痕的親情,我繼續向幾個在工廠人事科做科長的朋友打聽有無適合姑媽的工作,得到的回複都是年紀偏大很難錄用。有幾個開工廠的朋友,他們的工廠都處於崩潰的邊緣,正在裁員。

我正絕望時,新認識的陳總得知我的情況後,說他工廠正在招普工,底薪三千,加上加班費,一個月能拿到四千五。當我把這個消息告訴姑媽和妻子時,妻子開心地抱著姑媽說道:“太好了,姑媽你不用走了。”

幾天後,收拾行李離開小區,從後視鏡裏,我看到姑媽在默默流淚。半個小時後,我帶著姑媽抵達了望牛墩的一個工業區。街道上人影寥落,沉重的大貨車從滿是灰塵的路上碾軋而過,留下深深的車轍。機器的轟鳴聲從工廠裏溢出來,回蕩在工業區的上空。眼前的場景如此熟悉。酷暑時節,車間裏悶熱不堪,落地風扇飛速運轉著,把密集的熱流撕扯開來。姑媽坐在一張塑料凳上跟著身邊的工人打包,半個小時下來就汗流浹背。陳總把她分在了包裝部。十幾分鐘後,安頓好姑媽,陳總把我送到門口,讓我放心,說一定會照顧好她。姑媽從未在外打過工。進工廠的第一天晚上,我擔心姑媽適應不了,打了五六個電話,卻一直無人接聽。近十點鐘,姑媽回過電話來,告訴我剛才在加班,現在剛剛下班。她說她會盡力適應。

工廠機器的轟鳴聲不時回蕩在我耳畔,讓我想起自己在工廠上班的那些舊時光。次日早上六點半,手機忽然尖銳地響了起來。是姑媽。“齊林,這裏的機器太吵了,我一夜沒睡,你有空過來接我回去吧。”

工廠的宿舍緊鄰生產車間,在宿舍躺下,機器的轟鳴聲仿佛就在耳邊。機器永不停息毫不倦怠地飛速運轉著,它反襯著人的衰老與疲憊。寂靜的夜裏,孤獨年邁的姑媽忍受不了這種噪聲。

我一臉歉意地把姑媽接回來。姑媽臉色蒼白,顯得十分憔悴。晚上我從外麵采訪歸來,屋子裏靜悄悄的,女兒已入睡,姑媽獨自在次臥流著淚。我看了一眼妻子,詢問姑媽怎麼了。“姑媽很想留在我們這裏帶孩子,我們把她叫過來,現在又不讓她做,傷了她的心了。”

一晚上,無論我們怎麼安慰怎麼挽留,姑媽都沉默著。麵對這一幕,我和妻子才知道我們的做法已經深深傷害到她了。

清晨,把姑媽送到南城汽車站。看著姑媽瘦弱的身影,我心裏頗感愧疚。

姑媽回去後,一天深夜我推開紅姐的房間門,一股濃重的活絡油味撲鼻而來,女兒正蜷縮在床角酣睡。紅姐說她膝蓋疼。“味道太濃了,對小寶寶不好。”我看了紅姐一眼,一把抱起了熟睡中的女兒。

一周後的晚上,紅姐忽然發微信給我,說她這幾天膝蓋舊病複發,每天都疼得難以忍受,決定辭職,建議我另尋新人。這突如其來的決定讓我手足無措。

6

兩天後,經過幾次麵試,來自永州的玉鳳梅來到了我們家裏。鳳梅是“80後”,年齡與我們相仿。

鳳梅性格比較開朗,愛笑。她很喜歡孩子,當初妻子之所以選擇她,就是因為這一點。與已經離職的紅姐相比,鳳梅說話比較直,在做家務上顯得比較懶。剛來第一天晚上,在臥室寫作的我聽見鳳梅忽然對妻子說道:“你爸媽怎麼不來?”“你一個人帶不住小寶寶嗎?”妻子反問道。“帶得住,他們可以來這裏玩嘛。”鳳梅略顯尷尬地說道。幾天後,我在家休息,她忽然又問道:“你怎麼不叫你爸媽過來玩?”“我爸媽能過來,我還請你幹嗎?”她的追問讓我很惱火。母親蒼老的模樣又浮現在我眼前。

星期五晚,下班後,我買好菜回來,一進屋就看見正在客廳玩耍的女兒慢慢扭頭朝我這邊望,而後咧嘴一笑。女兒的笑讓我心裏甜滋滋的。我從鳳梅手裏接過女兒,讓她去做飯。不料她忽然對我說道:“你去做飯吧,我來帶小孩。”

“你要利用她睡覺的時間簡單地做一下家務。之前的紅姐做得很好,根本就不用我們操心。”

“你不要總是在我麵前提她的好,我跟你說,在我做過的所有家庭中,你家條件是最差的。”

語言的暴力如一把鋒利的刀刺痛了我的心。鳳梅的話一下子讓我火冒三丈。

“你不想幹就滾蛋!他們家庭條件好,難道多給你一分錢了嗎?”我咬牙握拳,幾近失控。

空氣仿佛凝固了。我沉默地抱著女兒出門溜達,鳳梅陰著臉進了廚房。吵鬧如一把雙刃劍,傷人傷己。從衝突到情感的共振需要一段漫長的時間。雖然與鳳梅爭吵過,但在隨後的時間裏,我與她相處得比較融洽,甚至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

鳳梅初中畢業後在東莞一家服裝店做銷售員,後來因為銷售出色受到同事的嫉妒和陷害,於是選擇了離職。離職後,她進入了保姆行業。做了兩年保姆後,她取得了育嬰師證。

鳳梅說十年前她身材很苗條,沒有現在這麼胖。她依舊記得離開保姆崗位,第一次做育嬰師時的故事。當時是給一對年輕的夫婦帶五個月大的小孩。男雇主以炒股為職業,一整天足不出戶,盯著電腦上的大盤頻繁操作。女雇主在一家電力公司上班。男雇主對鳳梅很好,讓她想吃什麼盡管買。男雇主對她的好引發了女雇主的猜忌。一次,女雇主上班前告訴鳳梅中午不回來吃飯,不用做她的飯。沒想到臨近中午,女雇主忽然悄悄開門,出現在她麵前,用異樣的眼神看著她。雖然是育嬰師,但鳳梅才二十出頭,愛打扮。女雇主說她是妖精,在勾引她的男人。她聽了很難過,跟女雇主爭吵起來。女雇主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很快兩人扭打在一起。女雇主因為先動手,氣呼呼地甩給她兩千塊叫她滾蛋。次日,鳳梅收拾行李,離開了那個傷心地。

在從業的十多年時間裏,鳳梅大都是在本地的富裕家庭做育嬰師,隻負責帶小孩,不用做家務。回想起剛開始時的衝突,我恍然大悟。人在物質優越的家庭待久了,即使是寄居者,耳濡目染之下,她的眼光也會水漲船高,很有可能變得挑剔,眉角上揚,目中無人。

她的上一個雇主是虎門本地人。雇主家境十分優裕,住的是高端別墅,家裏有賓利、勞斯萊斯、寶馬、雷克薩斯等豪車,有育嬰師、清潔工、管家以及專門負責做飯的阿姨。入職的第一天,雇主親自帶她去指定的醫院進行了相關的體檢。雖然雇主家裏有吃不完的進口水果,每個月工資也從入職時的六千加到了八千,但她做了半年就選擇了辭職。她的感覺由初入這個家庭時的驚訝羨慕,慢慢演變為壓抑和不安。她變得有些神經衰弱,晚上經常失眠。長時間的沉默幾乎讓她失語。當初麵試時,雇主直接對她說為了孩子的安全,在她的房間裏也安裝了監控攝像頭。每次換衣服,她都要跑到衛生間去。在這裏上班,員工不能聚在一起聊天,特別是不能議論雇主的家長裏短。空氣裏彌漫著火藥的氣息,仿佛時刻都劍拔弩張著。

在這個富有的家庭,鳳梅感覺自己成了帶孩子的機器,一言一行都受約束和監控。“在你家,我很開心,雖然剛開始時鬧了一些矛盾。”鳳梅看著我說道。

半個月後,鳳梅忽然問我能不能提前把這個月的工資發給她。我說怎麼了。她說她的父親去山上菜園子裏鋤草時被眼鏡蛇咬了。幸虧及時送醫,才撿回一條命。

隨著打工浪潮的興起,越來越多的人背井離鄉,曾經種滿花生、辣椒、西瓜的山野間如今雜草叢生。鳳梅她父親拿著鐮刀剛伸入草叢中,一條匍匐在那裏的眼鏡蛇受到驚嚇,立刻咬了他一口。城鄉的撕裂在叢生的雜草這個細節裏凸顯無疑。晚上,我轉了七千元給她。

我經濟上的緊張傳到了母親耳裏。“壓力那麼大,把身體弄壞了怎麼辦?”深夜,躺在床上的母親一臉擔心地對嫂子說道。中秋節後,在母親的一再堅持下,父親離開故鄉,前往廣東。母親一直勸說道:“家裏有你嫂子在,你放心。”

跟鳳梅說了不再雇傭的事,她表示了理解。陽光照耀下的午後,小區的一草一木在微風的吹拂下輕輕搖曳著。我幫她提行李往小區外走去。“我說話太直,情商低,上次賭氣跟你說的那句話你不要放心上啊。”鳳梅笑著向我說道。幾天後,鳳梅去了厚街一個本地人家裏上班。

重新點燃記憶的灰燼,1994年,那個落雨的清晨,父親遠離村子,跟隨村裏人去珠三角打工。母親和我站在門檻前目送著父親漸行漸遠。許多年後,2014年的端午節,父親匆匆回到故鄉照顧多病的母親和年邁的祖母。父親一直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離開村莊了。他始終沒想到自己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回到熟悉而又陌生的廣東。

父親清晨五點多出發,晚上八點抵達東莞南城車站。父親從家裏帶來了許多東西,有一塑料桶菜籽油,長方形的紙箱子裏放著一隻他在老家養了三四年的老母雞,另一個木桶裏放著兩百多個土雞蛋。為了防止雞蛋在長途顛簸中被震碎,雞蛋間放滿了散發著故鄉泥土氣息的米糠。

遠遠地,我看見父親坐在一個石墩上喘息著,昏黃的燈光映射著他瘦削的身子。父親說這隻老母雞明天燉給妻子吃,補充下營養。雞蛋呢,每天蒸一個給孩子吃。父親氣喘籲籲地說著,他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珠,白色的襯衫已濕透。父親麵色蒼白,他說他暈車,早上五點多出發到現在,已經將近一天沒吃飯了。我遞給父親一瓶水和一塊麵包,父親咬了幾口,饑餓的肚子似乎舒服了許多。

打開車燈,啟動汽車,我載著父親駛入密集的車流,駛入蒼茫的夜色,往家的方向駛去。後座上的父親很快就睡著了,他均勻的鼾聲在我耳畔響起。

© 小說閱讀吧, 版權所有

天津每日趣閱網絡技術有限公司